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从草庐外传来。冬去春来, 冰雪融化,农人在田地间忙于春耕,溪流旁的机械水车缓慢地转动着,隆隆的声音响彻四野。
至此,大梁百姓们寻常的一日便开始了。
大梁开国两百余年,几代君主励精图治,自今上登基后, 终于发展到了有史以来最为鼎盛的时期。朝廷鼓励民间开展贸易,商业手工业飞速发展, 各种发明层出不穷,国力也达到了当今世界最强盛的水平。
就连周边那些一直不安分的小国家, 在历经过几次大梁戍边军的碾压式平叛后, 也都纷纷识趣地表示, 他们愿意尊大梁为宗主国,并且每年派使者进京朝贡。
百姓们过上了好日子, 当然也对朝廷感恩戴德。由于圣上登基后立年号为“天祚”, 因而,今年便是天祚六年。
而乔镜这次来到的地方, 是位于大梁京郊的一处村落。
据说,这里的村民都是因为当初前朝战乱,举家南下搬迁到这里来的。上百户人家,八成都姓刘, 尽管官府另有登记, 但附近的百姓们都习惯性地称这里为刘家村。
乔镜打量了一下自己身处的环境, 房间不算大, 屋内的摆设在他看来挺简陋的,除了一张木床外,靠近窗户的位置还放着一张书桌,笔墨纸砚在桌上摆的整整齐齐。唯一令他感到意外的,就是这扇窗户居然是用透明的玻璃制成的,虽然不如现代的做工精细,但表面看上去已经很平滑了。
看来这次008的确挺靠谱的,他想,没有再把他投放到人多的教室里。
乔镜收回视线,问道:“我在这边的身份是什么?”
008:“教书先生。”
乔镜:“…………”
他立马决定收回自己之前的话。
“你觉得,”他低下头,心平气和地跟它对视,“我像是能站在讲台上教书的人吗?”
“放心吧,”008信心满满道,“穿越前我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特意给你找了个最适合你的身份——失业在家的教书先生!”
乔镜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问道:“那请问,我为什么会失业?”
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好几种可能性,但008的下一句话倒还真的出乎了乔镜的预料——
“原因很多,但主要还是社会风气和人们的观念问题,”008解释道,“这个国家,也就是大梁,虽然商人的地位不算高,但比起华夏历史上的商人日子可好过太多了。经济一发展,人人都想从商或者进城打工,家长也想让孩子早点自立赚钱,年轻人自然不愿意上学读书了。”
乔镜“哦”了一声,觉得这个理由挺有道理的。
“这边有科举吗?”他又问。
“有的,但是因为朝廷也允许地方举荐人才,所以每年靠科举当官的人并不多,而且还一年比一年少了。”008说,“现在参加科举的,都是一些世家大族的旁支,和比较富裕的商人子女。”
“子女?”乔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大梁允许女性参加科举吗?”
“允许的,但是报名人数和录取人数都很少,朝廷上也有女官,主要负责管理纺织一类的民间手工业。不过当朝皇帝思想很开明,在一些朝政议事上也会采纳她们的意见。”
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吗?
乔镜开始对这个大梁朝产生一些兴趣了。
光看他现在的打扮,就足以看出大梁国力之强盛,藏富于民也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一句空话。作为一个失业在家的教书先生,他身上居然穿着一件白色罗绸衫,外面搭配一套黑色的对襟长袍,款式有点儿像是民国时他常穿的长衫,但衣服的长度和其他细节处又有所不同。
乔镜走到窗边,推开窗子。
外面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远处的群山不算高,但依然有淡淡的云雾缭绕,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古时陶公所说的桃花源,应该也不过如此了吧。
但令他疑惑的是,远处居然隐隐传来了孩童读书的声音。
不是说,已经没有普通百姓家的孩子愿意上学了吗?
乔镜问了一下008,但008也说自己不太清楚。
他想了想,初来乍到,还是决定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古时候,在这样的小村落里,人情关系可比朝廷颁布的律法还重要。万一真相和008说的不同,到头来其实是村民们都在排挤他,决定另请高明教自家孩子,那乔镜必须要尽快找到办法解决这件事——对于他的性格来说,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只有搬家这一条路可走了。
乔镜离开房间,外面用一米多的篱笆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上面还挂了一些节后余下的腊肠和腌鸡腌鱼等年货,院门也是用篱笆制成的,上面都没有挂锁。
他扫了一眼,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这会儿日头已经升高了不少,农人们都专注于自家的田地,还有不少妇女背着篓子上山采茶,因为绿茶算是这一带的特产,晚去了可能就被其他村的人多采了。
乔镜一路走来,看到的人们基本都是脚步匆匆,倒也没人跟他打招呼。
这不禁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身处于这样的环境中,任谁的心情都会轻快不少。乔镜这一次都没有问008景星阑在哪里,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身材何处,景星阑一定都会来找他的。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就准备定居在这个小村子里了。
等他循着声音找过去,才发现读书声是从一座草庐里传出来的,里面空空荡荡的,只坐了四个孩子,年纪从六七岁到十三四岁都有,手里捧着一本书,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虽然乔镜并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但是那个最大的孩子却已经看到了他,顿时一脸惊喜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先生!”
因为他这一声喊,其他几个本来就没什么心思读书的孩子更是立马丢下书,欢呼着朝乔镜扑了过来。
乔镜一时间手足无措,他从来没体验过被一群小孩包围的感觉,这在从前的他看来是不亚于十八层地狱的煎熬,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你们好,”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尽管脸色依然有些发白,“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先生,我们都知道了。”那个最大的孩子突然神情低落下来,这少年长得白白净净五官周正,想必将来一定生得一副眉清目秀的书生模样,“我爹都跟我说了,今年开春其他人都出去打工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年纪还不够的,交的学费根本不够让学堂继续开下去。我今年十三了,等明年我也得进城打工了,但是先生,我们真的还想听您的课,听您讲前朝和大梁将军们的故事,您教的千字文我都还没学完呢……”
少年说着说着,他旁边那个最小的孩子就一扁嘴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众所周知,小孩哭泣是会传染的。
尽管对于不上学不背书这件事很高兴,但是一看到同伴哭了,其他几个孩子立马也露出了一副哭丧着脸的表情,泪水眼看着就已经开始打转了。
乔镜被他哭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只能结结巴巴地安慰道:“没关系的,要是你真的想念书,也可以自学,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我……”
他刚把这番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果然,下一秒那少年就双眼放光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连声问道:“真的吗?先生真的愿意继续教我们吗?”
“我没有说继续教,”乔镜立刻纠正道,打死他都不可能给一群哭起来能当警报拉的小孩当启蒙老师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只是简单的答疑解惑而已。”
少年却依然很高兴:“我知道,待会儿我就去跟爹娘讲,让他们把束脩给您!”
说完,不等乔镜阻拦,他就一溜烟地跑远了,临走时还把其他几个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也给拽走了。
乔镜呆呆地站在原地。
所以说,他木着脸想,接下来,他的家里要迎来至少四位家长的拜访了吗?
……救命。
青年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连中午饭都没心思做了,就这么呆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仰头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发呆。
一朵云飘过去了。
啊,又一朵飘过去了。
但他从清晨一直等到了黄昏,落霞满天,就连肚子都咕噜噜叫了,也没有任何人来上门来找他。
饥饿感终于让乔镜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008,正打算回屋给他们各自弄点吃的,篱笆外就传来了一道洪亮的声音:“先生在家吗?”
刚进门的乔镜慢吞吞地探出一个头。
“……什么事?”
篱笆外站着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篓。对方看到他,立刻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举了一下手中还在不断扑腾的大白鹅,说道:“先生,我家小子白天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但是这年头普通老百姓读书真的没什么出路,所以我们几个乡亲一合计,给您送点东西,您能不能跟那几个小子丫头说说,让他们早点死了读书这条心?”
见乔镜皱眉,汉子又道:“主要是咱们这些乡下人,也没那个读书当大官的命啊!等过两年踏踏实实进城找个工作做点生意,要是没什么出去闯的本事,哪怕留在村里干点农活,也好过识两个没啥用的大字,根本不赚钱……哎呦,我不是说您,瞧我这笨嘴!”
他说到一半才猛地想起来乔镜就是教人识字的先生,立马改口,还“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乔镜知道,自己是没法用短短几句话改变他们看法的。
这些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地种在了这些老百姓的脑袋里。不能说他错,因为普通百姓的孩子的确很难靠读书入朝为官,但是也不全对,因为无论在什么时代,读书识字都是能够改变一个人命运的。
“我知道了,”所以在听完了汉子的请求后,乔镜只是如此回答道,“但是我之前并没有说要继续教他们,只是说有问题可以来问我,而且您作为父亲都没法改变儿子的想法,抱歉,我一个教书的也没这个本事。”
他坦然道:“这礼,您还是拿回去还给乡亲们吧。”
“可……”那汉子紧紧皱起眉头,有些不甘心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道低沉的男声:“你找他有什么事?”
汉子霍然回头,在看到那人的打扮时,他吓得“喝”了一声,手一松,手里的大鹅就掉进了院子里,愤怒地嘎嘎嘎地扑着翅膀扑腾起来,把原本趴在藤椅上的008惊得原地一弹三尺高。
景星阑身穿一件白色锦袍,上面还用金线绣着祥云的纹路,头戴金冠,手里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的缰绳,正神色平静地望着他。
那汉子最先关注的就是他的腰部,虽然男人的腰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戴——因为大梁朝的达官贵人们都会在腰侧佩戴能够体现自己身份的玉佩,以此来彰显尊贵,百姓们也都靠着玉佩来辨认这些贵人们的身份,但光是他那条青玉腰带,就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你,你,我……”那汉子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声,还是没敢跟面前这个一看就身份不菲的贵人搭话,匆匆跟乔镜说了一声改日再上门后,便背着背篓,飞也似的跑走了。
景星阑望着他消失在昏暗暮色中的背影,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
他把缰绳拴在一根看上去还挺结实的篱笆上,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推开院门走到了乔镜面前。
男人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勾唇笑道:“看你穿这一身,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民国的时候。”
“我也觉得。”乔镜说,“你来的正好,我还没吃饭,正准备下点面条。”
景星阑闻弦知意,毫不在意地撸起袖子:“我来吧。”
乔镜客气了一下:“那多不好意思,你大老远赶过来还让你做饭,还是我来吧。”
景星阑的脚步一顿,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会用这种柴火做饭吗?”
乔镜一噎,老实道:“不会。”
被一语道破真相,他默默地走到院子里,帮景星阑拾柴火去了。
在开始做饭之前,大概是觉得这身衣服不太方便下厨,景星阑还去乔镜的房间里找了一件衣服换上了。虽然对于他来说衣长稍微短了一些,但大梁朝的衣服都还挺宽松的,因此也没有什么穿不上的问题。
在换下了那身白色锦袍之后,他看上去就和刘家村内的普通农人没什么区别了……当然,气质还是很不一样的,只是若那汉子再见到他,肯定不会露出像之前那样惊诧又敬畏的神情了。
乔镜拾完了柴火,看着那只院子里追着008到处乱跑、闹得鸡飞狗跳的大白鹅,开始犯了愁。
这只鹅大约是有些欺软怕硬的基因在身上,对于乔镜和景星阑,它是瞧也不瞧;对于院门外那只好奇探头进来的枣红色骏马,它也躲得远远的;唯有对008这只满脸都写着“我好欺负”的黑猫,它是瞅准了就往死里啄,根本不松嘴的。
小黑猫在被它连续几次啄掉了屁股毛之后,鬼哭狼嚎地跳到了乔镜的怀里,尖叫道:“炖了它!快点儿炖了它!我受不了了呜呜呜呜……”
它漂亮的毛毛都快给啄成斑秃了!
大白鹅站在不远处,虽然不敢上来,但依然虎视眈眈地盯着乔镜怀里的008,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008眼泪汪汪地仰起小脑袋,问道:“快帮我看看,我的毛掉的是不是很厉害?”
乔镜看了一眼小黑猫的尾巴,然后陷入了沉默。
“没事,”过了一会儿,他努力安慰道,“现在是春天,换毛季节,忍一忍,今年夏天应该就能长出来了。”
小黑猫露出一脸绝望的表情,“哇”的一声哭了个天昏地暗。
008虽然是系统,但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异样,生长规律什么的都是按照普通猫咪来设计的。所以其实刚才乔镜还有一句话没说,就跟人拔多了头发就不长了一样,他默默地想,希望008秃掉的毛毛不要遭受同样的惨案吧。
景星阑的动作很快,不过十来分钟,两碗热腾腾的青菜汤面就出炉了。
夜晚,家家户户亮起了煤油灯。乔镜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小桌,把家里的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他坐在桌边,低头看着白色瓷碗里飘着油花的香喷喷汤面,景星阑在煮之前还特意放了一个煎蛋,金黄色的煎蛋盛在碗里,点缀着翠绿的小青菜和零星的葱花提香,佐之咸香的农家腊肠片,虽然看似简单,却足以让人胃口大开。
008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像其他猫那样怕烫,这会儿不等乔镜说开饭,饿了一天的小黑猫就已经一头栽在碗里,胡吃海喝起来了。
乔镜拿起筷子,望着坐在对面的男人问道:“你不吃吗?”
“来之前吃过了,”景星阑笑了笑,“我看着你吃就行。”
“……嗯。”
大梁朝夜晚的星空很美,繁星在天空之上闪烁着,煤油灯为沉浸在黑暗中的小院带来了一团柔和的光晕,仿佛他们并没有来到另一个世界,只是坐在某个街边的夜市内,吃着一顿最普普通通的夜宵。
乔镜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汤,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景星阑:“吃饱了吗?不吃饱我再下一点。”
“够了。”黑发青年摸了摸滚圆的肚子,他今晚已经吃的很撑了。
在这一刻,他深深地觉得,这世上没有比饿了一天之后吃一碗热汤面更让人感到满足的事情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才你那副打扮被这里的人看到了,是不是不太好?还有这匹马……”
他扭头看了一眼在院门外无聊地打着响鼻的枣红色骏马,这油光水滑的毛皮和矫健的四肢,一看就知道是匹上好的千里马,出现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乔镜担心过不了一天全村人就都要来围观了。
“没事,”景星阑说,“有人跟着我一起来了,今晚就让他们把马送走。”
他一边说,一边冲远处的那棵树上打了个响指。
乔镜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古装剧内暗卫打扮的侍从轻巧地从树上跳下来,半跪在院外,低着头,恭敬而沉默地等待着景星阑的命令。
“把马带走。”景星阑又淡淡地说了一遍。
暗卫应了一声,站起身解开拴在篱笆上的缰绳,踩着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的小路上。
乔镜把目光投向一脸淡定收拾碗筷的景星阑:“别告诉你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皇帝。”
他对宠冠六宫没有任何兴趣。
“当然不是,”景星阑笑了,用筷子的尾端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想什么呢。”
乔镜摸了摸额头被敲的位置,很无辜地觉得在看到刚才那一幕后,换了谁都会冒出和他一样的想法的。
“这只鹅怎么办?”他问道。
他们吃完饭,刚把小桌收起来,那只大鹅便又开始对着008紧咬不放了,乔镜虽然很想笑,但是总不能真让它把008的猫全都啄光吧。
“等明天送回去,如果他们不要,那就拔毛下锅。”景星阑把大鹅安排的明明白白,“你想怎么吃?”
乔镜看着这只充满了活力的大鹅,觉得它的肉质一定很紧实。
“红烧吧,”他说,“烧烤也不错,多放孜然。”
煤油灯被他拎回了屋内,放在卧室的书桌上。
偶有几只萤火虫飞舞在篱笆之间,徘徊在窗外浓浓的夜色之中。洗漱完毕后,乔镜和景星阑一起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翻开了一本《大梁朝纪事》,安静地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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