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没有温度, 它照在人身上不会让人觉得温暖,但没有人能察觉到异常。
奴隶们你推我赶,痴痴地望着前方,他们什么都没想, 只有双眼盯着光源。
叶舟站在光下——他身后就是悬挂在树上的强光手电。
他能看清朝他走来的奴隶们, 可奴隶们却看不清背光的他。
这还是叶舟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招摇撞骗,他有那么一丝忐忑, 可那丝忐忑又很快随着奴隶们的步伐消弭殆尽。
因为这些奴隶们的脸上并没有神采。
他们依旧是麻木的。
他们就像驱光的飞虫, 并不在乎自己最后的命运, 只知道跟随那一点光,哪怕葬身火海。
叶舟看着他们的脸,每一张脸都格外相似——当人都变得瘦弱无力,皮肤因没有营养而松弛干燥的时候,人和人之间的长相差距突然就变小了。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人。
在和一个站直了直到他胸口的奴隶对上视线的时候, 叶舟不忍的移开了眼睛。
他甚至分不清这些人的男女,他们全都失去了性征, 衣衫褴褛,佝偻着身体。
有些干粗活的女奴甚至和男奴一样没有上衣,她们的胸像两个破布袋子般耷拉着。
看着只叫人觉得不忍。
当奴隶们聚拢, 把他围起来以后, 叶舟才拿起了翻译器。
可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能说什么?
此时此刻, 他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奴隶现在也不需要他给他们发表什么演讲, 不需要他输出任何观点,他们只需要食物和水, 以及等待明天太阳升起的希望。
于是叶舟看向了不远处的邹鸣。
邹鸣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叶舟的意思, 他拿着霰|弹枪走向仓库, 在奴隶们还没发现他存在的时候,就一枪打穿了仓库的木门。
整个木门洞开,木渣飞屑落在地上,也飘散在空气中。
这一声巨响几乎要震破天际。
霰|弹枪的威力让叶舟也看傻了眼,毕竟这扇木门绝不是一碰就碎的薄木板,它是由圆木拼接出来的,毕竟要保卫仓库,就是拿斧头砍都砍不开。
霰|弹枪这种枪,叶舟收起来的并不多,毕竟这玩意声音大,对射击距离要求非常严格——远一点等于没有准头这个东西,离近了,一不小心就会把人打死。
这还是叶舟第一次觉得□□这玩意有作用。
奴隶们看向仓库的时候,邹鸣已经退回了阴暗处。
管事们也终于冲了出来——
他们脸颊通红,衣衫不整,身上带着酒气,还有人手里拿着铁制酒壶,晕晕乎乎地攀附着身旁人的肩膀,他们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傻愣愣地看着叶舟的方向,那道光的方向。
管事们不知道应该在意光还是该在意刚刚的巨响。
但是比起奇怪的响动,这不常见的光才更让他们觉得重要。
“那是什么光?”有人打了个酒嗝。
“奴隶怎么都在那边?我们过去看看?”
“我们一起过去?”
“我看到那个巫医了!把他叫过来问问!”
管事们派出了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
年轻管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却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反对前辈们的安排,乖巧的跑过去抓住了巫医的手臂,刚上手,管事就觉得有些不对——老人的身体这么结实吗?
怎么他祖父的皮肉就是松垮的?
不过他并没有细想,还牢记着自己的任务,巫医回头后他就冲巫医说:“跟我过去。”
巫医原本被吓了一跳,发现是他以后就抬高手臂,用力挣脱了对方,冷笑道:“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过去?”
管事其实也不想回去,他和巫医拉拉扯扯,拉扯的时候他问:“这光是怎么回事?”
管事压低嗓音:“是神迹吗?”
没人不信神。
信神人才能得到幸福,神赐予他们土地,食物,工作,乃至他们的生命。
如果有一天神不爱他们了,那他们就会立刻死去。
他们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此时有人跟他们提起无神论,他们只会觉得提无神论的人是个疯子——如果没有神,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觉得是。”巫医笃定道,“不是我觉得,肯定是!”
管事连忙问:“是哪位神?”
巫医想了想,他看了眼被白光遮挡住的月亮,充满自信地说:“一定是月神!”
管事也觉得这个猜测很靠谱,他附和道:“我也这么想!”
他脸上出现了笑模样:“月神是位仁慈的神。”
管事还记得有关月神的神话,月神是位雌雄同体的美神,他作为男人时娶过公主,作为女人时和太阳神生育过子女,祂有无上神力,却并不争强斗狠。
祂是位完全的善神,不像其祂神祗那么喜恶分明。
月神即便惩罚人,也不会要人的命,只会罚对方在深渊里干上千的活。
这样仁慈的神,在神话里可不多见。
管事:“那你说,月神这次是男是女?”
他有些期待地问。
男人们都希望现世的月神是女人,女人们都希望月神是男人。
因为祂是美神,所以无论男女,都一定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巫医:“应该是男人……”
不是他猜出来的,而是他眼神好,怎么看都不觉得光里的人影能是个女人。
管事有些遗憾,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在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和奴隶们一起凑过去的时候。
突然——!
那道光穿过了他们!
那道白光从另一边照向了他们,而他们也在光里看到了一只手。
那只手在光里显得无比惨白,却又劲瘦有力,食指正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而随之而来的,是上百个奴隶们的视线。
他们麻木的跟随着那只手而动,当那只手抬起,在空中轻点的时候,奴隶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跑!”巫医忽然说。
管事迷茫地问:“啊?”
还没等管事再说一个字,巫医就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狠狠拉到一旁,两人翻滚在一起,落进了旁边的土坑中。
“你是不是有病?!”管事站起来,一边拍自己的身上的土一边怒骂,“你拉……”
他还没骂完,就听见了脚步声。
管事有些僵硬的抬头,然后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些平时动作缓慢,麻木,像木偶一样的奴隶们,像是被什么操纵着一样,他们挤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什么庞然大物,朝着仓库冲了过去。
管事看向另一边——他的前辈们都在那里。
可没有一个人敢去阻拦奴隶。
没人敢阻拦。
谁都看得出来,如果他们过去阻拦,他们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虽然奴隶冲进仓库,被领主得知以后,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太好,但总归不会死。
巫医喃喃道:“月神在让他们去取食物。”
管事抿唇道:“那是领主大人的食物,月神可以享用,奴隶不行!”
他说完后陡然有了力气,并认为自己掌握了人间真理:“月神大人一定是把他们看成了自由民!我得去告诉他,他看错了,我们才是自由民,那些人只是低贱的奴隶!”
说完他双眼放光,兴奋地爬上土坡,朝着“月神”的方向跑了过去。
可惜光源变了,站在光里的“人”似乎也消失了。
管事站在空旷的草地上,迷茫的左顾右看。
“他们闯进仓库了!”管事们并不是不急,他们手足无措,但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是去拜神还是去管奴隶?
不拜神,神如果觉得他们不够虔诚,惩罚他们怎么办?他们可不想干一千年的活!
可拜了神,这些奴隶把仓库里的食物吃了,抢走了,糟蹋了,他们又怎么跟领主大人交代?
领主大人一定会让他们也变成奴隶的!
两件事没办好的后果似乎都很严重,管事们只能愣着,没有一个出头鸟愿意拿主意。
·
这是伊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食物,他生来就是奴隶,听说他的父亲是领主大人——这是他疯了的,已经去世的母亲告诉他的,他的母亲认为自己对不起他。
如果她是个平民女孩的话,那她的孩子再怎么样也是领主的私生子,就算不能继承爵位和家产,至少也会被送去读书,或者拥有一个工作。
而因为她是奴隶,所以伊拉也只能是奴隶。
他有记忆起,自己似乎就一直在干活,小的时候要在领主大人的家里打扫,稍微大一些,就进锅炉房,因为各种灰尘,他的身体很快就坏了。
发现他干不了多少活以后,管事们就把他挑来了这里开荒。
他们希望他能在死前多干点,然后死得痛快点,不要浪费食物。
可能是因为他们知道他是领主大人的孩子,所以即便对他没有好脸色,没给过优待,可起码不会下手打他杀他。
而他的“朋友”就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了。
伊拉闻着仓库里食物的味道,他麻木的大脑终于缓慢运作了起来,脑海中出现了多年前的记忆,他母亲在他还小的时候,经常会在半夜被叫走。
每到那个时候,伊拉就会很开心——因为他知道,母亲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他带回好东西!
有时候是一块糖,有时候是一块面包。
最幸福的时候,母亲给他带回了一小瓶蜂蜜。
虽然他不记得母亲到底长什么样子,却记得很多人说过,他的母亲有一张能和月神媲美的美丽脸庞,正是因为这张脸,她才有机会被领主大人看重。
被领主看上,似乎是一件很荣耀,很伟大的事。
伊拉没有再想下去,他扑向一旁的藤框,里面满是黑面包。
黑面包里有麦麸,还会有砂子或者小石子,它口感粗糙,放久了能比石头还硬。
可它不容易坏!它可以放很久,是很多家庭的主食。
伊拉这样的奴隶甚至没吃过几次面包,伊拉因为有母亲,他还有关于面包记忆,但对更多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而言,面包是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东西。
他们平时吃的都是糊糊,没有味道的糊糊,甚至不够浓稠。
伊拉抓起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然后把藤框护在身下,哪怕后面的进来的人想要掀开他,他也死死护着藤框。
这些面包是他的!都是他的!谁都不能和他抢!他谁也不给!
咬不动的黑面包在他嘴里慢慢因为口水变得松软了一点点,他就趁着那一点软慢慢啃,然后继续含着。
不过毕竟势单力薄,伊拉很快还是被翻开了。
奴隶们在仓库里闹翻了天。
在发现食物充足,每个人都能吃到饱以后,奴隶们终于不争抢了,也不再推搡,他们席地而坐,有人还去旁边的水坑里打水喝。
奴隶能喝的水都是水坑里的水。
如果没下雨,没被搅浑,那面上的水还算能入口。
如果已经被搅浑了,就只能喝泥水。
但奴隶们已经习惯了,喝着泥水也不嫌弃。
“还吃不吃?”年长的女奴摸了把伊拉的头,她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伊拉。
伊拉连忙塞进怀里——就算他吃不下,也要留在自己怀里。
奴隶们正想休息,然后有人喊了一声:“月神大人还在外头!”
奴隶们骚动起来:“快去把神明大人接进来!”
“我们怎么能把月神大人忘了!”
他们连忙站起来,又朝仓库外冲去。
而已经站得身体僵硬的叶舟,只能再次站回灯前——他是真的觉得有点累了,偏偏还不能半途而废。
当奴隶们跑到他的面前,自然的跪拜在他脚下时,叶舟并没有凌驾于奴隶之上的感觉。
他只感觉到悲哀。
却又说不清楚这股悲哀的感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邹鸣慢慢调小了强光手电的光。
叶舟的身影终于在奴隶们眼中清晰了起来。
调小的光笼罩着叶舟全身,似乎给他镶上了一层白色的边,奴隶们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但哪怕只看身形,都能在心中脑补出月神的模样。
他一定有完美的身材,但不应该太壮,他应该是美少年或美青年,但绝不会是个壮汉。
他应该是俊美的,就算不能雌雄莫辨,也绝不会是方脸浓眉。
叶舟轻声说:“我听见有人在呼唤我,于是我就来了。”
奴隶们跪在地上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没人打断叶舟的话。
叶舟:“我看到了你的遭遇。”
“看到你们像牛马一样被驱使,被殴打,被辱骂。”
“明明是人,却得不到属于人的自由和尊严。”
叶舟轻叹了一口气。
奴隶们在那口气叹过后,发出了悲戚的嚎哭——他们流不出泪来,只能干嚎,用仅剩的力气以声音来发泄。
伊拉的额头紧紧贴着土地,他全身都在颤抖,如果他能哭出来,此刻肯定已经泪流如注。
神的声音和他想象的没有不同,是神秘的,温柔的,慈爱的。
就好像他是他们在天生的父,或天生的母。
他原本以为,在神的眼里,奴隶不能算人。
毕竟所有的故事里,神都从没解救过奴隶。
神解救的都是国王和贵族们,至于奴隶,只是故事里死亡的背景板,是一两句轻飘飘的句子。
叶舟分不清谁是谁,他只能看到一颗颗脑袋,一个个蜷缩起来的身体。
叶舟抬起头,看向了躲在树后的管事们。
管事们猝不及防和叶舟对视,他们吓得从树后跌了出来,也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无语伦次地说:“神、神明大人!”
叶舟朝他们走了过去。
管事们被吓得脸色煞白——他们不是傻子!神对奴隶这么和颜悦色,这么慈爱,说不定会为他们出气,就算月神是个善神,那也是有脾气的!不然怎么会有人被他惩罚上千年?
他们可不想成为下一个千年倒霉蛋。
“月神大人……”金发管事发现月神正在看他,可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月神的眼睛。
他的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渴望。
说不定月神大人看中他了?要带他到天上去,去月神的宫殿服侍他。
这个想法在瞬间俘获了他的全部心神,管事小声说:“月神大人,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我愿意为您奉献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
他说完以后没有听到回音,于是小心翼翼地抬头,却猝不及防的撞进了深渊中。
这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漆黑到似乎这世上没有光能照亮。
像黑色的宝石,却更加深沉。
管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眼中只有这一双眼睛,根本看不见“月神”。
叶舟也看着管事,他轻声问:“你们为什么可以那么自然的不把奴隶当人?”
这是叶舟真心想问的问题。
人都有同理心,都会物伤其类,就算阶级不同,但起码有一样的身体一样的五官,他们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
叶舟继续问:“你没觉得他们和你们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的吗?”
管事有些讶异,可能是因为叶舟并不严厉,也不凶狠,管事小声说:“大人,奴隶都是神厌弃的人,可能您把他们当做人看,可在其祂神眼中,他们不能算人,只是生活在地上的虫子。”
叶舟:“是哪个神?哪个神厌弃了他们?”
管事们都有些迷茫——实在是故事里也没有说清是哪个神,他们也只知道,不被神所爱的人就是奴隶,因为他们卑鄙低劣,粗俗又恶心,所以不配当人,只配当奴隶。
叶舟:“这不是你们自己编出来的吗?”
“打着神的旗号,奴役着自己的同胞。”
叶舟收回了目光,他站直了身体,轻声说:“明天我还会再来。”
管事们一起抬头看去,但比他们更快的是那抹刺目的光芒,他们都被闪得瞬间失明。
叶舟也就趁着他们“失明”的间隙从旁边跑了过去。
——幸好这个角度好,否则他就算没让管事看到自己跑步的英姿也能让奴隶们看到。
不过奴隶比管事好骗,说不定就算看到了也会觉得这是月神的独特走路方式。
经历了草儿他们所在位面后,叶舟明白了不少东西——不是底层人民,穷苦人笨才好骗。
而是他们没什么可失去了,对他们来说,被骗和不被骗的结果其实差不多。
如果死了,那也能算得到解脱。
如果不死,有机会填饱肚子,就是幸福。
人只有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敢放手一搏。
所以被骗的才多数是穷人,富人即便被骗了,也不会伤筋动骨,说不定还能笑一笑,认为自己的人生经历丰富了不少。
“月神大人走了……”金发管事喃喃道,他抓住身旁的前辈:“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仓库怎么办?这么奴隶怎么办?我的天啊!”
“领主大人明天会来吗?我们现在就要去告诉领主大人这件事。”
“希尔死了吗?”
“好像还活着,那小子正看着他。”
“我说……”巫医从一旁走出来,他思考再三,决定不走了。
月神看样子会留在这里,而他作为巫医,是距离神最近的人。
他可以把自己变成月神的神使!
“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给月神大陆探路的!”巫医抬起下巴,他装出一副无比清高的模样,用余光瞧着管事们,“月神大人认为你们对奴隶太严酷,太残忍,月神大人解放奴隶,拯救他们,把他们变成和你们一样的自由民!”
管事们倒是没觉得震惊,毕竟刚刚月神大人似乎真的就是这个意思。
巫医继续说:“为了表示我们的虔诚,我们必须为月神大人把他想做的事都做到。”
管事们眨眨眼,想知道月神大人到底想要什么。
巫医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月神大人要这片土地!”
其实他也不知道月神想要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土地。
神是不可能要便宜货的。
他们要享受,要美酒,要美人,要各色珠宝。
绝不会要奴隶。
巫医认为月神关注奴隶,不过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发火的“借口”。
一个把人赶走的理由。
神需要一块土地建造自己的宫殿。
——肯定也需要一个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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