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荼荼手不方便,纱布缠裹得严严实实,太医体贴,包纱布时在她拇指与剩下四指之间分了个岔,是怕五指全缠一块儿叫她难受。
唐荼荼用来握勺子了,手指缝一并,勺子就能夹得稳稳当当了。
饭还能吃,汤就喝不得了,这样拿勺子舀汤怕是要抖一身。
“奴婢喂姑娘”
芸香一句话没说完,眼睁睁看着唐姑娘双手端起汤来,一口气喝了半碗。
看来是真得渴了。芸香未尽的话,变成了一句热络的片儿汤话“姑娘真是好性儿,端起碗来喝汤,果然尽兴又洒脱。”
唐荼荼都替她难受“你不用恭维我,我自己有数,我只是不乐意别人喂我。”
她摊开自己的双手,五指向外绷展“我手怎么了”
好像没有多疼,纱布缠得不是很紧,唐荼荼依稀觉得关节屈伸是没有问题的,但瞧自己两只手被包得连条缝都不漏,又有点摸不准了。
她又抖起宽松的广袖往袖筒里看,手臂上和肩膀上也有纱布的,有缠有绑,屋里却连一面镜子也没留。
唐荼荼渐渐觉得不太妙“我是破相了么”
芸香轻声道“姑娘吉人天相,没受什么大伤,脸也好好的,只是手臂烫伤严重些,太医给挑破了水泡子,涂了治烫伤的膏药,嘱咐您这几日万万不可沾水,奴婢一定小心伺候姑娘洗漱。”
“只是”
芸香犹豫道“姑娘这双手臂可能要留一年的疤但不会更久了,只需每日用焕肤膏养着,一年后伤皮褪尽,您这双手便可恢复白嫩了。”
唐荼荼“噢”一声。
上辈子她就是一双糙手,掌心大,手指长,关节也不纤细,老师还夸她长了双能吃苦的手,脚大走天下,手大掌乾坤,是福气。
刚穿到这具少女身体上时,还有些不习惯,一双手太嫩了,丁点磕磕碰碰就要开口子。糙点也挺好的。
唐荼荼不慌,反倒有点意料之外的惊喜只烧伤了手么
她有点不信芸香说的,自己站起来,肩
肘腰腿都动了动,又展臂细细感受了肋骨和脊柱,全身上下竟处处完好,没断胳膊没断腿的。
不应该呀。
唐荼荼想当时她去抱那木架子是下意识的反应,可一上手,心立马沉下去了花楼架是实芯桩子,一整座楼牌楣子的重量都吊在身上,重得远远超出她承受能力了。
上辈子测力,唐荼荼记得自己的臂力阈值上限是三百斤出头。而花楼那么重的木架子,估摸千斤不止,身上肌肉拉伤也应该得有几处,竟然什么都没有么
她边想边吃饭,两碗米饭,三道小菜配上一砂锅的素佛跳墙,连底儿上铺锅的笋片也没剩下,全吃干净了。
姑娘好大的食量
芸香暗暗心惊,面上滴水不漏,等吃完了,含笑吩咐奴婢把碗碟撤下去了。
唐荼荼又漱了一遍口,吃了一颗她从没见过的香口丸子,薄荷的味道凉飕飕浸在口中,素佛跳墙里的酱汁味儿便被盖下去了。
这房里也不知道平时是住什么人的,简朴得有些过分,一张架子床、一道高屏、两张椅子、一个高高的顶箱柜,连妆奁都没有,没有住人的气息。
“我能出去转转么,喘气闷。”唐荼荼问她。
面前的芸香不论听着了什么,眼里都是和煦的笑,细声慢语道。
“姑娘是府上的贵客,自然是可以走动的。只是这前院是殿下的官署,也是府里的机要之地,侍卫多,奴婢不敢擅自带您走动,去后花园走走却是行的,花儿开得正好呢。”
晌午,一丝风也无。
皇子府中听不着外边聒噪的蝉鸣声,只有清脆的鸟啼。花园里有几个仆役在洒扫,都一声不发,隔着很远见到来人,便恭敬地退至路旁避让。
偌大的皇子府,没什么人气的样子。
这府里的园子,面积与延康坊那座莲园相当,莲园胜在雅致,这园子胜在野趣。唐荼荼走了两刻钟没见头儿,满眼怪石洞壑堆叠,亭台水榭回环曲折,趣味十足。
她空间方位感极好,也记路,走到一处高楼时觉得不对劲
,唐荼荼抬头一瞧藏书楼。
是刚才走过的地方了。
迷路了么
藏书楼正对着一块池塘,没种莲花,只有一池子浮萍,小泉水声淅沥。唐荼荼踩着亭中美人靠的边角站上去,从高处望了望。
“这园子里套着个阵法”
芸香笑道“姑娘慧眼。”
“这座府邸是萧太师的旧邸,老太师是太子和二殿下的恩师,自己爱好琢磨兵书古阵,可惜身在庙堂,无处施展,只得往园子里布置,在府里仿了一幅八阵图。”
“听说整座府邸是八十八间亭台轩榭、八十八道路桥曲拱,另有八扇通往各院的路门,是为八门金锁奴婢听年侍卫说起过,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平时走熟的路只有这么两条,有时天色一黑,稍不留神,还会走岔路走到别处去。”
“八门中,三吉门通前院偏院,三凶门通街市,中平门通大宅门。”
唐荼荼问“死门呢”
芸香窘迫道“死门通后院。”
唐荼荼没懂这是什么梗,以为是富贵人家的什么玩法。
死门在战阵中是大凶方向,放入园林艺术中却没什么不吉利的,只是最难走入阵心中,那处大概会是个偏僻的、四面可以封堵、不通外门、内门一出门也立马迷路的地儿。
唐荼荼来了兴致,她面前这座藏书楼就是园子最中间了,八条路,走走看
一刻钟后。
芸香掩着口笑道“我这张乌鸦嘴,叫姑娘也迷路了。”
她瞧唐姑娘没应声,脸上也不见懊恼之色,闲庭信步般又绕了两圈,全都回到了这座池心亭前。
可她每回走出来的小径都是不同的,刚才是从亭西头出来的,眼下又从东头这条小径出来了。
芸香渐渐觉察到不同,姑娘好像是在解阵也不见她冥思苦想,怎么就记住了走过的每一条岔路呢
“姑娘”
芸香有些恍神,一抬眼,见周围景致渐渐秀丽,正想说前头不能走了,再走就要到后院了。
她眼尾一扫,却见望楼最高
处值哨的影卫结了个手势,是允许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芸香不敢再扰,默默跟着唐姑娘往前走。
这片地方与园中景色不同,园中种的全是长青树,草木萧瑟,缀在浅草中的几丛小野花就是唯一的亮色了。
这片小花园却是精心养护过的。十多种花儿姹紫嫣红开着,一丛是一丛的美,聚在一起更妙,比现代的植物景观美学更胜一筹。
唐荼荼学过这门课,学得不精,理论倒是背了不少。
基地城市里的植被绿化太注重实用性绿化面积对遮挡热辐射的效果、对公民情绪健康的引导作用,都有严格的计算公式,没有哪个城市规划师能毫不顾忌地随手撒绿,实用为先,美学价值便落在了最后边。
“你们殿下还有这闲情逸致。”
芸香浅笑“这些花不是二殿下种的,二殿下很少来后院。”
她们俩人正走着,忽听到假山背后有一女子娇笑声,那笑声实在好听,银铃儿般撞着耳朵,立刻又转成了一声娇怯的低吟“殿下,殿下不要,啊啊”
唐荼荼“”
唐荼荼尴尬地停下了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她立刻轻手轻脚地转回身,抬脚就要朝着原路返回去。
却被芸香拉住了袖摆。
这婢女竖耳听着。不多时,另有一道故意将声线压粗的声音调笑道“小美人,让爷亲香一个,跟了本殿下,保你今后吃香喝辣”
唐荼荼立马捂耳朵,以气音朝芸香道“咱们快走吧。”
谁知芸香竟快走几步,绕过了假山后,训斥道“几位在胡闹什么入府时交待你们的都忘了吗玩闹也得有个体统唐姑娘,过来罢,殿下不在的。”
唐荼荼愕了下,半信半疑地往假山后探出个脑袋。
只见两位花儿一样的年轻姑娘,矮个儿姑娘背贴着假山,高个的姑娘手肘撑在她脸旁,摆了个壁咚的姿势,脸上还顶着个红亮亮的唇脂印。
“呀。”
瞧见有外人,两位姑娘都拿绢帕捂着脸,笑嘻嘻地
跑回了亭中。
噢,玩的是情景扮演么
亭子里远不止她二人,还有别的看客,一群燕环肥瘦的美人都朝唐荼荼望来,都穿着漂亮的纱裙,赤橙黄绿青蓝紫,凑成了一排七仙女。
本着礼多人不怪,唐荼荼一个福礼做到位“给夫人们给诸位请安。”
她这半年多来,几乎没见过什么妾室,下意识地喊了“夫人们”。话出,唐荼荼觉得不妥,立刻改了口,不知道如何称呼,于是挑了个稳妥不会错的。
心想二殿下艳福不浅,看着是个挺冷峻还挺古板的少年人,家里边的美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啧,男人。
一群美人瞧她的表情更怪异,脸色青青白白,半晌,也起身福了一礼“给姑娘问安。”
见完礼,全不吭声了,一群人望着唐荼荼上下打量了片刻,表情各异地回了院门。
这“死门”太惊人,唐荼荼不敢再往里探了,跟芸香告了个错“是我没规矩了,忘了后院是内眷住所,咱们快回去吧。”
芸香唇张了又闭。
殿下开府四年了,这是四年来头回往府里带女人,好似对唐姑娘关怀备至,吩咐了芸香这个那个,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芸香不清楚殿下待唐姑娘的心意,没敢多嘴解释。
这座八卦阵只差一条路没能探完,唐荼荼有点遗憾。
回到偏院门口,且进门,唐荼荼立马顿住了脚,随着芸香又福了一礼“二殿下。”
院里的棋桌上,他执着黑白两盒棋子左右手对弈,廿一在旁边站桩。
晏少昰眼也不抬,也没个笑模样,只问“将我府上摸了一遍,如何”
唐荼荼后脖子一紧“甚妙甚妙,园子极美,足见主人别具匠心。”
几日不见,长进了,还学会虚与委蛇了。晏少昰多赏了她一道眼风“会下棋么。”
他话声平平,尾调也无起伏,俨然一副“不会也得过来”的样子。
唐荼荼为难“会倒是会一点,手不行。”同时摊开手掌,给他比划自己这一手
纱布。
晏少昰“过来,看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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