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那一天, 乔镜终于想起了被编辑线下催稿的恐惧。

    他自写文以来,一共有过三任编辑王城、别鸽和许晓明。

    前两位虽然性格迥异,但基本都对乔镜实施放养政策, 因为网文行业本来就是这样, 一个编辑手底下有时甚至多达几百号作者,即使是对大神, 也基本只会有事说事无事神隐。

    所以乔镜当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后,再穿越到百年之前, 面对一个如果不写稿子就真上门催稿的头铁编辑许晓明, 对于一个社恐作家来说, 那简直就是如同地狱一般的恐怖场景。

    但很显然, 到了这种地步, 普通的理由已经根本无法取信对方了。

    为了脱身, 乔镜不得不跟许晓明立下军令状,保证在乞儿完结后一个月内交至少三万字的稿子给报社,至于小说名字

    乔镜现场灵机一动, 对许晓明说道“就叫众生渡吧。”

    在这本书里,他打算写一部群像文。

    是关于这个时代勾栏女性的众生相。

    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 说起来其实有些难以启齿, 是乔镜有一次在路过城中那条大名鼎鼎的“胭脂巷”时,听到外面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一边抽大烟一边嬉笑着说的。

    其中一人见乔镜这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路过, 还故意拔高了声音,不无炫耀道“钱兄,外面人人都说这胭脂巷里住着大半个四九城的婊子, 我看不然怎么能叫婊子呢明明个个都是肉身菩萨啊”

    话音落下, 一群人顿时哄堂大笑。

    乔镜一想起当时的场景, 就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上来, 平时性格内敛习惯性保持沉默的青年,在那个时候,脑海里最强烈的念头竟是直接冲上去,一拳揍扁那人的鼻子。

    但最终,攥紧的拳头还是慢慢松开了。

    乔镜忍下了这口气。

    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把这一拳挥了出去,除了发泄一时的怒火和闹出不必要的纠纷以外,对于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并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是个作家,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连怎么拉保险栓都不会,上了战场就是妥妥的炮灰

    但他手中的笔,就是比什么都要锋利的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乔镜要用这本书,诛那些人的心。

    然而。

    在一个月的期限到来之前,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乔镜,我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走了,”章书旗坐在已经收拾好行李的宿舍里,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学生抗议声,叹了一口气,“这期间我就不来学校了。不过你放心,我家里都已经安排好了,让我转去金陵大学继续念书。你”

    他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最后,章书旗只能深深地看了乔镜一眼“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多保重。”

    他知道乔镜父母双亡的事情,如今和会谈判眼看就要失败,国内已经彻底乱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抗议游行的人群和挥着警棍无法无天的警察,但是相对来讲,南方至少还稍微太平那么一些。

    “一路顺风。”乔镜道。

    章书旗和他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生得一副好相貌的丹凤眼青年使劲儿抓了抓头发,用一种半是埋怨半是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这人还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是这副表情,虽然有时候挺让人安心的没错但我还真想知道,谁能有本事把你气哭一回。”

    乔镜默默地看着他。

    章书旗举起双手“好,好,我不说了,当我放屁,成了吧”

    接下来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包括什么自己在戏园子里还存了几个大洋没用完,让乔镜有空多去听几场程先生唱的戏争取早日赚回本、舞厅的歌女绿萝姑娘要嫁人了,可惜自己不能出席婚礼等等等等,听得乔镜从一开始的小有伤感慢慢变成了木然,最后只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左耳进右耳出。

    “我要交代的大概就是这些事情了。”

    章书旗说着,忽然从空荡荡的床铺上站起身,不顾乔镜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抗拒的肢体动作,执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

    “好兄弟,”他在乔镜的耳畔压低声音道,这位平日里轻佻的花花公子,此时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却比谁都要正经,“我在南方等你。”

    “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任何困难了,来章家找我”

    章书旗走了。

    宿舍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乔镜一个人。

    哦,还有一只008。

    远处传来窗户被砸碎的哗啦啦响声,大概是学生抗议过程中又和什么人发生了冲突。乔镜扭头望向外面,明明宿舍楼外阳光正好,宿舍内却阴凉无比,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章书旗离开后,乔镜自然也不用出去另找房子租住了,倒是省了这一番功夫。

    但是008却担忧地跳上床,盯着乔镜近来显得愈发清瘦的身形,小心翼翼地问道“宿主,你你还好吧”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先不说休息的怎样,光是伙食营养什么的,肯定就比不上现代景星阑日日三菜一汤的水平了。

    而且现在时局动乱,乔镜虽然来自百年后,知道国家未来的发展一切向好可当真的身处其中时,又有哪个人能对这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无动于衷

    更何况,他还是个心思敏感的作家。

    乔镜转过头来,淡淡道“没事,碎的不是宿舍楼的玻璃。”

    他没有领会008的意思,还以为它是被刚才的声音吓到了。

    黑发青年伸出手,轻轻挠了几下小黑猫的下巴,然后从包里翻出才写了一个开头的众生渡,眉头紧蹙地看了许久,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写完这本书,看来近期他必须要专程去一趟胭脂巷了。

    乔镜的行动力很强,在下定决心后,没过两天,他便挑了个大白天的时间从学校出发了。

    胭脂巷那边可以说是整个城市最乱的区域,各种三教九流混迹在哪里,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械斗事件,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是下午一时三刻,街道上一片混乱,路边的摊子在游行过程中被发生冲突的两派人马掀翻,地上到处都是被踩扁的蔬菜瓜果,还有嚎啕大哭的孩童和满脸麻木绝望的菜农小贩;两侧的店铺基本都紧闭大门休业一天,店主站在门窗内偷偷向外瞟着街上的状况,那一双双惶恐不安、难掩愤怒的眼睛,看的简直叫人胸口淤塞。

    远处隐隐传来学生们“外争主权,内惩国贼”的口号声,但抗议队伍还没走到这条街道,治安官们的高声谩骂便随之而来,伴随这些的还有东西砸落的声音,和人群中时不时传来的痛呼。

    这已经是这几天城市中的常态了。

    乔镜之所以能在大中午跑出学校,其中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京洛大学这几天停课了。

    在学生们看不见的地方,教授们也在用自己的方法,为这个国家争取着光明的未来。

    身为京洛大学的校长,文春秋最近更是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如今这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之所以还能平安上街抗议、治安局那帮人也暂时没有闹出人命,全都靠这位老人从中斡旋。

    乔镜一路走来,因为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学生,还差点儿也被拽进游行队伍里,手里更是被塞了四五张传单。因此,他直到下午三时,才来到预定的目的地。

    所以,当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站在那条积满了污水、菜叶、鸡蛋壳,深处还隐隐飘来一股刺鼻脂粉香的幽暗巷子前时,说实话,真的是长吁了一口气。

    但乔镜的模样实在是与这里太过格格不入了,就他缓神的这一会儿功夫,胡同里已经已经有两个脚夫打扮的男人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视线了。

    他紧抿着唇,攥紧了袖中的剪刀,鼓起勇气,大步走进了巷子内。

    巧合的是,就在乔镜走进胭脂巷后不久,历经了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和陆上交通,景星阑也终于到达了东方京报报社的总部,也就是乔镜所在的目的地。

    “您您就是景星阑先生吗”

    许维新面带菜色地看着从前方这位一脸虚弱、甚至都不得不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立的男人,心道这位真的曾经和晏先生是同窗吗怎么这么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没办法,景星阑现在的打扮实在是太邋遢了。

    他身上就穿着一件码头劳工常穿的破烂灰色薄袄子,上面不仅缝缝补补的全是补丁,还沾满了灰尘和污渍。除此之外,他的头发也十分凌乱,脸上布满了煤灰和胡茬,瘦的几乎都快要脱相了,只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景星阑闭了闭眼睛,声音是经历多日缺水后的极度沙哑

    “我是。”

    他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不然根本没法上那艘船。

    临行前,戴维建议他多给船长一些钱,让对方在船上腾一间房给他。但景星阑却比这位天真少爷想得更多一些

    海上航行本就意外频出,全船除了一群华国劳工外,船长和所有水手都是外国人,他万一给了钱,结果半道上船长见财起意,直接绑了他或者将他丢下船,反正茫茫大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时候该怎么办

    因此,他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外,什么都没有带,权当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底层劳工。

    这样反而还安全一些。

    但一个多月的底层船舱坐下来,不仅吃不好睡不好,还要忍受大洋上的各种风浪颠簸就算是铁人估计也撑不住。

    下船后他还能坚持找到报社来,勉强保持着头脑清醒和许维新讲话,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他在哪儿”

    景星阑问道。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许维新明白他指的是谁“您说乔先生吗他现今在京洛大学读书,不过”

    已经没有力气告别、正准备拔腿就走的景星阑停顿了一下,再次转头“不过什么”

    “我侄儿许晓明是他的编辑,”许维新微微皱眉道,“今天中午空闲的时候他还跟我感叹,说乔先生年纪虽小,对待写作的态度却已经有大师风范了,为了写新书,听说还要去胭脂巷取材。但那地方是城内最混乱的地带,乔镜他现在毕竟还是个学生,我有些担心”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感觉一阵风扑面而来,景星阑飞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许维新的肩膀,厉声问道“那地方在哪儿”

    许维新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就,就城东不远处,一直沿着这条街走下去就到了。”

    景星阑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

    许维新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虚弱到需要靠墙站的男人,在听完这番话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自己面前,急切程度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了。

    他呆站在原地半晌,摇了摇头,又不禁感叹道“这哪里是同窗啊”

    恐怕天底下好些同床十余年的夫妻,都不比这两人的关系来得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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