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第 134 章

小说:我力能扛鼎 作者:宣蓝田
    吴员外告了个罪, 一出溜不见影了。

    眼看着皮影班子要走了,唐荼荼几个箭步窜上前,把自己的请求说了。

    她今儿是来学东西的, 没拿放映机,也没拿手翻书, 空手说不明白,艺人们只听懂“让画动起来”几个字, 各个错愕看着她。

    廿一接过话“时辰不早了, 姑娘且回罢,奴才跟他们讲明白。”

    这侍卫头子望了望他家主子,压低声快速吐了句“二殿下特特过来一趟,姑娘陪殿下散散步罢。”

    唐荼荼“你能讲明白么你明白放映机原理了”

    廿一摇头“不明白。我挑几个聪慧的,明儿让他们去工部听姑娘讲。”

    唐荼荼“也行。”

    她拱手给这群艺人行了一礼, 扭头去瞧, 二殿下还在原位上坐着,拿着她落在桌上的本子瞧,低垂着头,从额头到下颔似块光净的玉。

    天黑成这样,唐荼荼也没法记, 刚才看皮影时冒出几点灵感,怕一闪而逝眨眼就忘,潦草记了几个字, 等晚上回了家再慢慢整理思路。

    因为是速记, 写的缺字少画的,也不知道他看这么仔细能瞧出什么。

    “走了,殿下。”唐荼荼把纸笔一齐笼统扔绣袋里,麻利地收拾好, 背身上。

    晏少昰也不吭声,跟着站起来,踱着步跟在她身侧。

    唐荼荼总是夜里见他,历数以往,她白天见二殿下的回数两只手数得过来,大都是晚上。

    自八月以来,还见得越来越频繁了,尤其这两天他神出鬼没的,冷不丁就过来了。

    这位爷是千里眼成精,京城处处皆眼线,她这边才掏出私印来,他那边就得了信儿,这没什么可惊讶的。

    可是,每天过来找她玩

    唐荼荼手心里像拢了个毛毛团,虚虚的痒,她装模作样问“殿下这两天不忙啊”

    晏少昰颔首,嗯一声,又补一句“在衙门吃了夕食,出来散散步。”

    那这可溜达得够远的,绕了半个皇城。

    唐荼荼没能压制住自己的唇角,往上翘了翘。

    景山里一步一景,饶是白天再美,这黑灯瞎

    火的也瞧不出来,只闻见草木味道清新。游廊小径看不着人行走,黄澄澄的灯笼却连成了排。

    把她的影子照得矮胖一团。

    唐荼荼今儿研究光影研究魔怔了,瞧了瞧自己影子旁边那条颀长的黑影,那是浅淡的、匀称有度的一道影子,肩膀宽平,连发冠都比她的四方巾好看。

    两相放一块,特别不搭调,连灯笼这死物也挑人照。

    一点极其细微的自卑捻成针,戳破了唐荼荼脑子里的粉红泡泡。

    嗐,瞎琢磨什么呢,人就是过来监个工。

    唐荼荼开始汇报工作进度“今儿我试了试叠图法,就是画一张叠一张,先前我还担心能不能叠上色彩去,看到皮影戏才知道能行。”

    “我刚才仔细观察过了,他们这皮影用的是五行五色,取红黑白黄绿这五个色儿吴员外说黄色是驴皮或羊皮本来的颜色,镂空漏出来的白是幕布本色,所以皮影只需要调和红黑绿三色,这几个色儿都比较容易显影。”

    “咱们学过来,就不用跟黑白动画较劲了,就能搞彩色动画了。”

    说到兴起处,她没忍住蹦跶了一下,乍看像脚下一滑。晏少昰抬了抬手,还没扶上去,她又自己站稳了。

    这一蹦跶,唐荼荼把自个儿蹦清明了,她忽然顿住口。

    “哎,算了,殿下事儿忙,也不用听这些鸡零狗碎的,明儿我去跟匠人商量,等做出来了,才值当跟你讲,不然讲这么多也白搭。”

    话全由她说了。

    晏少昰鼻腔里闷出一声气笑。

    听她又问“太子殿下的知骥楼在哪儿等明儿,殿下派个管事的领我去瞧瞧吧。”

    晏少昰“行。”

    寡言少语至此,唐荼荼往侧边瞄了一眼,心里腹诽年纪不大却爱负着手走路,年轻时还好,老了迟早成个罗锅。

    “工部呆得如何”他忽然问。

    唐荼荼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有点多,被他打断,只得凝神回到这问题上。

    “尚书还没见着,右侍郎人挺和气的,别的官员还对不上号。”她慢腾腾说。

    “中午时,跟鲁班院、机巧院的匠人聊了聊,大家行当不一样,思路不一样,

    也能提两句有用的建议。只是主事官们,交流起来”

    唐荼荼不想告人黑状,找了个比较稳妥的说法“交流比较费事。”

    晏少昰道“工部能人不少,却多是偏才,成名的匠人照旧是匠人头脑,主事官要的是做官的头脑。”

    唐荼荼只呆了两天,却能把他话里意思理解得七七八八。

    工部是优点和缺点都非常明显的大衙门。如裴先生这样的舆图大师,只挂了个五品郎中衔,还是虚挂,舆图院正儿八经管事的不是他。而工部所有主事官都是玲珑人物,楔子一样嵌在每一个需要统筹的地方,成为上情下达的关节。

    搞研究的不懂管理,懂管理的,看见机器两眼抓瞎,偏偏总还好奇问问你“转这个轴是做什么,放这么些个齿轮干什么”。

    唐荼荼认认真真给他们讲解完了,主事官们听不懂,却会端出上官和长辈的架势,故作深沉点评两句。

    问来问去,实在耽误工夫。

    晏少昰忽道“你那木头机器,别逞工炫巧,踏踏实实做。”

    逞工炫巧不是什么好词,是炫耀工巧的意思,唐荼荼张嘴要反驳,谁知他话风一转。

    “做得简单点,我父皇也能看明白道理,不用你累死累活地琢磨。”

    “噢。”唐荼荼又管不住自己的嘴角了。

    他二人踱步到了景山门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着,唐家的车夫频频回头张望,明显是着急送小姐回家,怕回去晚了吃挂落。

    “我得赶着回去吃饭了,殿下也早点回去罢。”唐荼荼不敢多留,与他道别上了车。

    二殿下又“嗯”一声,一晚上拢共说了六句话。

    马车辘辘走出一截路,唐荼荼掐着脉搏数了数,意识里的秒表滴答滴答数了六十个数。

    她们那时代流行一个说法,说人心动时的时候,心率会提高20左右,呼吸变浅短。唐荼荼平时心率偏快,一向80出点头,如果真的应该提高到100左右。

    她一心二用,手摁脉搏,默念秒数。

    70、80、85

    数到了87,再上不去了。

    唐荼荼安心了,从这突如其来的矫情里脱离出来,掀帘回头望了望。

    果然,园子门口已经瞧不着人了。

    知骥楼,坐落在城北的金城、醴泉二坊之间。

    “醴”有薄酒之意。这两座坊在临都山左麓,山上的永定渠一路穿林淌石,到了山脚,泉水味道甘甜如薄酒。

    正正好的,与文人墨客那点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相合。

    这两座坊,跟城东的圃田泽地形相仿,隔着一座巍峨的皇城遥遥相望,同为人间销金窟,分不出哪个地方更烧钱。

    两座坊中,汇集了无数草堂茅舍、茶馆雅集,书生也分家境,世家豪奢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置地,栽竹林、种桃花,盖起一座座茅屋来,学各路诗圣贤隐居山林。

    实则出门直走二里地,就是西市,他们忽悠自己忽悠得挺开心。

    唐荼荼坐着马车,一路往泉水上游走。

    道两旁多的是篱笆院子,各种建得畸零怪状的草屋,乍看都是危房建筑黄泥墙、茅草顶,高粱杆做的篱笆墙歪歪斜斜,吹口风就会倒似的。

    其实仔细一瞧,人家这是砖瓦墙外边抹黄泥、瓦片房顶上头再铺乱茅草、歪斜得快要倒的篱笆墙中都有竹架撑着,营造出物景交融的韵致来。

    说到底,吃饱了撑的。

    唐荼荼笑不停当。

    知骥楼荟萃南北英才,楼前左右各张了两幅大红榜,四个榜分别是经学榜、论辩榜、杂学榜,还有一个精武榜,每榜上十人。

    唐荼荼大致扫了一眼。经学说的是诸子百家经典,论辩大概是比辩论口才的,杂学里头有农工商各种学问家,精武榜是比武的。

    太子选士的本事可见一斑。

    榜上头有几个名字,瞧着眼熟,唐荼荼想起来,这几个是乡试公榜时她在学台看到过的名儿,原来也被笼络到知骥楼了。

    “小唐大人这儿”

    有两位中年人迎上来,穿着挺拔的公服,一个张嘴自报家门“下官詹事府主簿张偆,奉太子殿下命来的。”

    唐荼荼“您二位客气了。”

    詹事府,算是半只脚迈进皇家的专府,主要负责太子和宫里皇子的训导教诫事宜。等太子年岁渐长,教诫不了的时候,就成了给太子办琐事的

    老妈子。

    另一位先生不说话,生了一双利眼,大概是太子身边得力的管事。

    这二位早早在门口候着了,唐荼荼抱着自己的放映机雏形下车,侧手边的詹事要给她拿,唐荼荼没让。

    导轴两边叮呤当啷挂着几个木头齿轮,都是木匠的精细活计,掉一个下来,她未必能安回去。

    一进知骥楼的门,山上清风徐徐送来,瑶池阆苑,水石清华,小径修得迂蹊巧妙,游廊下有青年结伴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唐荼荼被熏出一个大喷嚏,放映机又抱了满怀,她打喷嚏都打得狼狈。

    “小唐大人闻不惯这味儿”

    那詹事笑着虚扶她一把,引路前行。

    “这是麝墨之香,在上好的墨料里添入麝香,写字作画都有淡淡香氛,可这香不易留身,只有笔耕不辍、日日书写的文士,衣裳才能熏染上这独特的墨香。”

    唐荼荼也不太懂,怎么一个附庸风雅乱花钱的事,非要往他们勤奋上边扯

    让她颇觉新鲜的是,这园子里头有不少穿着女式儒衫的姑娘,唐荼荼仔细瞧了瞧,没一个束胸的,也没一个缩肩塌腰的,都坦然自如地挺胸坐着。

    虽然姑娘比例不足十分之一,唐荼荼还是觉得有点高兴。她头回见这么多的女文士,以前只知京城有两座女学、有女师父,没真见过几个,眼下才知道上流文士圈也没断绝女人的上进之路。

    太子选贤不论性别,看样子,科举里头也未必全是男人,可惜她在学台看榜时只留意名字了,没认真瞧瞧录取的性别比。

    在一群峨冠博带的文士里,唐荼荼穿着公服、抱着机器、迈着大步行走挟风,袍角上也沾了灰,与这雅地格格不入。

    四下响起低语和窃笑声。

    唐荼荼也不管他们怎么笑,率先进了水榭。

    那里头早早按她的吩咐准备了木板、白幕布和黑窗帘,唐荼荼握起一根指粗的毛笔,蘸墨,在板子上写了“成像”、“动态”、“景深”等几个词。

    水榭里挨挨挤挤坐了几十个文士,全哄堂大笑。

    “成像,意思是”唐荼荼

    讲了一句,他们还没停住笑。

    她啪一敲木板“笑什么认真听我说完行吗”

    满座文士愕然,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凶的丫头。

    唐荼荼脸板成一块石膏“我知道各位笑我狗爬字,可我慢慢练,练个年总能写得像样给你们年,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她拍拍放映机箱顶,环视一圈。

    底下坐的文士没有过分年轻的,张主簿汇集到这儿的,大概都是知骥楼中的领头人物。

    楼外头又明晃晃地张着论辩榜,这群学富五车的大文化人一定以辩才为豪。唐荼荼心说真计较起来,自己一定说不过他们,索性拿大俗话摊开讲。

    “这放映机,是暂定在重阳节当夜由太子献给皇上的节礼。我与你们都领着殿下差事,也算是一荣俱荣了,诸位容我利索讲完,再作评判要是大家都嫌这东西上不得台面,咱就不做了,行吗”

    底下一片死寂,半晌,有年纪长些的打了个圆场“小唐大人说的是,诸位仔细听罢。”

    唐荼荼轻舒口气,索性不讲原理了,理论和概念他们未必愿意听,还是直接放吧。

    她唤一声“张大人,劳烦拉帘子”

    黑布帘子从四面遮起来,留了丝儿缝入天光,剩下的就只有放映机后的那么一点光了。

    镜头是唐荼荼从工部翻捡出来的,是面凸透镜,因为炼造时除杂不全,有极浅的绿色,是石英砂中残留的二价铁颜色,透过镜片照到白布上的光影也会有一点变色。

    好在这块放大镜透光度不错,胜在匀称,成像是清晰的,能暂时拿来顶顶。

    她把自己画了一天的那“两人握手”图带放上机器,昨夜里又加班加点地添了一节,现在纸带长得能打卷了。

    唐荼荼摇着手柄,咕吱咕吱转起来。

    简笔画、黑白、无声、放映时长十秒钟。

    唐荼荼甚至在中途挪了挪机器位置,白幕布上的图像一哆嗦。

    可这十秒钟,把水榭中的所有人都镇住了。

    有了放大镜,半丈长宽的白布上呈满了图像图像上的两个人从左右两头走进画面,握了握手,脸上绽出笑

    ,嘴巴开开合合似说了什么,然后又各自离开,出了画面。

    走路时手脚交替、衣摆起伏,两人的笑容慢慢从唇角上脸,又徐徐落下。

    右手边来的那人,甚至牵了条哈巴狗,狗朝生人吠,被主人跺脚威吓,只得悻悻坐下吐舌头,离开时又欢脱地跑起来。

    弹指间的细节之处,全都清晰可辨。

    一群人呆怔僵坐。

    唐荼荼泰然自若道“这东西,就叫放映机。”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我没有摸鱼真的是写得慢、又抠字句,还有资料多,三点加一块就写到现在了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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