自收到请帖起,萧临风压抑了两天的喜色再压制不住了,升到脸上来。
因他不是爱笑的人,心里再高兴,面部肌肉也只是略显僵硬地堆出了一个笑。
“哈,我没想到是你。”
唐荼荼连笑带泪,话说不停当了“我猜到是江队长了前些天听到我哥我这个身体的哥说当天口问中有个十四岁的神童,对边防军事非常精通,立马留了个心,我就去学台”
她叮呤当啷说了一大段,有点遗憾“江队要是在考卷上留个符号什么的,我肯定立马能认出来,早两天就能见着你。”
萧临风笑笑“现在也不迟。”
离得近了,唐荼荼才看到他那顶不伦不类的帽子底下,是一头的贴皮寸,头发剃得几乎要露出头皮本色了,军人标准的三毫米发长。
这一头短发可太叫人熟悉了,她要是早点看到这头贴皮寸,一定立马就能认出来。
萧临风浑不在意地摘下帽来,低下脑袋给她看清楚,又把帽子戴回去,“天天出汗,洗得麻烦,索性剃了。”
“洒脱”唐荼荼这会儿看他一百个亲,脑子也不过了,张嘴就夸。
萧临风展臂一指亭上阑干“坐下说话。”
唐荼荼一个动作一个指令,说坐,她就毫不犹豫地坐到了对面,上上下下把萧临风打量着,忍不住展开笑。
五人小队中,萧临风是最晚入队的。那时他修习的是体术钢拳,虽然和自己一样同属体质类异能,但体术级别比她要高得多。
唐荼荼是个空有力气不会用的半吊子,全凭末世早期摸爬滚打的那点子经验。进了基地以后,城市外围有了武装保护,她一身力气再没长进过。
萧临风不一样,体术几乎逼近人类极限值,一米九高的壮汉子,站在那儿就是一座山,以强攻手的身份带领他们突围了出来。
他现在穿到这个一米六的小孩壳子里,不知道得多心塞。
“江队怎么来考乡试了”唐荼荼问他。
上辈子,因为萧临风入队晚,唐荼荼和他的相处时间不过
半个月,她自认还没有这么短的时间就摸清楚一个人的能耐,却也大概知道江队长是什么性格。
寡言少语,总是锁着眉,不论危险不危险的时候,他都顶在前边,多数时候都是一个沉默的背影。
时逢末路,反倒是他这样沉默稳重的样子最让人踏实。
可最近他却大出风头,下场考了秋闱也就罢了,口问上与考官激辩,实在猖狂,也实在不像他的性子。
再有,乡试是考三科的,方略策还好,毕竟都是现代穿来的,于治世多多少少能提出点建议来。
却不知道经义和时务两科,他都是怎么考过去的,靠这半年恶补么
光说经义,四书五经和各路大家注解,都是需要背的,哥哥这些年背过的书摆满了一整个博古架。
江队长半年里恶补了这么多书吗真是太难为他了,难怪帖试只考了八十多名。
萧临风知她所想,苦笑道“怕你们寻不着我,我不敢藏拙,想快点出人头地,再寻办法找你们。本来是想明年考武举的,这文举我瞧不上,但今年恩科加试,多少是一次机会,我便从天津府来了。”
天津啊。
唐荼荼心里难受坏了。
天津与京城,隔得不远,即便是无车无马,全靠步行走过来,每天徒步三四十里,七日都可以走到京城的。
可如果剩下的同伴们都如这般散落在各地,他们没有联络的办法,找人纯粹是海里捞针,想要把他们一个个找回来,得到猴年马月去。
见她鼻子一皱又憋不住眼泪了,萧临风消受不住,立马转移话题“说说你自己罢。”
唐荼荼避过脸,揩了一下眼睛。
“我是冬至那天醒来的。”
她看萧临风点头,知道他也是一样。
唐荼荼顺着自己醒来后的事情,报喜不报忧地讲了几件,却鬼使神差地把二殿下相关的事儿全都略过去了。
忧不能报,家里娘亲继母复杂的人物关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她便全都略过去了。剩下的便没什么能说,只剩下“爹娘兄妹”能讲一讲,讲了不过句,唐荼荼就闭上了嘴。
如此听起来,她仿佛过了平淡如水的半年。
萧临风挺欣慰“平安就好。”
一句“平安”,唐荼荼眼睛又酸了。
“倒是也有一些所得,我不是什么都没做。”
唐荼荼像讨夸一样,全然不藏私地讲给他“京城内郭十三万亩大,除了皇宫和内苑我没去过,还有最北头的十二坊太远了,我去不了,剩下五分之四个京城的地图,我都绘出来了。”
萧临风震惊问“靠你自己一人”
他落到天津后,同样对天津府一无所知,四处寻摸着走了半年,也没走遍整个天津府。
而京城内郭作为天子城,比天津内城更大一半有余,逛街走着都累,何况是一座一座坊挨着认真测绘,没有任何辅助工具,全靠一步一步以脚丈地。
不必细想,也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心血。
萧临风“可你画这个”
能做什么用呢。
萧临风的唇启了又闭,开合好几次,望向她的目光里有种奇异的悲哀。
末世基地中,舆论普遍认为公民等级分为四等,是abcd四个等级。
但舆论猜不到、高层也不会透露的是a级以上,还有一个更隐秘的s级是“一切极端条件下,都必须要保存的有生力量”。
s级评级者不超过七百人,在一个以百万人口为单位的基地城市中,这个比例低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这么一小撮人各有专业特长,专业涵盖了一座城市从建立、到运作、再到繁荣壮大的方方面面,任何条件下,都可以整合资源重新配置,在任意一片荒土上,去构建一个全新的城市。
编号的排序,即是专业的重要性排名,贺晓的013序列,是排序很靠前的。
她所专精的城市建设与规划,是从一个城市胚胎期就要开始布局的学科,土地规划、空间形态、人口分布、市政设施、建筑道路设置等方方面面,全部要考虑进去。
设计的好与坏,几乎决定了城市运行的脉搏。
而萧临风他自己,境地要更糟些,他专精的是军事建模分析,与排兵
布阵是一个意思。
可放到这里,放到这个科技力量低到连活字印刷都因为成本太大而普及不开的朝代
萧临风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这么两道思绪,他徐徐开口,艰涩道。
“贺晓,你得知道,咱们在现代学的那些本事,来到这里,可能是百无一用的。”
“我所学的军事建模分析,在现代时要依托于强大的科技,需要很大的计算量来支撑前期的模拟推演。这里没有gs、没有遥感、甚至没有无人机航测仪,我就没法儿架构地理信息系统,我甚至连简单的数字标尺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找。”
唐荼荼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一点点沉下来。
萧临风“防空、陆地布雷、火炮协调、战损率预估都得有强大的数据来支撑分析,不是我凭着自己的脑子就能完成的。”
“论战术,我不比这个时代的将军高明即便我把体术修炼到极致,我也没可能像现代那样操着武器以一敌百。我在这个朝代做到极致,可能也只是个小兵而已。”
“这不是我口若悬河,对着一群翰林学官讲讲边防,就能抹平的差距。”
唐荼荼心沉到了底儿,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咬紧了唇。
她脸色发白,萧临风清楚她听懂了,一时心头滋味难言,“你的专业比我好些,起码可以”
“我没有。”唐荼荼垂着眼睛,打断他,“我没有比你好。”
“我只会画图,用很大的纸,纯靠手画。我找木匠打了一个很大的木尺,一米长的,他们这里没有那么长的硬尺。”
她有点说不出。
“我只会画图,不会做别的了可你看京城,城市分区明确,功能完备哪里有需要重新规划的即便有,也是时下生产条件达不到的,要么是时下百姓不需要的。”
“他们的工部大约有一群能工巧匠江队你知道么,这里的坊市尺寸、楼宇殿阁,几乎能做到一模一样。城墙高度、厚度,都是精确算好的,从城东到城西,这一条街上总共三万七千多块砖,几乎砖砖等长”
“这群古人,
是用匠人精神去造城几百年来精益求精,造了这么大的一座城。”
“这是人力能达到的极限了也是这个朝代,城市规划所能到达的极致了。”
她胡言乱语,自己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结果却无比清晰。
唐荼荼“我不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了,我在这里,也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这个认知实在让她难堪,每次在脑海里走一遍,唐荼荼就得费力卡断这个念头,不敢再往下深想了。
她所生活的年代,讲究的是“天生其人必有才,天生其才必有用”。人人都追求成才,每个人人生价值的归宿都是如何发挥所长,让社会、让集体变得更好。
而穿到盛朝,她成了个连自己温饱都顾不了的废物,套着个十四岁女孩的壳子,装模作样哄骗着这女孩的家人,以求得供养,实在让她难堪极了。
“哼”
萧临风重重一哼,看不惯她这自惭形秽的样子,“才来这儿活了半年,连京城都没出过,你倒是想得远。”
唐荼荼被这一句逗笑了。
“江队长不也一样么你口问唬住了翰林院一群老学究,他们哪里有一个懂兵法的你学过那么多兵书,还有现代的军事头脑,怎知自己不比这里的将士厉害”
萧临风叹口气“我知道自己的能耐。”
唐荼荼不服气“我也知道自己的能耐,我在这里也没多大用。”
别人是争强好胜,他俩是在争谁更没用,也不知道都是什么脑子。
“你真是死凿。”
萧临风又长叹一声“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有数。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这么消沉着,我还是你们的队长,还得打起精神找他们几个。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五人总得团聚了。”
唐荼荼心又揪起来。
她被理智压制了半年的情绪全部被唤醒了似的,复苏拔芽、抽条暴涨,疯狂想知道剩下三个同伴都在哪儿、还活着没。
也不敢奢求太多,如果大家散落各地,多找几年也就是了;另一种更糟的可能,唐荼荼不愿意去想。
“一点消息都没有
么”唐荼荼问。
萧临风“毫无消息,我也没敢大张旗鼓地找,怎么找人还得细细琢磨。”
短短半年,还不够他适应这个新身份,不够他通透了解时局,没有人脉,萧临风不敢轻举妄动。
唐荼荼忽的道“我有托人去找师兄。”
“托人”萧临风皱眉“托什么人”
一时嘴快,他这么一问,唐荼荼立马支吾起来“是个可靠的人。”
“咱们都是异世来客,哪里有可靠的人可不敢轻信他人。”萧临风沉声道。
“在天津府时,我听说隔壁县有个农家子,被村民报了官这人因为失足落井淹死了,之后两日,他竟起死回生,言行举止与往前大有不同,一开口却不会说人话了,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哈喽嗨,哎木杰克。”
“村民报官说,他被水鬼附了身。”
唐荼荼目瞪口呆,又隐隐有点惊喜冒头“外国人穿越的能结识一下么”
“你且听我说。”
萧临风目光微暗“我听到这消息后觉得古怪,立刻动身前赶那个县城。是个小村,总共几十户人家,却遍寻不到那个说洋文的人。”
“那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其家属都噤口不言,对外一致说法都是没有这个人。”
“只是我在府学念书,听到与他同乡的一名学生偷悄悄说,那古怪的洋人被编入了天津府的异人录中异常的异,这是一本各地官府记录辖下怪人怪事的册子,各地汇总后交到京城。”
“他还说上了那册子的人,都似隐了形一般,再查无此人了。”
唐荼荼表情一凛,后背立马渗出了汗。
这人要么是被带走了,要么是被清理了。从国家稳定的角度去想,她竟确定不了哪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
一时半会儿,唐荼荼数不清自己露过多少回馅儿了。
她穿来唐家之后,除了最开始的半月谨言慎行,后边就肆无忌惮了,说话做事都没怎么纠正,怪词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怪事也做了不少,远远要比什么“哈喽嗨”要严重得多。
这会儿回头
一想,好家伙,全赖爹和母亲神经粗。
等她平息了情绪,萧临风才郑重道“长话短说,我时间不多。”
“第一,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跟任何人泄露身份。”
“第二,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适当展露才能,琢磨怎样能出名。我们要攒钱,攒人脉,结识更多的人,有人脉才能找他们,出了名才能露出脸。”
唐荼荼连连点头。这些她自己都从没想过,这半年来一直是被动的,揣着一肚子没用的伤感,什么要紧事都没做。
队长果然还是队长思路清晰
说完这些,萧临风又道“我还会在京城留两个月,你哥哥与我说过唐家的住址,我记下了,之后我会抽空去找你,你别来找我。”
他似迟疑了一瞬,指了指自己。
“我穿过来顶的这个身份,也不寻常这人是前两年从义学堂转到的官学府,对外自称说是无家无族,可我见自家里却有豪奴和老仆,家中吃用也都不寻常。”
“仆人们各个身强力壮,有一副好身手,还对天津海防海事知之甚详,常常在夜晚行踪诡秘,似与海”
唐荼荼全神贯注地听着,却见他忽然停下了话。
“队长”
“我”萧临风身形猛地一震,劈手扶住了阑干,他双手死死扣住了阑干格子,下颔咬得死紧,甚至额角青筋也爆突起来。
唐荼荼慌了“怎么啦”
萧临风脸色青白难看,前边的话头全都止住不提,飞快道“远离我,快走远离我”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一手摁着脑袋,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
唐荼荼急得慌了手脚,忙起身贴过去查看,“到底怎么了是中暑了么”
萧临风见她没动,怒喝一声“别管我,走”
吼完这最后一句,他忽然闭上了眼睛,似失去了神智似的,人直挺挺地往后倒。
“江队长你怎么了”
唐荼荼忙抬手去接。她力气不小,却远远拉不住一个强壮少年的重量,差点被带倒在地。
可这一瞬
似昏迷状的萧临风猛地睁开眼,鹰爪一般结实的手抓着她前襟,身子凹起一个灵巧的角度,直起了身,并以迅雷之势抬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唐荼荼反应慢了一拍,就已经迟了。
这一下力气实在大,唐荼荼毫无防备,被他推得后背撞上了亭柱,也没顾上泄力,疼得眼前一黑。
唐荼荼彻底懵了,咽喉被卡在他掌下,声音几乎发不出来,哑声问“江队长,你怎么了”
萧临风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眸子,冷笑道“江队长这是他的名儿”
这是“他”的名儿
唐荼荼整个人都傻了。
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气息,甚至连腔调都变了,一口的天津话味道纯正,与刚才浑不似一个人。江队长身上军人出身的那股正气,也突然变得邪性起来。
唐荼荼大脑疯狂叫嚣着危险危险,拼命去回忆江队长会说天津话么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晋中人吗
电光火石间,她倏地想到了什么,唐荼荼目光惊恐起来。
萧临风一寸一寸合拢掌心,对着唐荼荼充血涨红的脸,冷笑一声“你们在密谋什么”
他咬牙切齿道“一个两个都想侵占我肉身,挤走我魂魄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啦,但我这章很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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