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 唐荼荼都在等爹爹下朝回来,等消息传进来。
二殿下叫她别出坊门,唐荼荼更警惕点, 她连家门都没出,半上午放心不下, 时不时溜达去大门边望一眼。
徐家夫人带着女儿去逛街了, 赵家老爷骑马回家吃了个晌饭,除了这两家,巷子里就再没动静了,一点风雨欲来的感觉都体会不到。
唐荼荼坐立不安。她想,爹还是住得太远了, 安业坊离宫门足有二里半,一点动静都传不过来, 要是住在宫墙脚下的高官,大约瞧见宫门口的一点动静就能猜到风声的。
等不着消息,唐荼荼就坐在园子里记账, 算十五到十九这几天, 在南市赚的、还有花出去的钱。
她心里不安稳,得找些琐事把脑子占住,不光一两一两地算清楚了, 还精确到了铜板个位数上, 皱着眉毛往账册上记了三行数字。
珠珠凑过脑袋来看“哇,赚了二两,花了七两, 还剩四两呢。”
她天天缠着唐荼荼玩,唐荼荼没给她细讲过,可这小机灵鬼, 连蒙带猜地认下了全套阿拉伯数字,虽然不会念,却是能看懂的。
唐荼荼笔尖顿了顿,没忍心告诉珠珠,她那是花出去了七百两,写的是科学计数法,还在娘那头欠下了四百两的巨债。
珠珠瞎子看告示似的盯了会儿账册,索然无味,她仰头问“姐,你是怎么救下那么多差爷的”
昨儿回来晚了,胡嬷嬷讲的事情今早上才传遍府里,只是胡嬷嬷自己也没见着二小姐是如何救的人胡嬷嬷是后头追下去的,不知道火场里什么样。
说者说不清楚,听者脑洞却大,府里的下人添油加醋的,快要把自家二小姐说成个半仙了。唐夫人觉得不妥,吩咐人人都闭紧嘴巴,谁也不能往外传。
唐荼荼心中一动“昨晚上,爹娘怎么吵架了”
小丫头没心防,问一遍,她闭着嘴不说,多问两遍,珠珠就唉声叹气地讲了。她不知道跟哪个嬷嬷学的,转述个话,还整一出角色扮演。
先是压粗嗓子学爹。
“爹说别人家的姑娘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荼荼天天往外边跑,夫人呐,你别总是
拘着,你要把荼荼当自己亲闺女,该管管她,该骂骂她,不能这么心慈,总纵着她出去玩。”
“娘一听,气得不得了。”
珠珠装模作样地捂住胸口,直抹眼睛“老爷这话说得伤我心,我何时不把荼荼当自己亲闺女了”
珠珠换了个朝向,轻轻抚摸唐荼荼的背“你别哭,老爷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她又换了个向,继续抹眼睛“你可不就是嫌我管家没管好我一个做继母的,如何插手荼荼的事情荼荼大了,心事都不跟我讲了,都说严父慈母,你这做父亲的,刚刚怎么不当面说荼荼做得不对留着白脸给我做”
“我省得,我省得夫人的苦,我明儿就去说她。唉,可荼荼舍己救人,我又能怎么训她”
唐荼荼听得尴尬又好笑。
珠珠“最后他俩一合计,说等过完中秋,就送你回学馆念书去,一忙起来,你就没工夫往街上跑了。”
巧了,正和我心意
唐荼荼顿了顿笔,把总账上记的数字“1”字勾去,写了个繁体的“壹”。
她总得抽空认认字,这几天跟着刘大东跑西跑,签过的文书足有五六份,唐荼荼没一份能通篇读下来的。
她俩在园子里坐到了日上三竿,厨房采买的嬷嬷回来了,几个仆妇各个神色浮动,跟管家连比带划地说着什么。
是张榜通缉了吗
唐荼荼连忙往门口走,听到几个仆妇说“街上贴出了告示,说南市一个囤放炮竹的库房炸了。皇上有旨,让各家各坊都警醒些,天干物燥,当心火烛,要是谁家再起了大火,就要以治家不严入刑呢。”
唐荼荼心沉了沉。
炮竹库
“倭人囤积桐油和花炮,意图作乱”,一下子变成了“炮竹库不小心失火炸了”,这能一样吗
是要混淆视听,叫倭人放心警惕,暗地里再抓人吗
唐荼荼揣摩不了圣意,只觉得有点古怪。
昨晚她画了那两张肖像,依二殿下的意思,掘地三尺也要在三天内找到人,这事儿也确实拖不得,各国使节都在京中,理藩院已经围了,人证却还没到,拖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
如果不大张旗鼓地抓人,这样遮遮掩掩
的,三天内能找着人么
唐荼荼心里不安稳,她怕皇家把事儿闷着,一个“炮竹库起火”轻飘飘揭过去,在这万寿节国喜期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十天前东市上的那场骚乱,好像也没查出什么章程,莫名其妙地息了声。想来这两回都是倭人作乱,只有并案彻查,才能了结得快点。
唐荼荼朝北边望了望。晌午天清日明,她目力不错,能望得很远。
爹爹口风不严,在家里提起皇家事时,总是要朝着北边一拱手。
因为内城东北面屹立着那座临都山,北城地势是要比南边高一些的,皇宫堆土夯基,更是地势高旷。唐荼荼站在门前,依稀能望见太和殿的重檐庑殿顶。
她替老太后唏嘘了声好好一个六十寿诞,在这个医疗不发达的年代,已经算是难得的长寿了,闹出了两场火,老太后心里大概苦得厉害。
她猜得不错。
接连两场火灾,京城各种风言风语甚嚣尘上,传得最厉害的话风,就是太后“火命”坐实了,再办寿宴必有大祸。
当天的朝会上,好几位老臣都隐晦地提了提,叫万寿盛宴小办一场,等中秋再大摆宴席,似是都信了“八字逢时成三火,相会成煞”的传闻。
文帝当朝发作了一通,下朝之后,思来想去,去慈宁宫跟太后请罪去了。
八字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历来许多人祸的背后都有天时助势。
太后礼佛多年,前晌总是要抄一篇经的,不抄完,叫谁也别扰她。
文帝坐在小佛堂外等了一刻钟,见荷赜女官扶着太后出来了,文帝寒暄几句,问候了母亲慈躬,才面有惭色地问起要不要停办寿宴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太后唏嘘道“便停办罢。左右我身体还硬朗,儿女子孙都在身边,团圆就好,热闹不差这一时。”
文帝面上愧色更重。
他登基整整十年,母亲五十整寿那时,父皇刚过世不久,就没能操办;今年母后六十整寿,正好一循花甲,是最该大办的寿数。
礼部奉诏筹办了整整一年,原本打算热热闹闹办一个月的大宴,谁知竟没能完完整整地热闹完一夜,初九正诞那夜就出了事,昨儿南
头又闹出了乱子。
文帝向来孝顺明礼,太后有些动容,反过来劝他“哀家跟你父皇三十年,什么万国来朝的场面没见过,不差这么一回。你着人好好去查案,莫叫小人作祟,钻了空子,将污名扣在我头上。”
“母后高义。”
“皇儿打算如何去查”
文帝道“先查这些风言风语从何而来,历来谣谶背后,必有奸人唆使。”
“南市上出现的倭人大有蹊跷,虾夷之地从来安分守己他们的使臣,母后您也见着了,成日扒着衍圣公释读儒典,邯郸学步,贻笑大方,不过是一群逗趣儿的傻子而已,怎会如昰儿所说的那般包藏祸心呢”
“儿臣想,兴许是有人借倭国为幌子,作恶生乱儿臣寻思,最有异心的,当属那些个洋鬼,传教士总吹嘘他们的坚船利炮,等秋天事了,儿臣去山东瞧瞧他们的船。”
“喔,有些道理。”太后望着他喝了一盏茶,眉眼温文一如方才,嘴角却沉下来了。
文帝乘着御辇折回西边的养心殿,一路闭目养神。
帝王华盖盛大,遮阳又遮音的,是以太子乘肩舆从东边而来时,隆帝也没瞧见。
奉己公公顿了顿步,持着拂尘远远行了一礼。望着太子的肩舆停在慈宁宫下,奉己公公垂低眼睛,只当没瞧见。
清早,“南市炮竹库失火”的告示才贴出去,后晌,太后便追了一道懿旨,也要京兆府全城张贴布告。
这张告示说的事儿,却比前一张厉害多了。
唐荼荼后晌去听消息,她才绕过影壁走了一步,就被管家伯拦下了,老伯连连摆手。
“二小姐可不能再上街玩了,差爷们满大街通缉犯人呢,说是城中混入了反贼,杀人放火罪大恶极,叫各家擦亮眼招子,看见贼人就赶紧上报,窝藏反贼以同罪论处。”
唐荼荼问“是不是一个倭人”
管家奇道“小姐怎知道”
“刚才我听嬷嬷说的。”唐荼荼一句带过,脚步轻快了些,回了自己的院子。
像这样全城张榜,敢把事儿坦开,不藏着掖着就好。京城一百二十万人口,一个武士想藏匿其中,是很容易的事,可找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张通缉令连夜雕版,次日一早就印出了几千份,贴遍了京城的每一条街,尤其城东,全部封锁严查,京兆府和兵马司一齐出动,挨家挨户地搜查反贼。
直接给定了个“反贼”的罪名,又有二百两重金为赏,京城百姓都去告示栏那儿瞧了瞧,记下了那反贼长什么样。
城东一条街尾处,戴着斗笠的真田燕返目光冰冷。
这张画像画得实在精妙,细节之处全部抓到位了,眉眼五官几乎与他的脸一比一等大,但凡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辨认出画上的人就是他。
盛朝画师的白描绘法他是见过的,所谓“栩栩如生”,不过是描述画师技巧高超的虚词,从来没有一个画师能真正绘出与真人无二的人像来。
要是唐荼荼在这儿,大概会夸他眼力见好,这是后世才有的人像素描画法,她不是人像模型专业的,不然别说是一张画了,骨架都能给你捏出来。
真田燕返心如油煎火烧,昨夜派出去的十几个死士没一人回来,他不免怀疑,自己派出去的死士是不是有人落网,在严刑拷问下松嘴反水了。
他心里认定只有长期和他相处过的死士,才能记住他长什么样子,连他唇上胡茬的走向都描画出来。
他在告示栏旁驻足得久了,戴着斗笠遮遮掩掩的,气质又独特,渐渐招来路人眼光。
盛世年代,寻常百姓不过宰只鸡、杀条鱼,而手上天天沾着人命的,气质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身上凶煞之气太重。
真田燕返一转身,便见旁边有个老汉狐疑地望着他,正跟告示上的人像比对,那老汉看一眼他,再看一眼告示,渐渐瞠大了眼睛。
真田燕返转身就走,折入了一条小巷中,提刀等着。
后头骚动了一会儿,没人敢追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衍圣公历代尊奉孔子后人中的嫡脉子孙为“衍圣公”,世袭的,官位三品到一品不等。
虾夷之地地理上的意义比较复杂,是古代日本大和民族对他们北方一个少数民族的蔑称,这章里以文帝口吻,代指整个日本。 请牢记:,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