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牢房里, 地上满是污秽,干草上有肉眼可见的老鼠屎,墙上是大片污迹。
张榕坐在角落里, 他多日没有梳洗, 披头散发,头发油腻打结,一缕缕的落在胸前。
吃饭的狱卒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奚落道:“守关大将,竟然与反贼为伍,我要是他,我就自己撞死了!”
另一个狱卒顺着说:“张氏子弟,当然什么都不怕,以为自己犯了捅破天的事都没人能管。”
“赵贼已经死了, 他的家小也被赶出了陈国。”
狱卒看向张榕, 他看了眼面前的木几, 从鼎中取了一块鱼骨头朝着张榕的方向扔过去, 嬉笑道:“将军尝尝味?这可是你的断头饭。”
原本低着头对狱卒所说的话充耳不闻的张榕猛然抬头,他声音沙哑粗粝:“什么断头饭?”
“哟!”狱卒装作震惊地说, “将军还不知道呢!君上已经下令,明日中午,将军可要被带到宫门口,在百官和百姓面前行枭首之刑。”
“天下头一个被砍头的将军,您啊, 就是死, 也与常人不同。”狱卒大笑, “怪不得是大将军, 这待遇我们可没有。”
“你说谎。”张榕看着那个狱卒,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乃张氏子弟,君上不敢这么对我!我张家……”
“你张家,你张家如何?!”狱卒站起来,朝张榕啐了一口,“你张家也是君上的臣!”
“你们高贵!我们低贱!我呸!”
张榕猛然站起来,他的双手抓着木栏,目光狂乱地大喊:“我要见君上!让我见君上!他不能这么对我!”
“君上!你不能这么对他!”年迈的老人杵着拐杖,他用手指着陈侯,一字一顿地喊道,“你不能为了你的喜恶,置百官于不顾!张榕犯了大错,他该死!可你不能让他死在百姓庶民面前!”
王宫中,百官站在大殿中,大殿并不算大,所有人挤在一起十分吵嚷。
老人狠狠地用拐杖敲地:“你这是侮辱他!无论是赐毒酒还是白绫,都不能枭首!更不能在百姓面前枭首!”
“你这是撕破世家的脸皮往地上扔啊!”
陈侯坐在台阶上,他穿着深黑的礼服,低头看向站在百官之首的叶舟。
可能是因为处置张榕的办法太过惊世骇俗,所以百官世家都还没得及探究这位新来的相国是谁,有什么样的功绩,又有何种能耐。
陈侯清了清嗓子:“广信伯以为我做的不对?那按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广信伯哼了一声:“君上刚愎自用,如今才想询问臣下的意思?依老夫的意思,张榕不能杀!不仅不能杀,君上还应当亲自将他请出来,国君以仁治国,若待守关大将都如此无情,岂不叫人胆寒?”
在旁边看表演的叶舟都惊了。
这都变成无罪辩护了吗?还能对国君进行绑架?
虽然他做了天大的错事,但为了表示你的仁德,你还是应该用广阔的胸襟原谅他,接纳他。
但比起叶舟的震惊,陈侯显得很平静,他似乎早就猜到了自己此举会被多少人反对,他冲广信伯叹了口气:“我也想以仁治国,但仙……有人告诉我,治国需要的是王道,而不是仁道。”
“王道,赏罚分明,有功封赏,有过惩治,令行禁止,百官各司其职。”
“仁道,说来好听,然而人都贪心,得两寸想三寸,得三寸要四寸,无穷无尽。”
“我若放了他,他是感念我的仁德,还是更多人以为,我陈国国君可欺?”陈侯笑道,“就连阻拦我进关都可轻易谅解,那下次召集人手来宫中杀我,岂不是更不怕了?”
陈侯又问老丈:“若此时我不是陈侯,你不是广信伯。”
“我乃魏国国君,你为魏国臣子,你敢不敢对魏王说这样的话?”陈侯笑着摇头,“你不敢。”
广信伯却仰起头说:“君上莫怪我倚老卖老,张榕不能杀!”
“即便此刻你是魏王,我乃魏臣,此话我依旧说得!你若不肯,我便回封地去,再不来临淄!”
广信伯拱手:“君上三思,莫为你一时意气,葬送了整个陈国。”
身后的官员们也拱手喊道:“君上三思。”
陈侯看着这群低头的人,心里滋味难辨。
“不就是杀个叛国贼吗?”在所有人都低头的时候,只有叶舟依旧身形笔直,整个大殿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看着被所有人指责的陈侯,声音清朗地说,“若连赏罚都不分明,还讲什么富国强兵?国内一团糊涂,叛国都成了小事。”
叶舟笑道:“诸位如此治国,真是叫我开了眼界。”
广信伯看向叶舟,他眯着眼睛,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在这里大放厥词,不曾想是新来的相国大人,不知大人有和见教?”
“哪一国的国君不是以仁治国?”
叶舟反问:“哪一个强国大国的国君是以仁治国?不提魏国,只说鲁国,鲁公刚即位不久,就亲率大军抗击赵国,夺回了鲁国六洲,凡战场立功者皆有封赏,临阵逃脱者就地格杀。”
“短短十余年,鲁国从寡弱之国变成如今的强国,难道你们都是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看看吗?”
广信伯怒喝:“大胆!”
“仁乃天下道!鲁公颠倒黑白,总有一日会得报应!”
叶舟:“报应?什么报应?国富民强是报应?还是稳定粮价是报应?如今陈国百姓买粮,一斗十钱,鲁国土地十有五六不宜产粮,但鲁国一斗粮才两钱,这就是你嘴里的报应?”
广信伯气得脸色通红:“你、你只看眼前之利,不看长久之祸,你这样的人也配为相?”
叶舟反唇相讥:“我不配,你配吗?你若为相,恐怕要将陈国拱手献给强国,毕竟仁嘛,别人要,你怎么能不给?你不给便是不仁不义,要叫天下人耻笑。”
“我何时说过要将陈国拱手让人!”广信伯大怒,“你、你……”
“别你了。”叶舟冷声呵斥,“你们人人都有私心,毕竟你们是为家族谋利,不是为国。”
“你们才是只看眼前小利,陈国贫弱,你们即便能作威作福又如何呢?”
“陈国弱小,国祚倾倒,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们的家族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叶舟笑道:“你们不是不懂,只是与其换条路走,换个活法,还是走老路更稳当,毕竟跟强国对抗不容易,欺负自家国君还是很容易的。”
叶舟:“毕竟国君脾气好,你指着他鼻子骂都行,对吧?广信伯?”
广信伯一愣,他这才记起自己刚刚指了陈侯。
广信伯:“我是为国担忧,一时激动。”
叶舟:“我现在对着你的脸给你一拳,也是我为国担忧,你看如何?”
叶舟:“你叫国君在百官面前听你呵斥,以手指国君的脸,不是侮辱国君吗?怎么?国君能侮辱,他张榕就辱不得?还是国君比一个从贼的叛将更低贱?!”
此话一出,满朝寂静,刚刚还准备和叶舟辩一辩的官员们立刻低头喊道:“臣等不敢。”
广信伯也只能拱手,偏头说:“老臣不敢。”
有叶舟搭梯子,陈侯终于能顺坡下驴了,他看着台下冲他俯首的百官,觉得自己在仙人面前再次威严扫地,他那点可怜的尊严岌岌可危,深吸一口气后,陈侯板着脸说:“我意已决,你们再有异议,可来试试陈剑之威。”
“若是要保张榕,便先将我杀了吧!”
陈侯站起来:“这位子,换你们做!”
“反正你们也一惯爱做我的主。”陈侯没有再看官员,他从下台阶,就这么从偏门走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陈侯还吩咐寺人:“将相国大人请到书房来。”
寺人小声应诺。
陈侯刚走,广信伯正要对叶舟发难,寺人就走到叶舟身旁小声说:“相国大人,君上有请。”
广信伯看着叶舟,讽刺道:“巧言善辩!势利之徒!”
叶舟叹了口气:“我巧言善辩,总好过诸位即不会言也不会做的,身处高位,不思报国。”
“我都为你们觉得羞耻。”
说完他不等众臣回话,就跟着寺人离开了大殿。
叶舟才不会给他们机会反驳自己——让他们今晚回家慢慢复盘吧。
但最终,谁也没能改变陈侯的意思,张榕还是在第二天正午被押往了宫门口。
宫中的侍卫们在宫门口搭好了台子,让台下的百姓都能看清张榕是如何人头落地的。
张榕被押解出来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曾是个将军了。
他失去了所有精神气,目光呆滞茫然,只有站在台上,看到台下百姓的时候才忍不住大喊:“君上!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啊君上!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台下的百姓其实并不知道台上的是谁,他们只是来看个热闹,毕竟他们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有人被枭首。
“他是犯了什么罪?”
“枭首之刑,应当是重罪吧?”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哎!有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的?”
张榕没有等到陈侯,他的目光在人群巡视,在人群末尾的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爹……”张榕的声音颤抖。
可是那身影似乎发现他看到了自己,急匆匆地朝街边走去,张榕脑袋随着那道身影转移,他大喊:“爹!救我啊!爹!”
他还要继续吼,却骤然被人用湿布堵住了嘴,再被人用手掌紧紧按住嘴,再不能发出声音。
按住他的人正是此前看管他的狱卒,狱卒朗声说:“此人乃边关守将张榕,勾结反贼,意欲乱我陈国!”
“他伙同反贼于长雄关拦截君上,不许君上入关。”狱卒问百姓,“你们说,此人当不当杀?”
百姓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自然当杀,守关大将犯下如此罪状,便是杀他一百次都不够!”
“毕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如何?”
“张家掌握着不少城池呢,哎,君上还是太年轻,不懂其中的利害。”
年轻人们都觉得杀得好,这样的人若留着,就是丢整个陈国的脸。
老人们都觉得不该杀,不是因为他们怜悯张榕,而是认为杀了张榕,张家就会和国君对着干,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庶民和百姓。
“张家不可能跟你对着干。”叶舟坐在陈侯对面剥橘子,他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有力,因为捂了一个冬天,皮肤比多数人都要白,他轻声说:“我记得张家还有个分支,我已经帮你派人去和他们谈过了。”
陈侯诧异:“分支?”
叶舟笑道:“你以为,分支都愿意老老实实当分支吗?”
都是一个祖宗生的,凭什么你为主我为奴,以前你强大的时候我看你脸色,可如果有机会,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你呢?
“陈侯要张家,需要一个听话的张家。”叶舟把一瓣橘子塞到嘴里,“既然这个不行,那就换一个,只要姓张不就行了?”
陈侯小心翼翼地问:“那张家分支,愿意?”
不是他太过谨慎,而是这么多年来,主支对分支的驯化是经年累月的,不少分支甚至是靠着主支才能送子弟来临淄,主支一手大棒一手糖,分支本来在名义上就不占优,时间长了,不管是不是真的,都对主支心悦诚服。
叶舟点头,他笑道:“为什么不愿意?一个家族不可能一个有血气的人都没有。”
“他们只要不是蠢人,就知道这件事其实并不难成。”
叶舟看了看陈侯激动的神情:“有国君相帮,张榕又死了,还有相国为他们铺路,即便是胆子再小的人,也会想要赌一把吧?”
“赌赢了,张家的主支就是他们,那么多座城池都归他们管,输了,损失一个自家子弟而已。”
叶舟:“反正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叶舟把手边的茶推给陈侯,他笑着说:“陈侯喝口茶吧。”
陈侯心不在焉的端起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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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了好多血!”临淄多年没什么新鲜事,死一个世家子弟足以让整个临淄沸腾起来。
“我还在想,人被砍了头以后,那头还没有知觉。”
“真是怪吓人的!我做了两天噩梦!”
世家从来高高在上,百姓们都已经习惯了,他们见惯了世家子弟作威作福,往常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觉得——说是生来高贵,不也和他们一样,都是肉|体凡胎、砍了头一样要死。
“真是奇了,家中子弟被枭首,张家人竟然没有出来。”
“定然是没脸出来。”
“君上这样也不对啊,再怎么说张家也是世家,哪怕是要张榕死,也不该这么折辱他,这哪里是折辱他,是折辱整个张家!哎!”
街头巷尾爆发了一场又一场争论,士人们倒是都支持陈侯,毕竟这些整日只能在街头与人争论的士人,都不是世家出身。
他们认为陈侯此举是对的,世家再不打压就要翻天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陈侯一直任用世家,他们这些非世家出身的士人将永无出头之日。
百姓们却觉得,陈侯太心狠了,世家就算做错了事,世家子弟就算犯了罪,也应该给他留点体面和尊严,国君如此行事不是件好事。
两拨人吵来吵去,竟然吵出了不少好文章。
无数士人写文章,还要张贴在墙上,你写了我来反驳,我写了你来反驳。
陈国很多年没有这样文昌过了。
叶舟也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更让临淄的士人们空前团结起来,他们甚至还是抱团了。
单个没有家族的士人没人看重,可当所有士人拧成一条绳,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
至少现在朝堂上,已经没有官员敢指着陈侯鼻子的说他行事不吉。
不过陈国还真是没有秘密,叶舟才当了两周相国,统共上了一次朝,竟然已经有士人开始到他门前自荐了,他们都想成为他的门客,或是成为他的徒弟,希望他能推荐他们如朝为官。
叶舟原本是不想接纳这些人的。
可转念一想,陈国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些没有家族印记的士人。
于是他还是把这些人接纳了下来,甚至还买了套宅子,专门安置这些人。
偶尔他也会过去看看这些士人在干什么。
每次他过去,都能看到士人们在辩论,或者看书,他们都有自己的主意,都爱指点江山,好像他们熟知天下事,只要听他们的,陈国立刻就能强盛起来。
但叶舟也没有因为说大话的人太多而看轻他们。
毕竟年轻人,尤其是士人多数都是有些骄傲的,甚至有些还很狂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还真从里面挖掘出了两个人才。
一个姓姜,一个姓赵,两人都不是陈国人,一个从郑国来,一个从赵国来。
并且两人都是狂士,他们入陈不是因为陈国有多好,更不是因为陈侯有多贤明,纯粹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有大才,辅佐一个弱国变强,更能体现出他们的才干来。
姓姜的认为应该是收回所有公族世家的土地,重新划分土地。
不是把土地分给庶民,而是把庶民分给土地。
姓赵的认为,如今陈国积弱,究其根本在于没有足够强大的军队,他觉得应该耕战。
无战事的时候壮年男子便留在家里种地,有战事的时候立刻就能上战场打仗。
虽然他们的想法很多,但叶舟觉得他们各自就这一个想法最好。
如今的土地是私有制土地,名义上全归陈侯所有,但就像诸侯国都归周天子一样,谁傻谁信。
公族们都有自己的封地,他们封地的所有产出都归他们自己,其实就是国中国。
姓姜的认为,这种私有制才是所有世家和公族都跟陈侯对着干,并且不愿意为国效力的原因——因为他们已经是土皇帝了,就算再进一步又能如何呢?
若是忠心得不到好处,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忠心?
姓赵的认为,陈国的问题出在兵少马弱上,想要改变这个状况,短时间是不可能的了。
既然不能靠质,那就只能堆量,别国出一万兵马,陈国出两万,人实在不够,就花钱去买奴隶。
仗可以打不赢,但气势一定要到位,要让别的国家都知道陈国士兵不怕死,谁敢伸手,陈国就算自伤一千也要损敌八百。
说直白点就是自|杀式袭击。
虽然确实很偏激,但叶舟觉得这些想法并不是全无道理。
叶舟在观察了几天之后,把这两个人推荐给了陈侯。
陈侯也没有细问,可能是因为极度信任叶舟,很快就让这两人成了品级不低,能上朝议政的官员。
这两人对叶舟也是口称老师,并不以相国称呼。
叶舟还发现,这两个人在别人眼中,都是跟自己同一阵营的人。
有了这两个榜样,那些住在叶舟购买的宅子里的士人们更加拼命的表现。
叶舟三天去一次,每次他过去,士人们都在高谈阔论,声音大得要冲破云霄。
不仅仅是这些已经被他接纳下来的士人,整个陈国的士人如今都在朝着临淄涌入——他们以前没有途经,因为穷,所以没钱拜师,没人推荐。
如今叶舟不收一分钱就荐了两名士人,他们怎么能不疯狂?
既然有叶舟这样替陈侯招贤纳士的人,省了他们的晋身之资,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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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走了。”年轻的士人穿着草鞋,背着包袱,冲走出房门送他的老人说,“儿若是能留在临淄,必将老娘接去享福,若是儿没被相国看重,儿便回来,伺候老娘终老,娶个媳妇,生一堆娃。”
老人泪眼婆娑的看着儿子,她点点头:“儿啊,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娘知道,我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君上一定能看到你的才干,娘就在这儿等着,等你派人来接娘!”
士人看着自己的老娘,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朝老人跪下,瓷实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后才停下,仰头看着妇人说:“娘,儿一定不会叫你失望,有朝一日,儿一定要天下人都知道儿的名字!”
老人声音颤抖:“我儿去吧。”
士人站起来,这次他没有再回头,而是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没有钱,没有代步的马或牛,只能靠自己的双脚和脚下的草鞋走去临淄。
在临淄,有一个人等着他。
那人一定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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