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夜寒,屋里的炭火烧得旺,母女俩的床离了八丈远,一个在屋东头,一个在西头。
一应家具都简陋,这简陋中却又藏着一两样精致的小物件坐在炭炉上的烧水壶是精铜所制,壶壁薄如指甲盖;床脚的被炉是空心的银薰球,嵌着漂亮的红玉珠;吃饭的碗是孔明碗,形似两碗粘接成的,中间留空,灌注热水可保饭菜不凉
突兀地杵在瓦房陋顶之间,一看就不是荼荼用得起的物件。
华琼把屋里这几样华贵得过了分的摆件看在眼里,蹙起眉,没直愣愣地张嘴问,打算暗中观察两天。
她把两只大脚踩进泡脚盆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本想带着你哥一道儿来的,谁知他还没入通州就病了,着了一场凉,染了风寒吭吭咳咳的,我没敢带他来,又折回京去,把他送到你姥爷那儿养病了。”
“哥哥病了”唐荼荼一惊“大小伙的,怎么一场冷风都扛不住”
华琼没好气,气着又忍俊不禁“国子监里都是些雅致人,你哥赴了一场赏梅宴,大风大雪的,诗没作得几首,回来没两天就病了娘没忘了你生辰,可怎么说也是我来晚了,等出了这地方,给你好好补上。”
唐荼荼弯起眼睛笑“没事儿,我都是大孩子了,过不过都一样的,怎值当您专程跑一趟给我过生日啊”
华琼哈哈笑起来。
“那娘得坦白,这趟不是专程为了你,确实是有别的要事排在后头。本想在你这儿呆半月,等二月运河化冻了,就坐船南下,去江浙看一看。”
“今年江浙会很热闹,朝廷有意要再开一个市舶司,与海上来的外商沟通有无。如今泉、广两地的市舶司富得流油,天下豪商都觉得南面水港发达,内河外海交汇,下一个市舶司必定会出在江浙一带,要早早过去买地买铺抢占先机娘倒觉得未必。”
唐荼荼竖起耳朵。
多日见不着邸报,万事通的叶先生九两哥也不在她身边,眼耳仿佛隔了障,对外界的感知全是钝的。这时候不论听见外边什么消息,都算是惊喜。
华琼换了个朝向,枕在小臂上“泉广二州,荼荼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的。”
“北有北直隶,天津、河北两卫拱守京城;而南边的南京,当年前朝末帝逃到那地儿去养了十来年的老,是为南直隶当年这晏家祖宗,土老财进京,彼时根基不稳,兵也不够,怕大老远地发兵打不下来,只好任由兴哀帝在南京缩着。二帝隔着黄河打擂,南京却有百十家老牌世家跟随,造就了另一片人杰地灵之地。”
叫祖皇帝“土老财”
唐荼荼差点没喘上下一口气,急得直瞪眼,以气音叫唤“您小点声隔墙有耳,我这屋左右都是人。”
“怕什么”华琼不以为意“乡下人谁管天王老子姓什么,有口好饭吃,管上边是神佛人鬼谁爱当谁当。”
躺在外间看门的芙兰,默默把被子蒙到脸上,权当自己聋了。
可女儿话说得对,怕给她添麻烦,华琼到底是低了低声。
“南直隶天高皇帝远,每年的科举卷子都与京城不是一套卷,南地出类拔萃的举子宁愿在江南贡院、应天学院念书,也不来京城国子监你猜天王老子气不气”
“若江浙再出一个市舶司,等于三个钱庄拱卫了南直隶,拢尽了天下钱财三分之二,皇帝还是什么皇帝谁知道那地方儿藏没藏着前室遗孤”
“今年各地税征上京,哈,你当如何北六省的箱车拿黑布盖着,几千重兵护送,防得严严实实,就怕没进京城先遇上山匪劫道。”
“而南七省,尤其广东、福建与江浙,大喇喇地走在道上,车头进了京城门,车尾还在通州地界没走出来,前后逶迤百里地。路上孩童跟着车跑,擎等着捡车缝里漏出来的金子碎屑。”
唐荼荼知道税征进京是什么。
一省的税收,要先由各县从百姓手上收起来,各县库交到州府银库,各州府往省里的第一大上府衙门送,再由上府清点完了,派官兵运送至京,汇入国库。
国库不是一个巨大的、所有人都能看着的钱库,唐荼荼在京城一年,不知国库在何处,兴许在什么山沟沟里由军营把守着。
华琼“你说,把第三个市舶司划到江浙,除非天王老子脑袋糊屎,每年眼巴巴地伸手,等着奴才给钱,岂不是笑话”
这
可太有道理了。
唐荼荼跟外间的芙兰不约而同地想。
“你大舅二舅不信我说的,他俩有自己的想头,这回变卖了许多家当换作现银,打算慢慢在江浙安家了。那地方全是三条舌头的老财鬼,一张嘴能说出花儿,我怕他俩被人忽悠得没了分寸,跟过去瞧一瞧。”
要是大舅二舅走了,那京城这头,就只剩娘和姥爷了
唐荼荼想要是那样,姥爷不知道得多难受,老来盼着天伦之乐,儿孙却都要奔着更富贵的地方去扑闯了。
屋里早早熄了灯,唐荼荼难得早睡一回,听着左墙边轻浅的唤气声,只觉得心里头踏实了。
这“踏实”有点没道理,毕竟爹来的时候没踏实,母亲过来给她办及笄礼的时候没踏实,满院的仆役、公孙家府兵驻守在这里,也没踏实。
之前她没日没夜地焦虑着,算疫情扩散速度、想化学原材,躺在床上也是半宿半宿睡不着。只有眼下,整颗心都沉静下来了。
唐荼荼想来想去,归结到血缘上。
一夜酣眠,清早唐荼荼悄声爬下床,把门窗的棉帘合得严严实实的,去看昨儿用了生理盐水的病人如何了。
杜仲掩不住惊喜“竟比汤药见效快,病人的眼糊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虽说红血丝还没褪,却能清楚视物了,也没有用药敷眼后的涩粝感。这果然是一样奇药。”
几个老大夫也啧啧称奇,忍不住寻思这取盐化水,怎么就有这样妙的功效了
半晌,一个最有经验的老大夫下了定论“祛火的汤药要走全身,再入肝经引药上行,见效就慢,这盐水直接入眼,当是见效快的良方啊。”
只有唐荼荼知道不是。
盐水没有治疗效果,之所以有效,是因为这回蔓延的红眼病是病毒感染,生理盐水反复冲洗带走了病毒,病眼里的病毒数量就少了,再配上汤药事半功倍。
总之,有效就是最好的结果。
小大夫们还没有“无菌”的概念,尽管反复跟他们强调这盐水经不住一点脏,总有人忘记,撸起袖子弯腰从水瓮里舀盐水,跟打井水没个两样,舀完了,盖子总是盖不好。
唐荼荼真怕半天下来,水瓮就成了细菌培养皿,索性自己戴了胶皮手套上手,用戥子秤称量出一斤的分量,装进瓷盅里,再由医士往各屋送。
华琼不年轻了,骑了半天马,累得腰酥腿软,睡到了半前晌。
与她随行的仆妇还没赶过来,印坊里正忙,还没人顾上给她烧热水,洗脸更衣全没着落。
华琼在院儿里踱步抻着腰,她过了个冬愈显丰腴,没系扣的夹袄遮不住里头雪白的中衣,从头到脚全是成熟女人的风韵,直叫一群没长开的小女医看得面红耳赤的,避开眼不敢多看。
她们手里端着瓷盅,小心翼翼地往各屋送。
华琼凑近瞧了瞧,奇道“这是做什么”
医女笑起来,温声说“这是小杜大夫和唐姑娘做出来的一味奇药,叫生理盐水。”
她话才落,惊见面前的漂亮女人一动不动了,仿佛被点成了一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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