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厚孜心如火烧,眉头皱得抬头纹都要出来了,望着刘大刘二轻松跳过了院墙,又等了好半天。
直听到子时入更声响起,坊门沉沉关上,街上并无异常动静。知道两人安安稳稳回去了,唐厚孜这才大松了口气。
回头把荼荼拉进屋,关上房门,平日温和的脸上硬是凹出了个严肃表情,压着声训妹妹。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连半夜掳人的事儿都敢做好的不学坏的学,我堂堂男子汉,挨了欺负,我自己不会找补回来吗怎要你一个小姑娘替我出头”
唐荼荼狐疑“你怎么找补”
“自然、自然是要徐徐图之”
“嗯”
唐厚孜结结巴巴“比方,以后再不把课业借给他抄”
在唐荼荼笑眯眯的表情里,唐厚孜底气渐渐虚下来,可很快又挺直腰板,继续冷着脸训她“总而言之,不能是你这样你怎么敢半夜去掳人还去撷芳楼那是小姑娘去的地方吗”
唐荼荼倒了一杯茶,自己牛一样一口饮了。她一晚上没喝着水,口干得厉害,胃腹间也隐隐泛起热来,是连续两个时辰没有进食的后果。
可哥哥屋里不像她,从不放吃的,唐荼荼又灌了一大杯茶,勉强把饿意压下去,又倒了一杯推到唐厚孜面前。
“哥,你这徐徐图之来不及的。”
她把道理掰开了讲“往年学台是怎样泄题的、泄给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知情人一定不多。今年不一样,岳无忌说,买着了题的不止他一个,学台大人家的孙儿大喇喇地把题拿去了学馆显摆,让人誊抄,抄一份三两银子,碎银都收了两小袋。”
“光岳无忌一个大嘴巴,就漏给了五六个人知道,你算算,这么多人抄了题,今年泄题的事能瞒住么就算瞒住了,这些不学无术的玩意儿,考完出了榜,也逃不过礼部司复核。”
“我读过律法的,一人舞弊,整个考场严查,连犯事学生呆的书院和教书先生都逃不过,一牵连就是一大片。你知情而不报,一样会被连坐。”
唐厚孜后背一阵冷,一阵热,无力辩驳“可这事,我自然会解决妥的,哪里用你”
唐荼荼看着他,不说话。
直到唐厚孜自己沉默下来,好难受地呼出口气“你说得对,是哥哥短视了。”
唐荼荼这才笑出来“哥你放心,我也不是爱与人争执的人,倘若这回你仅仅是跟同窗打了一场架,我也会劝你大事化小。但乡试泄题的事不能沾,沾上一点边,你念一辈子书也没法再往上走一步了。”
唐厚孜越想越难受,心里闷得厉害“可你太冒失了,哪能按着娘的主意做掳人是犯大律的,万一今晚上被谁看见了,你唉”
今晚他只看着妹妹威逼岳无忌,没看着前头妹妹拐人时唱作俱佳的那一幕,又因为刘大刘二都在场,唐厚孜自然而然地,认定了这是他娘的主意。
他解决了一桩心事,两条眉毛却依旧抻不平“荼荼,我知道你喜欢咱娘,娘是那种、是那种快意恩仇的性子。”
他半天才憋出来这个词,又道“但人活得太洒脱了,行事自然荒诞,只顾前不顾后。”
“女孩子不要跟娘学,你看娘表面快活,可这十多年,她过得又有哪儿好家不是家,业不是业,我们虽是她的子女,可碍着爹和母亲,不能三天两头地去华府走动,娘靠不上咱们;外祖那边又有两个舅舅,也不会把家业全交给娘打理,娘忙里忙外的,将来还不定能落得几间铺子。她的处境也难,咱们孝敬都来不迭,不能再给娘添麻烦。”
唐荼荼只跟华琼认真谈过那一回,对华家的事儿不清楚。可她心想,刘大刘二这样厉害的人,仍能屈身做娘的忠仆,她觉得华琼心里成算多,必定是个厉害人物,这点子事不至于给娘添了麻烦。
可哥哥一个正儿八经的十四岁小孩,居然能看到华府这一层,与她想的“死读书”却是不一样。
她有点新奇,也有点惊喜,乖乖点头“哥哥说得对,以后我听你的。”
唐厚孜大感欣慰。
他又啰嗦念叨起来“那你得答应我,以后”
唐荼荼知道自己,答应了也是骗他的,便连听也不听了,把他推回屋里,“别以后啦,太晚啦,赶紧睡觉吧。哥,你的要事就是好好温习功课,这半月什么都不要想,争取这头一回就把举人考下来。”
唐厚孜无奈地任她推着回了内屋,听到妹妹的脚步声出了院门,才辗转反侧地睡下。
回了自己的鹿鸣院,路过福丫住的耳房时,唐荼荼停了停脚,“福丫,睡了么”
门关着,屋里的福丫慌张叫了一声“小姐”,又没了声。
这声“小姐”先急后缓,后边又含了半声“呜”,似哀怨,可能是哭了。
唐荼荼笑起来,隔着门哄了她两句“没事没事,露了个肩膀罢了,谁也不知道的,你还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屋里没声音,小丫头闹脾气了。唐荼荼摇头笑笑,说完就要回自己屋,刚抬脚迈出一步,瞧出了不对。
院北头,她的那间私库房,竟然是亮着的,里头有一道长影,映在窗上。
有人
唐荼荼寒毛一下子竖起来了,悄无声息地贴过去,确认自己没看错,尽管那道影子一动不动,可明显是个人形。
身量高,上身轮廓宽,还是个男人
家丁都在外院住着,内院就哥哥和爹两个男人,谁会在她的院里
唐荼荼越想越悚,记起前几日天井上蹲的那个贼,不敢再等了。
她捡起墙边一根扁担给珠珠架秋千时打头桩用的慢腾腾朝着库房走了过去,站在门前长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里头果然是人
还不止一个,墙角还站着一个,都穿着一身黑必定是贼人
唐荼荼抄起扁担就朝着房中那人的胸口击去,用尽了力气,她那时有时无的大力竟在这当口诈尸了,在两臂间流转起来。
这一下砸不死,也得砸他个动弹不得。
房里的人一动不动。
可扁担挥起的那一瞬间,身后似有两道轻飘飘的风声落下,刀锋出鞘声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响起。
唐荼荼心里一咯噔,反应快到了极致,横杆回挡,“锵”得一声,撞上了一把刀。
那扁担是截烂木,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的挥势刚极迅极,竟生生震折了影卫的刀。
影卫目光惊异起来,飞快弃刀变为擒拿手,一边一个地,锁死了唐荼荼两条手臂。
从小习武的人,不是她一个半吊子能撼动的。一把刀稳稳当当架到了她脖子上,再一动,就是人头落地的命。
站在舆图前的少年总算转过头来。
屋里烛台点了十几盏,在这能晃瞎人眼的明亮中,唐荼荼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上下半张脸似能割裂开看,眼角眉梢都淡极,那双眼睛古井无波地看着她,似有佛相;下半张脸如同镶了个冰壳子,罩在脸上,颔骨收得极紧,唇抿成一线,眼里的温和全都干净利落地收进那个壳子里。
好相貌,好气质,还叫那身黑帛衣,束出了一截好腰身。
这位二殿下肩背舒展地站在那儿,负在身后的手白净,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一开口,说的话也贵气逼人。
“你私绘舆图,窥探布防,当街掳人”
晏少昰垂眸,省视着她手里的扁担,慢悠悠补了四字“行刺皇子好大的胆子。”
唐荼荼僵成了一块石头。
“面我不跪”
唐荼荼松开手,把扁担扔下,全身僵硬地跪下了。
晏少昰扫她一眼,继续盯着她挂在墙上的白绢看,目光一寸一寸挪,抬手在舆图上圈点。
身旁有拿着纸笔的影卫,他圈点一处,影卫誊录一处,足足画了十几张纸。
半晌,把那图上显眼的标记都录了下来,可细碎之处仍有许多遗漏,今夜是看不完了。
“抬头。”晏少昰道。
唐荼荼人在屋檐下,只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她见二皇子指着墙上的舆图问“我盛朝没有这样画图的方法,你是哪里人氏”
唐荼荼喉咙干涩,可心却不怎么慌,她把自己的来历背得清清楚楚“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外祖家祖籍山西。”
晏少昰又指着图上一些“3、6、12”样的字符,“这大食数码,你从哪里学的”
“书上看来的。”唐荼荼细声细气,争取把自己凹成一个完全无害的小姑娘“书馆里有很多藩人的书,多是原文,加了注解的书不多,但也能找着些。”
晏少昰“你图上尺寸严密,各坊大小长宽不一,长者三百七十余丈,短者一百八十余丈,城墙河道尺寸更大,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测得”
“数砖”
“嗯”
“就是数砖头,坊里铺的都是青石砖,每年翻新,砖头大小几乎一样,小坊长八百多块砖,按砖长算一算就知道了。”
她说得轻巧,晏少昰心中一动。时下最精明的乘积术算法,是大食人传过来的格子算数,能算得最大的,也不过就是百数乘百数,再多,便只能拆繁为简了,还需多次验算,繁琐至极。
而京城的术算能人都在国子监任先生,她从哪儿学会的
他避过这一问,又指着那图,单独挑出了几个独字“这几个字,与我盛朝官文不同,你从哪儿学的”
这是简体字唐荼荼目光微闪,这个答不出。
晏少昰也不给她编瞎话的时间,一问一问之间几乎不停顿“你窥探岗楼与城防,打算做什么”
唐荼荼艰难道“居安思危万一哪天,乱臣贼子发动内乱站得高看得远”
晏少昰面无表情看着她,声线极平。
“本殿令人查过了你唐府近十年来的事,并无异常,只有你是个异类。自去岁冬至起,你大病一场,之后便性情大变。从本家迁出落府以后,你举止更是怪异得很,你爹娘以为你中了邪,几乎要请道士入府做法,为何”
唐荼荼“那道士骗钱”
“今夜你唱念做打,威逼利诱,好一番功夫,也不像个十四岁的姑娘。”
他一句一句,问得极有章法。
那双眼睛,几乎要透过她的皮囊,剖心砺骨,看看她藏在皮囊下的是个什么玩意。
唐荼荼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心跳噗通,噗通,噗通噗通,缓一拍,急一拍,最后串联成线,咚咚咚咚如一声急过一声的鼓点。
“我”
她眼前无数光点闪烁,看东西重了影,看人也模糊起来,几息间,便什么也看不着了,四面都黑下来。
晏少昰的问话还没停“你这半年吃喝无度,胖”
他忽的抬眼,竟见这姑娘抬手扶住了墙,抖了起来。
她从头到脚都抖得厉害,脸色青白吓人,脚下一软,竟朝着架在脖子上的刀撞了上去。
持刀的影卫急忙收刀。
晏少昰皱起眉“你怎么了你”
话没说完,她竟直挺挺地朝他栽了过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