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一路跋山涉水, 虽然着急,但叶舟他们还是在长雄关停留了两天。
长雄关位于两座山的相交处, 地理位子十分优越,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各国没有吃下陈国这块肥肉,也有一个原因是长雄关。
打下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兵力,伸手就能要到粮食,何必再打呢?
与其打陈国,不如打更容易攻占的城池。
不过一旦有哪个国家真的强到无人匹敌, 那陈国就是最先被盯上的那块肉。
陈侯这几天也没闲着,他终于褪去了那层仁人君子的伪装,露出了真实的内里来, 比之前看着反倒更有了几分王者风范。
为了以防万一, 原先的两千多士卒,陈侯留了两百多在长雄关。
毕竟不是战时,此时换将也不会动摇军心, 韩冉作为左将军,被陈侯暂时留在这里顶替了张榕。
至于张榕, 他要被带回王都临淄。
陈侯也告诉了叶舟,张榕必须得死, 但不是现在,他要削弱世家公族的影响力后才能对张榕下手。
听陈侯说的多了, 叶舟也觉得在这里当国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只是混吃等死,当个昏君, 大约还算不错, 毕竟无论如何, 国君的待遇和享受总是比普通人好的。
但如果想当个明君, 那就难上加难,外敌环伺,国内还有一堆拖后腿的公族世家。
这时候的臣子,真的可以为了成就自己的美名当着君主的面撞死——只要他认为君主的决定是错的。
死一个,那这个君主就别想把政令推行下去。
因为忠臣死了,所以他一定是对的,国君一定是错的。
当然,这建立在国君的选择没错的情况下,如果国君昏庸,有治国之心却无治国之力,那这些臣子和世家,就能在国君乱来的时候拉住他。
有利有弊,但在大争之世,总体来说是弊大于利。
一个国家如果不能齐心协力,事情还没办成就开始分左右两派,那这个国家想强起来简直太难了。
修整结束后,他们再次踏上前往临淄的路。
叶舟这次总算不折腾自己了,他给自己也准备了一辆马车。
“到时候你们累了也可以上来坐。”叶舟看着停在将军宅邸门前的马车,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小声跟邹鸣嘟囔,“我实在是来不起了,大腿那的皮肤磨破以后好不容易好了,又磨破,反反复复。”
叶舟:“你会驾车吗?马车?”
在叶舟心里“无所不能”的邹鸣微微摇头:“不会。”
他会开车,会骑马,但不会架马车。
叶舟问了一圈,他的雇员里没一个会的,哪怕是武岩,也只会架牛车而不是马车。
虽然叶舟觉得牛车马车,应该异曲同工,但武岩没把握,不敢上阵。
叶舟只能去问陈侯。
好在陈侯手底下有的是能架马车的人。
更何况驾车总比骑马轻松,毕竟没人是铁打的,都是肉做的。
陈侯点了一个小将过来,小将皮肤粗糙,但唇红齿白,看着年纪不大,应该就在十七岁上下,他个子不高,站直了刚到叶舟肩膀。
小将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被点中,虽然强忍住不做表情,但双目灼灼,宛如蕴着两团火。
陈侯对叶舟说:“这小子看着没什么力气,驾车倒是一把好手,就是架双马车也行。”
小将挺了挺胸脯。
叶舟冲他笑了笑:“那就托付给你了。”
小将喊道:“定不负所托!”
小将不敢看叶舟的双眼,目光只放在叶舟的腿上,小心翼翼地说:“小、小人郑少羽。”
叶舟:“好名字。”
他只是这么礼节性的一夸,就看到小将低着头傻笑。
虽然他没怎么跟士卒们打交道,但对他这个“仙人”,士卒们都很敬畏,可能是过于敬畏,哪怕同行了这么长一段路,叶舟没和兵卒们说过话。
马车内空间很大,但和孩子们的车厢不同,叶舟做的车厢内没有铺毯子,只放了几个抱枕,还有焊死在车内的矮桌,虽然没有房车那么大,但舒适度也不比房车差多少。
叶舟实在不想和陈侯长时间待在同一个空间内,准确的说,他需要自己的个人空间。
所以哪怕陈侯用一种隐秘渴望的眼神望着他,他都视而不见,假装自己没看到。
叶舟刚刚上车,莎拉就从车窗钻了进来。
她怀里抱着一袋水果,进车之前竟然还记得把鞋脱了。
“不想骑马了?”叶舟看着莎拉坐到他对面。
莎拉点头:“太累了。”
叶舟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不会觉得累。”
莎拉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吸血鬼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机器,还是会累的。”
莎拉一本正经的时候,反而比她假装活泼的时候更像个孩子,有种孩子假扮大人的感觉。
叶舟背上垫着抱枕,往后一靠,马车开始朝前走动。
因为有减震装置,所以哪怕外面的土地凹凸不平,在车内也没有太大感觉,只是比坐轿车抖一些。
行路途中叶舟不敢掀开窗帘,不然就要吃进一嘴的黄沙。
之前骑马的时候他可没少吃。
莎拉看着闭眼假寐的叶舟,她眨眨眼睛,小声问:“老板,你觉得是我比较有用,还是邹鸣有用啊?”
没睡着的叶舟:“……”
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他开始装睡。
莎拉:“老板?”
莎拉再次问:“老板,你睡了?你睡的这么快?”
叶舟双眼紧闭,无论何如,莎拉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莎拉小声说:“反正老板你以后看到我,要记得我是先来的。”
叶舟有些迷茫,什么叫以后看到你?
莎拉不再说话,她也抱着靠枕休息假寐。
车厢里两人都没睡觉,但两人都在装睡。
一整天,他们一共停下了三次。
陈国虽然小,但人更稀,他们每次停下,看到的都是荒地。
偶尔经过村落,虽然能看到大片农田,但在里面干活的农人却没有几个。
农人们骨瘦嶙峋,他们也会抬头看向从路旁走过的兵卒和车队,看到以后就立刻找地方躲起来。
或是原地趴下,或是跑到树后。
草儿骑在马背上,她的骑术并不算好,但因为有马鞍马镫,所以觉得也不觉得骑马有多难。
——虽然学的时候还是摔得鼻青脸肿。
“娘。”草儿骑到李姑身旁,她望向那些趴在田地里的农人,一时间感慨万千,她小声说,“我们以前也是这样的吧?”
她们以前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干活,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可还是吃不饱肚子。
看到衣着光鲜的人就退让,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去镇上赶集,也不敢走进大点的店铺。
活得像是老鼠,总是小心翼翼,唯恐什么时候一只手伸进自己的洞里,拿走自己不算多的东西。
李姑摇摇头:“比他们好一点,如果没有天灾,我跟你爹,肯定能把你们都养大!”
她目光有些发散,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到时候你们嫁个好人家,再给你弟弟娶个媳妇,我以前就跟你爹说过,若是行的话,你们姐妹不能嫁远了,否则受了婆家欺负怎么办?”
“要是婆家欺负你们,我跟你爹就打上门去,我养的好好的姑娘,怎么能去别家受委屈。”
她艰难地笑了笑:“我都想好了,全都想好了……”
不过李姑很快说:“不说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李姑看着草儿:“你比他们运气好。”
她们现在只要干活就能填饱肚子,不仅填饱肚子,还能穿上好衣裳,仙人说这叫劳有所得,李姑以前不懂,如今懂了。
她干多少就能拿到多少报酬,不会再像一样,没日没夜的干活,却不知道下一餐在哪儿。
在大梁朝的时候,就是逢年过节也不一定能吃上一顿肉。
对现在的日子,他们知足了,太知足了。
“停下吧!”陈衍勒紧缰绳,天已经快黑了,他们正好路过一处村落,准备就在这儿过一晚上,还能去村民那儿讨些水喝,这附近没有河,只能靠井取水。
陈衍停马后点了几个兵,叫他们去打水,又说:“不许白拿,给些钱,也不许对小姑娘大媳妇动手脚,要是被我发现了,军法处置!”
几个兵丁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将军放心,我们哥几个不是那种人。”
陈衍冷笑一声:“去吧。”
兵跟匪其实没有两样,匪烧杀劫掠,兵也一样,兵如何,看得是将。
将能管好,那兵就是兵,将若管不好,兵就是比匪更可怕的存在。
陈衍处置了不少在休息时间闯进百姓家里大吃大喝,强占民女的兵丁,但这种事屡禁不止,当兵的为什么当兵?建功立业?他们又不是大族出身,立了战功也上不了高位。
对他们而言,当兵就是找个正当的理由欺男霸女。
陈国这个久无战事的小国都如此,大国兵卒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各国攻占他国城池,屠城都不再少数,士卒攻进城池,将军多数也不会阻拦他们闯进百姓家中烧杀抢掠。
陈衍看不上这种做法,认为这有违君子之风,可他这么想,士卒们并不怎么想。
在战场上冒着生命危险砍杀,还不许他们在赢了以后享受享受吗?
所以陈衍只能紧紧盯着他们,以免他们真干出什么有损陈侯脸面的事来。
“等一等。”陈舒策马而来,她停在几名准备过去的士兵面前,然后下马冲着几人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士卒们没跟陈舒打过交道,但也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好惹。
陈旦回来以后跟他们说了不少,说自己怎么被这个女人抓住,又怎么被勒住脖子。
大约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弱小,他把陈舒形容的极为夸张。
总之,在士卒们眼里,陈舒现在就是行走的母夜叉,杀人就跟杀鸡一般简单。
陈舒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从超市里拿出来的玉米饼。
叶舟每去一个位面,总会留下一些纪念品,在落阳基地留下的就是玉米饼。
由于留的不少,这次就专门拿了些出来,好跟老百姓交换东西。
一张玉米饼足够一个壮年男人吃上一天了,并且这些玉米饼都是落阳基地的居民做的,还放了糖,吃起来不仅有玉米的香味还有非常明显的甜味,做得很厚实,却又不会太干。
叶舟有时候也会把玉米饼当主食。
陈舒:“走吧。”
几名士卒唯唯诺诺的应声,然后跟着陈舒一起往村落走。
走了一会儿,陈舒发现这几个士兵跟她保持着一大段距离,她有些奇怪,于是她停下脚步,一转头,那几个当兵的果然也停了下来。
不管她是慢是快,是走是停,这几个士兵都跟她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陈舒不知道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她也没对他们做什么吧?
于是她停在原地冲他们喊道:“你们快点!我又不会把你们吃了!”
士卒们有些慌乱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胆子大的朝陈舒走过去。
这几个士卒都是在军中不那么受重视的,身体养好之后就能看出他们年纪都很小,可能连十五都没满,陈舒经历的多了,虽然不至于把这些兵卒真的看成孩子,但对他们跟对成年男人的态度不同。
等他们终于磨磨蹭蹭的走到她面前,她才问:“你们怎么这么怕我?我又不会吃人。”
胆子最大的那个小声说:“斥候说了,你能徒手把人脖子掰断。”
陈舒:“……虽然他这么说也没错,但我也不是随便是个人都要杀,杀人也耗费力气,我不做白工,像是你们,若是不发粮饷,还上战场打仗吗?”
士卒们互相看看,老老实实的摇了头。
从军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们又不是军户,立不了战功,进军营就是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年年发了军饷还能给家里人送回去,若是能攒下一点就更好了,离开军营以后就能娶个媳妇。
陈舒:“道理是这个道理嘛,那你们怕我干嘛?”
但她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这几个士卒还是怕她,只是总算没有跟她隔着十万八千里走路了。
这个村落并不大,怎么数都只有十几户人家,房子都是泥巴房,不少房顶铺的都是瓦片,而是稻草,村里也没什么鸡鸭禽类,偶尔看到一只鸡还是被关在篱笆里,一看就是珍贵的财产。
陈舒敲响了院内有水井的人家房门,她提高了一些音量,但刻意挤了挤声音,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凶:“有人吗?!有人吗?我想讨碗水喝。”
门内好一会儿才传来人声,那是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她哆哆嗦嗦的门内说:“兵爷……家里穷,实在没什么东西了,我家男人在外头干活,等、等他回来……”
除了女人的声音外,门内还有孩子的哭声。
陈舒深吸一口气:“大娘,我们真的只是来讨碗水了,要不只让我一个人进去?叫他们在外头等着?您放心,不白拿您家的水。”
又过了一会儿,门才终于被缓缓打开。
一张老妇人的脸出现在陈舒的视线范围内。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皲裂,像是干涸的田地般满是沟壑,她的嘴唇和眉眼都下耷着,只看脸,都能看出她是个穷苦人,脸上满是苦意。
陈舒端起笑脸:“大娘,我跟你进去。”
老妇人有些惶恐地低头,她侧开身,小心翼翼地说:“贵贵人请,寒寒舍简陋,招待不周……”
陈舒转头看了几个士卒一眼,让他们就在原地等着,自己跟老妇人进了房门。
进了这间屋子,陈舒立刻闻到了一股霉味,很难说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像是木头腐烂发霉的味道,又掺杂了别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闻。
在只铺了一层稻草的“床”上,坐着三个孩子,最大的看起来有七八岁,最小的估计才出生不久,几个孩子都顶着一大脑袋和一个奇怪的大肚子。
孩子们还是哭,陈舒问老妇人:“大娘,孩子们这是怎么了?吃坏了肚子?”
老妇人摇头:“他们是饿的,肚子是喝水喝的。”
老妇人艰难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我去拿水桶,贵人稍候,我去帮你们打水。”
陈舒:“我看你们田里种的粮食都不错,怎么会饿成这样?去年秋收以后没有存粮吗?”
老妇人局促地摇头:“粮官来收了两次粮食,家里没有存粮了。”
陈舒一愣:“没有存粮?那你们今年怎么过?”
老妇人也有些迷茫:“挖些草根,对付一日是一日吧。”
陈舒叹了口气,老妇人似乎也没觉得这事有多奇怪,或者有多苦,他们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去年活下来了,今年应当也能活下来吧?
几个孩子看到生人也没有反应,他们就像鸟巢里的雏鸟,只知道伸着脖子讨食吃。
像是已经饿傻了。
老妇人从灶台边拿出了两个水桶,木板长短不一,有些地方还破了洞,她用扁担担起两个木桶,只想早些把这个贵人和门口的兵老爷们送走。
“我来吧。”陈舒从老妇人手里抢过扁担,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硬的人,可看到这样的情况却还是忍不住心软。
老妇人连忙说:“贵人、贵人、把扁担给我吧,我来担!我担得动!”
她看陈舒的外貌就知道对方绝不是平民出身,外头那几个士卒可能就是来护送她的,若是叫他们看到是陈舒担着扁担,责打她怎么办?
她是绝对撑不出兵老爷们的责打的!
她慌乱的想去抢陈舒手里的扁担,却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只红着眼眶哭求:“贵人。贵人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还有几个孩儿……”
陈舒不是滋味,她把手里的那袋子玉米饼递给老妇人:“我出去了,你不用跟出来,打完了水我把扁担木桶给你送回来,这些就当用你家水的酬劳。”
“你安心,不会有人找你麻烦。”陈舒不去看她,趁老妇人捧着袋子迷茫的时候直接走出了屋子。
士卒们看陈舒出来,连忙跟陈舒一起走到水井旁。
陈舒把木桶交给他们,看着他们打水,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这些当兵的到底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老百姓怎么一看到你们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几个士卒唯恐陈舒生气,连忙说:“这可不与我们相关,我们刚从军就跟着君上出征,从没祸害过老百姓,我们以前也是老百姓!”
陈舒:“那你们是老百姓的时候,怕当兵的吗?”
士卒们互相看看,一边打水一边说:“怕,怎么不怕。”
“兵老爷杀了人也没事。”士卒们脸上露出后怕的表情,“若是家里有钱还好说,若是无钱,又有娇娘,那就难说了。”
陈舒:“那就没人管吗?!”
士卒们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怒气,小声说:“大约是有人管的。”
“可人都死了,若是把当兵的杀了,那也没什么用,还少了个可以上战场的。”
陈舒翻了个白眼:“我也是当兵的。”
士卒们一愣,他们想过陈舒是干什么的,但怎么也没想到她是当兵的。
陈舒没好气地说:“我十四岁就进了军营,我那儿倒是不怎么打仗,但当兵的跟老百姓也没区别,别说欺男霸女,谁要是敢拿老百姓一针一线,那都要军法处置,不仅要从军营赶出去,一辈子都要背上污点。”
陈舒:“你们这样不行!”
“我要跟你们君上好好唠唠这件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人都管不好,还想强国?”
“强个狗屁!”
士卒们咽了口唾沫。
她好凶,但凶的好让人向往。
·
土屋里,老妇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袋子,她不知道这袋子是怎么做的,但摸起来与她见过的所有布料都不同——虽然她也没见过几种布料。
但比起袋子,袋子里的东西才叫她手忙脚乱。
她刚刚打开袋子,就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粮食和香味和甜味。
老妇人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就着从窗外透进来的阴暗光线看过去。
十几块沉甸甸金灿灿的饼子。
每一块都比她的脸还大。
老妇人僵在那,她没有吃,而是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脸颊。
疼痛让她相信眼前的东西是真的,不是她白日发梦。
她张了张嘴,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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