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书上图文并茂,唐荼荼和江凛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医案上都记录了前情,这篇讲的是乡间百姓械斗, 一个村民被锐器破腹、肠子流了出来的故事,自然是得清洗了肠子之后, 再塞回腹中缝合。
那位大牛先生一定是为了方便后人理解, 他将人体结构、开刀位置、清洗和缝合的方法都画得极其详实,活生生一个“邪术”步骤图。
“这是医术”
唐荼荼一时结舌,被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狗屁医术我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医术虎儿赶紧去报官,就说抓着了白莲教的余孽”
白莲教是自唐末以来、在民间延续了几百年的一个佛教小分支, 后来似是教义被奸人歪曲了,变得越来越邪, 常常妄想改朝换代。
官府每隔几十年镇压一回, 总会有一些余孽四处逃窜,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民间百姓没几个见过白莲教长什么样儿, 官府为了让百姓警惕, 把白莲教说成了茹毛饮血、会剖人腹、砍人脑袋的妖怪, 正好和这医书上画的“破肚掏肠”对上了
掌柜的又气又怒,抓起桌上的几本书往几人身上甩。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印出来的旧书, 唐荼荼翻页都不敢用力, 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搓
“你做什么”唐荼荼急了,忙扑上前把几本书抢回来抱在怀中。
牧先生哎唷哎唷叫着“有辱斯文”,被旁边的学徒推了个跟头。
“滚赶紧滚”那掌柜横眉竖眼, 推着几人往出撵, “给再多钱,我家也不印邪典”
他一巴掌要推到唐荼荼身上时,江凛攥住了他的手腕, 沉沉落下一句“您过分了。”
眼瞅着两头就要打起来了。
巷子里头动静大,掌柜的嚷嚷着“白莲教”和“报官”,左右的路人听着声音,惊疑不定地往巷子里望。
唐荼荼浑身是嘴都解释不清了,看巷口围的人越来越多了,只好抱着书跑出去了,三人灰溜溜地钻进了马车,吩咐车夫赶紧驱车,怕真引了武侯来。
牧先生虽际遇坎坷,可再怎么说也是个体面人,平时
往来的都是文士,大家伙儿说句话都轻声慢语的,连发脾气都少见。
他多少年了没被人这么推过,还挨了一口唾沫,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之乎者也地骂了那掌柜半天。
好不容易压下去这口气,牧先生才注意到唐荼荼和江凛都没作声,俩十来岁的孩子都比他沉稳,叫他自个儿臊起来。
唐荼荼反过来劝他“人家也是对百姓负责,放着钱不赚,也不能叫白莲教危害百姓,也算是行业良心了。”
江凛挂起帘子,一路看着道儿两旁的铺子。
大老远地跑来,没得个结果,唐荼荼是不甘心的,又一路拐到几家小书肆,但凡看见门上挂着“坊刻”招牌的,都停车下去走了一趟。
这回唐荼荼不敢拿着吓人的书去了,只挑了本讲小外伤包扎处理的书,下车问了问价。
各家报价都差不多,头一家的掌柜虽然凶残,却并没有忽悠他们。
“姑娘要是印得多,价钱还能再商量”小二一听她要印许多,以为是大主顾,追出了两步。
“不用,我再去别家看看。”唐荼荼摆摆手,心说便宜块儿八毛有什么用,一万两和九千两没差别,左右她都是印不起的。
她才刚走出门,被外头手拉着手、乌泱泱行来的一群姑娘撞了个趔趄,唐荼荼忙扶着门框站稳。
这家坊刻铺门前左右两边各支着张书摊,上头摆开的全是时兴的话本子。
几个姑娘围着书摊站了一圈,叽叽喳喳叫唤“诙谐居士这个月的新作出来了么”
小二哪还顾得上唐荼荼,一个箭步窜出去招呼买卖去了,笑脸相迎“出了出了”
唐荼荼扫了一眼书名,酸倒牙似的皱起了眉。
将军蜜宠娘子不要逃。
她又去翻了两本,全是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什么戏园子里的花旦招惹乞儿、乞儿最后成了将军的;什么貌美狐狸精为爱驻留在凡间,不去成仙的。
封皮上各有花样噱头,很招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用词大俗大雅,但凡认字就能读,许多话还暧昧至极,直看得唐荼荼连打寒噤。
一群姑娘各买了三两本,清空了“诙谐居士”的书,小摊上的书瞬
间卖空了一排。
唐荼荼望着书摊,无语凝噎。
她手里捧着治病救人的百万字巨著,被骂作白莲教邪书,光刻印一版都得好几年。
再与小摊上炙手可热的话本子一对比,人家当月写出来的话本,当月就大量印刷了
唐荼荼胸口窒闷,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踩着车辕爬上了车。
牧挂书到底还是有些人脉的,咽下了那口气,又给他们想办法“二姑娘,我再去文社问问,许多文社也作私刻。”
马车把他放在了一条街上。唐荼荼和江凛两人跑遍了整个东市的坊刻铺,无处可去了,只得先回家。
街上往来行人多,江凛低了低声“不如,我们去找二殿下。你和殿下又有旧交,找他帮忙总比咱们四处乱碰要强。”
唐荼荼惊愕回以一眼“旧交”她哪敢这么大脸,把那位算作自己的朋友
“殿下啊”唐荼荼望着街上喃喃一声。
她不太愿意麻烦他,这亲疏关系隔得实在远。她心里给二殿下盖了个“心机家”的帽子,总觉得想要他帮什么忙,就得拿出什么等价值的东西作为交换。
当初测海距的一个办法,换他帮忙找人;救九皇子而受的伤,换王太医治容二哥;半月前画出倭人小像,换来他的庇护。
一切姑且都能等平,还算是不亏不欠。
可自打半月前那一晚,被他握了一下手之后,唐荼荼又添了几分另外的别扭。
这别扭来得没头没尾的,却叫她每天都要矫情两三回吃饭也不敢快乐地大口吃了,上街也不好意思迈大步了,总觉得影卫在盯着,一扭头就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汇报过去。
哪有这样的
唐荼荼脸上飘热,她不安地挪了挪腿。
“我去问问吧,利国利民的事,殿下应该会答应雕版不难,就是个花钱的事儿,让人家掏银子不太好,咱们还是得备足钱,再托人家办事比较好。”
她依稀觉得二殿下也挺穷的,五月因为学台那事儿赏她的时候,二殿下只赏了五十两;上个月花楼着火那事儿,他赏了一百两。
这么些银子放民间是不算少了,但跟后宫娘娘们的赏赐一比
,就少得有点尴尬了。
在他府邸里不是也瞧过么,哪里有泼天富贵的样子阖府拢共就那么几个伺候的,满园子花儿也舍不得种,池子里鱼也舍不得养;影卫各个一身布衣,白天穿灰晚上穿黑,瞧着凄凉又寒酸。
他养那么多人,手头一定拮据。
唐荼荼冒出来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江凛“你说得对,银子的事儿我想想办法。”
两个全身加一块超不过五百两银子的穷鬼,加上月俸十两半的牧先生,三个穷鬼想着一万两银子的办法,都有点头大。
唐荼荼精神抖擞地出了门,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她进门时,院子里连管家到仆妇杵了好几个,唐夫人正跟采买核账。
因为八米二糠的小钱没对上,厨房和后院两个采买仆妇吵成了一团,亮着嗓门比谁声音大,这个说那个贪了,那个说这个昧下了,非要让夫人给个公平的决断。
唐夫人拨拉着算盘,一脑门子官司,家账太琐碎,她又不精术算,几两几文的全算不清楚,看见荼荼回来了,忙唤她过来。
刘嫂子连忙先发制人“二小姐给评评理我报账报的分明是一两六钱,老赵家的却说”
唐荼荼手里抱着装医书的绣袋,并不放下,她低头对着账面来回扫了两遍。
院里几人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唐荼荼就算明白了“刘嫂子贪了半两银子,赵嬷嬷贪了三钱。”
落下这一句,唐荼荼头也不回地飘回院儿里了,剩下一院子人鸦雀无声。
半晌后,又小声嚷了起来,叫唐夫人喝住“还吵什么还有脸吵”
唐夫人总算捡起了自己的主母威仪“知道你俩做事仔细,我才敢用你们谁知一个两个的全把我这个不懂账的当傻子糊弄把昧下的银子都还上,再有下次,直接打发了”
唐夫人训斥了一通道理,训得两个嬷嬷面上青青白白,连忙各自还上银子并罚俸半月。
院里的动静歇下来了,唐夫人进到她屋里的时候,唐荼荼已经调好了浆糊。她翻开医书有损的那几页,另取了一张纸,把被掌柜扯坏的书页小心粘上去。
她做得极细致,胖出窝窝的手指也很灵巧
,糊上去的几页一点痕迹也瞧不出,得上手摸才知道纸页厚了。
可装帧却散了,侧面的缝线断了几条,整本书快要散架了。
虽说这套书不是原稿,是复刻版,唐荼荼心里还是不得劲。
这书叫王太医藏了二十年,保存得好好的,叫她借出来一天,就受了这么大的伤。
邪书邪个祖宗分明是划时代的旷世奇作
“荼荼要是有空,教娘算账吧。”
唐夫人有点脸热,慢腾腾说起来“在老宅的时候,家里中馈有你奶奶和大伯娘管着,娘只需算清楚咱自己家里那几两银子就行,这会儿越来越不够用了,连下人都开始糊弄我了。”
她说了好一会儿,唐荼荼都只嗯嗯应住,“嗯”得认真,却不接话。
好半晌,唐夫人才意识到这丫头压根没听进去,心神全投入到那本破了的书上了,她是“嗯”习惯了。
这装帧用的缝线很复杂,居然不是一条线穿透的,这儿穿出来,那儿又进去,唐荼荼研究了半天也没看明白。
唐夫人看了会儿,“娘替你缝吧”
“嗯母亲说什么”唐荼荼耳朵一动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澄明的眼睛,晶亮亮的。
唐夫人失笑,嗐,还是个孩子,取来针线给她缝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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