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夕, 通往大梁城的车站终于建好了。
这是一个在乔镜眼中十分简陋的车站,连最起码的等待座位都没有,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用石砖砌成的平台。距离平台不远处就是老村长请大梁城中工匠雕刻好的石碑, 上题“云茶村”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石碑宽一点二米,长两米, 重达千斤,当初和老村长一起去城中的那些年轻人, 一共租了三匹马才勉强把它拉回来, 就是为了确保每个乘坐列车路过此地的游客都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文字。
“趁着过年有空, 都给我去集市上扯匹布做新衣服去, ”老村长望着那条从远方一直铺就过来的崭新铁轨, 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巴笑骂道, “小兔崽子们,明天就要通车了,可别给我们云茶村丢人啊!”
“知道啦,村长!”
乡亲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起哄, 还有几个孩子在铁轨的格子里兴奋地跳来跳去地玩耍,老村长看了一会儿, 微微皱眉道:“还有,记得跟孩子讲, 不要随便来这附近玩, 尤其是铁轨上。这要是万一出事了,那可就真没得救了。”
这的确是件要紧事,不少大人已经开始呵斥自家孩子赶紧回来了,看着孩子们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 好不容易闲下来的老村长又想到了自己之前那个重建学堂的主意。
在得了陛下赐名后, 包括他在内的很多村民都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觉得他们也算是“根正苗红”的大梁人了——做生意赚再多的钱,那也是商人,尽管大梁商人的地位比历朝历代都要高上许多,但“无奸不商”的观念依然深入人心,如果有的选择,天底下所有人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走读书取士这条路。
村民们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朴实:从前他们只想赚钱,可如今既然受到陛下如此恩泽,自然应该让孩子们努力读书报效朝廷才对!
老村长想,是时候和大家伙商量一下这件事了。
在家呆了这么长时间,相信乔镜也一定很想早日重返讲台,教书育人吧。
“啊嚏!”
正伏案写作的乔镜突然打了个冷战,一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茶杯里还有没喝完的茶水,他猛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杯子拿走,但最后几张稿纸的一角已经被彻底浸湿了,淡淡的墨迹在纸张上晕开,上面的字迹逐渐开始模糊不清。
乔镜懊恼地看着一片狼藉的书桌,感觉就像是好不容易写完了论文结果没点保存的毕业生一样,虽然心里堵得要死,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但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他身后响起景星阑略带疑惑的询问声:“怎么了?”
“稿子湿了。”乔镜垂头丧气地侧过身,给他看桌上的场景。
“我给你拿块布来。”景星阑只是瞥了一眼就快速说道,“你先把它们分开,别粘一起了。”
乔镜依言照做了,他看着景星阑用干布覆在这些稿纸的上方,似乎是想要吸干里面的水。但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用处。
“早知道就不用毛笔了,”他盯着上面散开的墨团,喃喃道,“好不容易写好的……”
在《云茶山居》出版后,乔镜依然保持着三四天一篇随笔的习惯,因为对于一位作者来说,写作就和音乐舞蹈一样,是需要不断练习保持手感的。而且这种日记一样的随笔他也不需要考虑什么人设大纲剧情,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简单回忆一下每天发生的事情。
可好歹也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东西,就这样被一杯茶水毁了,换谁谁都要消沉好一阵子。
“其实还好,”景星阑觉得差不多了,便把干布移开,小心翼翼地拿起稿纸,对准窗外的光线看了看,“可以看清字迹,这样吧,等明天如果出太阳的话,我帮你把书稿放在院子里晾一晾,再誉抄一遍。”
“誉抄就不用了,反正也是随便写写的东西。”乔镜说。
《云茶山居》他并不打算出第二册,因为最多再过半年,他们肯定就得返回原世界了。
虽然这里的生活安逸又悠闲,但总不能呆一辈子吧。
“其实一辈子也未尝不可。”景星阑忽然道。
乔镜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了口,他抿了抿唇,别开视线道:“那我可不干,我爸妈都还在现代呢。”
“我知道,”景星阑笑了笑,低着头和他一起把书稿一张张分开,摊平在桌面上,“所以我只是说我自己。”
他的语气很平淡,乔镜却想到了从前景星阑跟他讲,自己父母从小就分居两地并不管他的事情,忍不住伸出手覆在男人的手背上,希望这样能够给对方一点安慰。
景星阑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好笑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放心,我没事,就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不用当真。”
“你挺不擅长开玩笑的,”乔镜却道,“偶尔开的玩笑也都很冷,一点儿也不好笑。”
景星阑:“…………”
“所以我还是能分得清玩笑和认真之间的区别的,”乔镜没有理会他复杂的表情,继续说道,“当初和你做同桌的时候,每逢家长会你的父母都会请假,我爸妈都告诉我了,隔壁座位上永远没有人。那天回来后他们就说让我对你好一点,多关心关心同学。”
景星阑纳闷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关心我?”
“我有,”乔镜一本正经道,“还记得你那本被老师收走的书吗?我是特意从家里带过去借你看的。”
“……是吗,”景星阑的嘴角微抽,“抱歉,当时真没想那么多。”
主要是在书被老师收走后,乔镜的脸色实在是太黑了,黑到让本就觉得内疚的景星阑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他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同桌一定瞧自己很是不顺眼,而这个错误认知——或许也不算太错误的认知,就这样一直延续到了他们毕业,直到多年后在那条夜晚的街道上再度重逢。
“所以说,果然老人说得对啊,”景星阑由衷感叹道,“有些缘分真的就是天注定,挡也挡不住的。”
乔镜的后腰抵在书桌边缘,硌得他的腰有些痛,但面前的男人就像是一堵墙一样,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牢牢地把他禁锢在怀中,无处可逃。
“书稿……”他试图挣扎,但景星阑只是用低低的、带着浓浓笑意的鼻音轻哼一声,手上动作不停,“我这不是在整理吗。”
那你倒是让我出去啊!
怀中的青年对他怒目而视,景星阑的注意力却完全被乔镜脖颈上那道淡青色的血管吸引了。因为长时间宅家的缘故,乔镜的皮肤很白,白到偶尔他站在阳光下会让景星阑晃神的程度。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在阴雨天没出太阳的时候,把青年按在墙边或者门框上、书桌旁细细密密地亲吻,十指交叉再紧紧收拢,感受着微凉的细雨从窗外飘进来,与唇间柔软炽热的触碰和胸膛里的剧烈跳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景星阑觉得这种天气就和乔镜给人的感觉一样,屋檐落雨,石阶青苔,青年动情时眼底逐渐氤氲弥漫开来的水汽就仿佛生于群山深处的袅袅薄雾,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深入探寻的欲/望。
男人的喉结滚动着,眼里闪动着让乔镜嘴唇发干呼吸急促的火光,他咬着下唇,有些难耐地仰起头,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面前人肩膀上的布料,再一点点攥紧、发皱,却执意不肯发出任何声音,这让景星阑有些遗憾——乔镜在这方面实在是太害羞了,哪怕他们已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但是不要紧。
伴随着一声低笑,乔镜的头皮瞬间发麻,快要咬到出血的唇也立刻松开,颤抖着发出一声让景星阑心跳过速的急促喘/息。氤氲的水汽渐渐变成了道路上湿漉漉的水洼,景星阑真的爱死了他这副明明已经快要失神却仍努力强撑忍耐的模样,可爱到……简直让人把持不住。
穿堂风吹动了摊在桌上的稿纸,却因为水渍的重量而只是微微扬起了一角。自觉趴在院中藤椅上装睡的小黑猫听着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动静,无奈地抖了抖耳朵,又换了个方向把自己盘起来。
看来,今天吃饭的时间又要推迟了。
第二天。
景星阑任劳任怨地把平时用来吃饭的桌子搬到院外,将昨天阴干的稿纸整齐地放在上面,并用重物压住防止被风吹跑,又毫无怨言地把藤椅也搬了出去,似乎是打算一整天都在外面过了。
而在看到自己的枕头也被丢到藤椅上时,他抬头冲乔镜笑了笑:“我人可以出去,枕头就不用了吧?”
“你说呢?”乔镜反问。
他斜靠在门框旁,不动声色地将腰部承担的重量分给墙壁,朝景星阑扬起嘴角,表情难得看上去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我突然觉得还是有必要的。”景星阑立马改口道。
008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你的原则呢?你的自尊呢?你那不可一世的霸总气概呢?
景星阑表示并没有这种东西,而且只要乔镜开心就好,不过在外面待一天而已,又不是不给饭吃,等到了晚上乔镜肯定不忍心让他睡大街的。
……大概?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远处传来了列车驶过的隆隆声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事,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一辆被漆成纯黑色的蒸汽机车喷着滚滚白烟,缓缓停靠在了站台旁。
他们这才想起来,今天也是铁轨通车的日子。
在得知每天列车的通行时间后,云茶村的村民们早已备好了各种瓜果点心小零食,用扁担挑着,准备趁着列车停靠的几分钟时间售卖给车上的旅客。这也是乔镜建议书中的一项提议。
但大约是因为第一班列车来太早的缘故,让村民们有些失望的是,车上并没有多少乘客,在这一站下车的就更少了,不过寥寥四人,其中两个看上去还像是进城打工的,连瓶水都不舍得买。
最后那位老者倒是有些读书人的风度,身边还跟着一个小童,他自下车起就露出了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情,还像是确认一样,反复看了几遍那块石碑上刻着的字迹。
“大人,列车要开走了!”那小童急道,“这里怎么可能是大梁城?咱们肯定走错了,还是先上车吧!”
老者却不慌不忙地走到一位村民面前,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这里是云荼站吗?”
村民一脸懵:“啊?图啥?这里是云茶村啊。”
小童“啊”了一声,望着已经远去的列车,懊恼地一拍大腿。
“唉呀,人上了年纪,果然脑子不中用了,眼神也不好,竟然连荼和茶也能看错。”那老者背着手,笑呵呵道,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赶不上车,“算啦,既来之则安之,仲恩啊,离下一班列车还有几个时辰,咱们要不先在这里逛逛吧。”
名叫仲恩的小童急道:“可是萧大人,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您呢!”
面前这人便是闻名大梁的大儒萧迩,他在民间威望极高,但却不喜做官,就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梁帝几次征召他进京都被萧迩用各种理由婉拒,这次终于不得不在老友的游说下勉强答应了进京,但萧迩依然对梁帝的邀请很不感冒,刚才下车时也是真的看错了站名,因为大梁城里有个车站正好就叫做云荼站,和云茶只有一字之差。
现成的迟到理由摆在这里,萧迩想,他都这个岁数了,梁帝总不至于要跟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人家计较吧?
“放心,陛下宽宏大量,不会怪罪的。”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已经开始迈步朝着村里的方向走去了。仲恩拿萧迩没有办法,只能背着行囊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人,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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