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风被侍卫锢着肩膀站起来,从唐荼荼身旁擦过去之时,望了她一眼。却是木着脸,已经没力气做出任何表情了。
唐荼荼跟他对上视线,唇嗫嚅一下,又赶紧闭上了。
刚才弄折他的胳膊,萧临风叫嚷“什么恶鬼附身水鬼索命,我不怕你们”的时候,唐荼荼就看出他是外强中干了。
十四岁大,还是个孩子,被夺了舍,又被皇子问话,如何能不怕
连番几个打击兜头砸过去,这倒霉孩子脊背都挺不直了,一副风萧萧兮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等他被影卫带着走远,唐荼荼轻吸口气,挺直了背。
隔了半晌,二殿下也只是沉默地审视着她,什么都没问,目光也并不严厉。
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么唐荼荼寻思这是什么心理战术,试探问“殿下不审我么”
“不必审你,左右你没几句真话。”
智计过人的二殿下悠悠道“吓他一吓,叫他吐露真言,萧举人岁数小,半大孩子心智不坚,经不得吓的。”
“殿下好计谋。”唐荼荼干笑一声。
垂着的眼皮儿扑泠泠地跳,这下轮到她自己怕了,怕萧临风慌乱之下,把什么都抖出来。
她只盼着那少年能机灵点,该瞒的还是要瞒,什么魂儿不魂儿的一个字都别说,别的借口随他编,不管他编什么借口,自己都咬牙认了。
可思来想去,愣是想不到萧临风除了坦白真相,还能怎么破解这个死局,编出什么借口来,才能解释自己一脖子掐痕,他一根断臂
分明不可能的事。
她神思恍惚,不停转着眼珠往萧临风那边望。
“过来。”二殿下道。
唐荼荼抬头,二殿下身边站了个神出鬼没的影卫,也不见主仆二人有交流,那影卫从怀中掏出一只两寸长的小玉瓶,走上前来,示意唐荼荼伸手接过。
“这是”
晏少昰“千金化瘀膏。活血化瘀的,自己涂。”
千金,取自药王孙思邈所著千金方,其序首中的一句名言人命至重,有贵干金,
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后人沿袭传统,是以打头加着“千金”二字的药,都是功效显著的灵丹妙药,与活死人肉白骨也差不了多少。
唐荼荼从市井间的说书人口中听过,这还是头回见真的,不用想都知道这药贵得离谱。
她忙道“不用不用,不必麻烦。”
太贵了,用了又得欠他个人情,欠不起了。
她说的话没份量,举着玉瓶的侍卫姿势不变,微微躬着身,双手端着玉瓶等她接。
晏少昰“留着这一脖子掐痕回去,是打算让你爹娘报案吗”
唐荼荼只得接过来“谢殿下。”
她背过身,小心倒出点化瘀膏在脖子上抹开,是真的伤到了肉皮,脖子已经一碰就疼了,连累嗓子也有些哑了,不知道肿成了什么样。
借着这方向,唐荼荼一眼又一眼地小心观察东边。
远远看去,萧临风那边似无异状。问他话的是廿一,这侍卫头子深得他家主子精髓,不苟言笑的时候挺瘆人。
萧临风被廿一问话,却并没有支支吾吾汗流满面,反倒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唐荼荼深感不妙,怕他一张嘴什么都兜不住,全呼啦出去。
她心不在焉,上药上得有些马虎,因是侧身坐在右斜边的阑靠上,和二殿下对着个半身。
看她涂药,晏少昰心想,好好一个姑娘,连涂个脂膏都不会抹,像是擦灰一样,毫无章法,纯粹是在脖子上打着圈乱蹭。
一点都不讲究,是没用过润肤膏么
晏少昰手指动了动,摁下了心中浮起的怪念头。
拖拖拉拉地抹完了药,唐荼荼双手捧着药瓶要还回来,晏少昰道“你自己留着罢。”
唐荼荼“噢。”
也是,皮肤药膏都私密,用完再还也挺不讲究的,唐荼荼把玉瓶揣进了自己荷包里。
是只手掌大的荷包,鼓鼓囊囊装了个瓷实,沉甸甸挂在衣服侧面,一动就晃荡,不太雅致。
晏少昰奇道“装的什么”
唐荼荼“果脯,肉干,殿下吃么”
二殿下收回视线,望着瀑布景色,不再
理她了。
唐荼荼摸着脖子上的掐痕,还在肿着,她有点难言“殿下能帮我借一条披帛么女客那边好些姑娘都有的,颜色不要太浅的,太浅的遮不住”
她小心觑着二殿下,只觉这位殿下神情又冷一分,冷得像块冰雕了。唐荼荼大气也不敢喘,等着他示意影卫,又去女客那边借披帛。
披帛是蚕丝纱罗所制的,薄且透,女眷们披在肩上、裹在臂上,也成了一种时兴的装饰。
侍卫很快取了一条来,不是借的,掏银子买下来了,晏少昰皱眉看着她把那条披帛从中间撕成两片,断面朝里卷起来,再一圈一圈缠在脖子上把瘀伤遮住,怕不牢实,还打了个不好看的结。
“惹祸精”
晏少昰重哼一声“盯了你一个多月,稍一放松,就出了事闹着玩你们玩得倒是放肆。”
唐荼荼“殿下教训得是,是我荒唐了。”
她嘴上老实认错,心里却想,就是因为知道你的人不在近处,我才敢和队长如此畅聊的。
这青天白日的,阳光灿烈,水池清澈见底,最近的树离得有三丈远,而亭子就这么几座,进亭子前,唐荼荼还左左右右检查过了。这要是还能藏住人,只能是神仙。
等了片刻,廿一问完话回来了,唐荼荼心又提得老高,等着宣判。
这侍卫头子目光奇异地往她这头望了一眼,似疑惑,也似好笑,声音都没往时稳了,笑着拱手禀告道。
“萧举人说唐二姑娘心仪他,多日尾随其后,打探他的行踪。方才萧举人在这儿纳凉,唐姑娘借着亭中无人,专门跑进亭子,以诡计相逼,她掐着自己的脖子,意图攀诬萧举人欲对她行不轨,以此要挟萧举人娶她。”
“”唐荼荼傻了。
颠倒黑白红口白牙杀人诛心
晏少昰“哦”他哼笑出声“看来,你二人串供没串好啊。带人过来,重新问。”
唐荼荼想钻地缝的心都有了。
一扭头,萧临风昂首挺胸,一脸正气地走进了亭中。
廿一奉命重新问话“唐二姑
娘多日尾随是真的么”
唐荼荼不知道该怎么张嘴,却也不用她张嘴,身后有影卫上前两步,回禀道。
“奴才不知。只是唐姑娘六月廿八那日确实去过学台,专门看过中试举人的卷子。别人的卷子她一扫而过,只在萧举人的卷子前驻足良久,逐字逐句看了三遍。”
唐荼荼“”
她头皮和后颈都麻了。
萧临风冷笑一声“方才怕伤她闺誉,是以二姑娘解释说闹着玩,我只好咬牙认了。可刚才风一吹,脑子清醒了,我越想越怕,二殿下要革我功名,要判我的罪,我万万不能为了她的闺誉,坏自己前途。”
“她确实是自己掐自己的,还说要是我不答应娶她,就拿着自己脖子上的掐痕去宴上闹,称是我掐着她的脖子欲行不轨。不信殿下看她脖颈上的指痕分明与她自己的右手是一个方向。”
唐荼荼呆了呆,自己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如果她拿右手掐自己脖子,确实跟萧临风用右手掐她,五指是一个朝向。
而萧临风还未成年,手掌并未长开,此时脖子上一片红痕,哪里能分得清到底是谁掐的
萧临风还在说“殿下再想,我一个男儿,要掐死她,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怎会失手”
廿一问“你胳膊又是怎么折的”
萧临风道“我看她阴险狡诈,要是喊了人来,我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一时情急,我索性抬起右臂往亭柱上狠狠一撞,撞折了手臂这样,她要是攀咬我,我也能以这条断臂自证清白。”
他不知道二殿下见过唐荼荼的大力,编了这么个瞎话出来。
唐荼荼眼前都开始冒星星了。
果然,二殿下道“唐二,你说。”
萧临风撩起眼皮望来,一时间,唐荼荼竟从他脸上知道了“皮笑肉不笑”、“目光阴恻恻”,这两个词儿是什么样了。
他这个借口听上去荒诞至极,细想,却是前可进,后可退。无论唐荼荼这边编出的供词是什么,萧临风都可以给她盖一个“因爱生恨,攀诬构陷”的罪名。
可她不能不认。
不认就得坦白,坦白了,队长就没了。
唐荼荼僵硬地点下了头,安慰自己,反正此处没外人,丢脸就丢脸吧。
见她点头,萧临风立马大声说“可我不喜欢她我烦她烦得要死”
“我不知道殿下与这位姑娘的关系,殿下今日要是想为她出头,行,革我功名我也认了我只望殿下告诫唐姑娘今后离我远点最好下个旨,叫她一辈子不能近我三百丈内我一看见她,心里就来火儿。”
唐荼荼“”
太狠了
先是叫她闺誉扫地,又给她糊了个“心思深沉”的标签,最后还求殿下下旨“不得近身”,三百丈,是一千米
真要下了这旨,今生她和队长就要天人永隔了
萧临风见她张嘴,以为她要辩解,立刻堵上“我知道今日之事奇诡至极殿下若不信,就把我交去京兆府,我有举人功名在身,判罚论罪当是大案,得府尹升堂问审,即便是殿下您,也不能动用私刑逼我认罪。”
他竟是破罐破摔了,连殿下都敢呛声。唐荼荼满眼震惊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前头编了那么多瞎话,竟然岿然不乱,人才啊
她心里一边拧巴,一边对江队长的安全稍稍放下了心。队长刚极易折,有这么个一张嘴人鬼莫辨的滑头在,就能安全些。
正面红耳赤胡思乱想。
二殿下问“唐二,他说的是么”
唐荼荼深吸口气,正色道“萧公子说得没错。只是我刚才以身涉险,萧公子却宁肯断臂自救,也不娶我,我已经幡然醒悟,强扭的瓜不甜,殿下万万不要乱点鸳鸯谱,误了我跟萧公子各自的姻缘。”
她把另一个漏洞也补上了。
萧临风目光微温,几乎想要给她鼓掌。
晏少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在自己面前演戏。俩人说的没一句真话,可他二人的供词,竟真的把这个逻辑合上了。
晏少昰心头被他二人欺骗的恼怒升上来,可他竟未动怒,而是勾唇笑了出来,笑得唐荼荼头皮直发麻。
“周瑜打黄盖。也
罢,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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