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景星阑自报家门后, 亚当觉得,他没当场跳起来已经算是定力够好了。
事实上,他不仅没跳起来,甚至还好好地坐在座位上, 努力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虽然藏在桌布下的两个拳头攥的咯吱咯吱直响“原来是景家二少你怎么成了晏先生的家眷了”
景星阑坦然道“因为我们在一起了。”
亚当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祝福你们。”
“谢谢。”
景星阑姿态放松地靠在座位上, 余光不经意地观察着这间屋子。这里是大使馆的二楼,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一扇琉璃窗,房间内的装潢奢华至极, 头顶上悬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灯, 左手边的玻璃柜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瓷器和玛瑙珊瑚,一看就知道是前朝皇宫内的奇珍异宝。尤其是摆在东南方向的那扇墨玉屏风,放到百年后绝对是能上国家宝藏的珍贵藏品。
大概是因为景星阑的目光停留在屏风上的时间太长, 亚当担心他发现不对,忍不住出声道“那个, 既然人已经到了, 不如咱们开宴吧”
乔镜看了景星阑一眼, 男人冲他隐晦地摇了摇头。
这是暂且按兵不动意思,虽然这和他们原先的打算有些出入, 但是在这方面乔镜很相信景星阑的决定。于是, 他便耐下性子, 拿起筷子专心干饭。
但是亚当设下这次晚宴可不是真想请他吃饭的。还没等乔镜吃上两口,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晏先生, 前段时间我们之间可能因为一些误会造成了不愉快, 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乔镜的目光瞄上了景星阑转到自己面前的那盘油汪汪的脆皮烤鸭, 压根儿没在意亚当说了些什么。
“嗯,不介意。”
“你来参加这次晚宴,我真的非常高兴,”亚当继续用咏叹调一样的声音说道,“和外界的传闻一样,晏先生果然是位聪明识大体的人。说实话,华国这样贫弱的国家耽误了你的发展,欢迎你来到我的国家,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些我国文坛的名人,保证你一路平步青云,享誉全球”
景星阑见乔镜总是在挑肉吃,不禁微微皱眉,又把一盘青菜转到了他面前。盯着那盘绿油油的菜叶,黑发青年的神情有点点不太情愿,两人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乔镜服软了,默默夹了一根青菜叼在嘴里,无精打采地嚼巴着。
一直在那里滔滔不绝的亚当终于注意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他重重咳嗽一声,拔高音调道“晏先生,你对我刚才的提议怎么看”
乔镜茫然抬头“啊”
亚当额头青筋一跳,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自制力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乔镜这回终于听明白了,亚当是想让他改换国籍,“谢谢大使邀请。”
“但是我拒绝。”
亚当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忍无可忍地瞪着乔镜“晏河清,你到底想干什么别当真以为那几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就能保你周全了,我告诉你,如果今天你不答应,那从此之后,整个华国都再无你的容身之处”
见亚当终于撕破脸皮不装了,乔镜也放下了筷子。
可惜,他有些遗憾地在心里想,这饭菜不错,浪费了。
“大使先生,”他抬起头看着亚当,淡淡道,“在指责我之前,不如先让你藏在屏风后面的那几个人出来吧。”
亚当噎了一下,来不及解释那些打手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乔镜弯腰从桌子底下抱出一只黑猫,举到了自己面前。
黑猫抬起了一只爪子,朝他象征性地挥了一下。
亚当和008大眼瞪小眼,甚至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景星阑走到乔镜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笑意盈盈道,“就是我们一家人临走前想向大使先生道个别,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您能够吃好睡好,身体健康。”
话音落下,亚当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他吓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往后连退几步,甚至还因为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了瓷砖上。屏风后的打手听到异动,纷纷冲出来想要保护亚当,却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亮光消退后,方才还站在亚当面前与他对峙的两个年轻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黑发青年被男人环抱在怀中,他们脸上的表情平和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亚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都来不及顾上自己被崴到的脚踝,连滚带爬地凑过去,颤颤巍巍地用手试探了一下两人的呼吸。
在确认最坏的猜想成真后,他整个人都傻了。
“怎么可能”亚当如丧考妣地瘫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明明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现在就就成这样了呢
亚当甚至都已经能想象到这件事在华国造成的影响了,绝对不会亚于一场八级地震。他现在可以说是百口莫辩,没有人会相信他,毕竟是他自己邀请晏河清他们来赴宴的,外面那么多记者都看着呢。人进来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一顿饭的功夫就没了,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会认为是他动了手脚
光天化日之下,证据确凿,再加上国内政敌一直想要抓住他的把柄,说不定还会和暴怒的左向庭联合在一起,直接把他告上法庭判重刑亚当绝望地想,自己的事业、前途、名声、地位,乃至于整个人生,都全完了
对了,他还可以逃
亚当猛地反应过来,冲到窗户旁边往下看了一眼,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帮记者竟然还没走,前门后门全都被堵死了,他连逃都没地方可逃。
“完了,全完了”
他脸色惨白地靠着墙滑落在地,目光涣散,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那帮打手还没搞清楚状况,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使先生,这两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亚当惨笑一声,他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内心却只有一败涂地后的颓然,“这帮华国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哈哈哈哈哈”
亚当真的无法理解,乔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就为了把他拉下水,值得吗
但事实证明,横的就是怕不要命的。平时一向以阴毒著称的他碰到了两个真不要命的疯子,这下确实栽了个彻彻底底。他在大使馆内呆了一天一夜,本指望把这些记者们熬走,谁料见乔镜他们迟迟不出来,外面的人却越围越多,最后连政府的人都给他打电话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计可施之下,亚当也只能告诉了他们实情。
当时接电话的那位平时和亚当的关系还算是非常紧密的,就算是这样,他都足足沉默了一分多钟。
最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长叹
“大使先生,您自求多福吧。从今往后,咱们也不用再联系了。”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一天一夜内,亚当睁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把所有他能打的电话全都打了个遍,他向平时奉承自己的人求助,他们打太极;向平时交好的高层求助,他们都说无能为力;向本国求助,对面本来还不以为然,说给点儿钱就能搞定的事情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结果一听亚当说出晏河清的名字,立马倒抽一口凉气,犹犹豫豫地说会帮亚当转告上头看看能不能帮忙,让他稍安勿躁。
然而,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大使馆内再也没有响起过铃声。
亚当快要崩溃了。
在他几乎把大使馆内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后,救命的铃声终于再度响起。
亚当飞扑过去接通了电话,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几乎要喜极而泣“喂你们想到办法了吗快帮我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两个该死的尸体,我”
“什么尸体”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亚当预想中亲切的本国口音,而是文春秋苍老中带着深沉怒火的声音“大使先生,麻烦你告诉我,你刚才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亚当面如死灰地听着他的质问,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死心。
他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使馆门口,一脸恍惚地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
在场的所有记者都一片静默。
被许维新派来蹲守的许晓明缓缓瞪大了眼睛,手中花了半个月工资买来的昂贵钢笔应声落地。
“不是我做的,”亚当疲惫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下一秒,他的解释就被淹没在了震天的骂声中。
如果不是打手保护着亚当,估计他就要当场被围攻送到医院抢救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场风波,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一个发难的,是景家。
就算景星阑叛逆到让景家老爷子恨不得从没生过这个儿子,但在从大儿子口中得知这件事后,他还是眼前一黑,随即抖着手指着大使馆的方向,声音嘶哑道“去查这帮洋人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景宗成跟他们不死不休”
虽然他说的是景宗成而不是景家,但景星阑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弟弟,是景家的一份子。景黎对于这件事情也非常恼火,所以面对父亲的命令,他只是略一点头,便沉着脸大步走出了大宅。
而在京洛大学这边,全体师生都沉浸在了一种沉痛悲愤的情绪中,本来今天下午轮到白话小说社组织活动的,然而到场的却几乎有学校近三分之二的学生。社长捧着之前从图书馆借来的、连载着凡人结局的那张报纸,一时间泣不成声。
谁也没想到,这堪称封神的一章,最后竟成绝笔。
在文春秋的严令禁止下,他们没有做出什么激进的举动,也没有再去大使馆外面抗议。然而学生们难以平息内心的愤怒和悲痛,在社长的提议下,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东方京报的报社前。
望着那块许维新请乔镜题字的大字牌匾,学生们就地坐下,拿出纸笔,开始写起了悼文。
很多人写着写着,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因为他们受晏河清小说的影响很深,落笔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写成类似于书信的内容。他们写自己的遭遇,写民族的命运,写国家的未来,写他们会继续继承晏先生的理想和信念,虽千万人吾往矣。然后,学生们将这一封封信全部聚集到一起,一把火点燃,望着青烟直上云霄,传递他们的思念。
而文春秋和左向庭这两个加起来年纪都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也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了,他们在华国甚至是国际上拥有的巨大影响力。
在文春秋的施压下,政府第一时间派人逮捕了亚当,并且这一次他们没有给对方任何狡辩的机会,直接将人关进了大牢内。虽然他本人还叫嚣着这是对他母国尊严的侮辱,但是这一次,就算是亚当的母国也觉得他八成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会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
以晏河清的作品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这已经算是外交层面上的巨大过失了
因此,在得知消息后匆忙上任新任大使在到达华国后,连饭都来不及吃,便赶到了监狱内和亚当见了一面。直到这时他们仍想着帮亚当脱罪释放,然而在听完他的叙述后,新任大使只能在他乞求的视线中默默站起身,一脸无言地走出监狱,并告诉身边人“很遗憾,亚当先生看来是真的疯了。他居然说有一道白光夺取了那两个华国人的性命,还说这是上帝的惩罚简直荒谬”
理亏之下,他们也只能默认了华国这次对亚当的强硬处理,唯一的要求就是
把亚当带回国内审判。
这是西方政客们为自己“同胞”做出的最后一份努力,可惜,最后也没有遂了他们的愿。
已经多年不当律师的左向庭这次免费帮亚当的政敌打了一次官司,即使对方想要给他报酬,他也坚决分文不要,因为他说“老夫唯一的执念就是让凶手伏诛”。在法庭上见到亚当的时候,左向庭当时的表情还被旁边的记者拍下来,登上了国际杂志的封面,标题也起的十分有爆点。
他们管他的举动叫做冰冷的复仇
据说,当时开庭的时候,庭外还有几百名留学生举着牌子要求判处亚当死刑,记者采访领头的那位自称是晏河清大学时期班长的年轻人,对方红着眼眶,情绪激动地告诉她,晏河清是自己的挚友,对他的影响堪称人生导师,如今却因为小人英年早逝,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原谅凶手。
除此之外,他还给记者展示了自己和其他留学生们在这段时间内收集到的,亚当在华国和本国境内贪污、嫖娼、拐卖妇女儿童和用非法手段胁迫他人造成人身伤害等等的一系列罪证,痛骂亚当这个家伙就是个败类人渣,死不足惜。
在政敌的推波助澜下,这些罪名都被如实报道了出来。
一时间,两国国内的民众群情激奋,在亚当被转移到另一所监狱的途中,沿街的人们纷纷朝他吐口水、扔烂菜叶,一夜之间,他便从高高在上的大使沦落到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本该是件喜事,但破天荒的,国内对于这些事情的报道却反响平平。
就像是一根弦被压迫到了极限,比起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窒息而死,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站起来自救,从每天报纸上刊登的文章、街上人们的精气神还有各行各业的发展,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趋势。
由于亚当事件造成的恶劣影响,政府也开始对大使在国内的权力进行限制,和之前那次一样,主导修改这条法律的人正是景黎。而那条由亚当推动的禁书令,自那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
一年后,东方京报和爱民报两家南北报业巨头合并成了一家,正式更名为清晏报,对外宣传是取清平安宁之意,但更深层次的理由众人都不言自明。
清晏报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整理出版了晏河清的小说合集。
由于它的创社理念便是“包容并兼”,因此,无论是中的洋的、新的老的,但凡有用的,都在这个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在这些人的努力下,陷入凝滞的社会齿轮又慢慢转动了起来,一大批拥有真才实学的作家、教育家和思想家涌现,文学在这个时代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兴盛。
事后,文春秋还和许维新一起去了一趟乔镜家。
出乎意料的是,在接待他们的时候,乔景和胭脂的表情看上去都十分平静,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糟糕。这让文春秋在伤感之余,也感觉到了一丝丝宽慰。
“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来和我讲。”临别时,他对胭脂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毕竟我现在也算是你的师长了。”
胭脂轻轻点头。见状,文春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叹息一声,摸了摸少女的头。
“今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在送走了两人之后,她转过身来,看着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客厅中默然不语的乔景。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胭脂先开了口。
“你相信先生他们在信里写的东西吗”
乔景攥紧了拳头,但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眼神坚定地回答“我信。”
胭脂抿了抿唇,也笑了。虽然她的眼神看上去仍旧十分悲伤。
“我也相信,”她轻声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相信先生他们的。”
所以,就算是她和乔景亲手把他们下葬,她也相信乔镜在信中所写的,他们没有死,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告别去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未来时代。
然而,就算她相信了乔镜他们给出的说辞,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还是让胭脂连着几天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先生他们惯坏了,明明当初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打,她都没有哭过,可每次只要是和乔镜相关的事情,她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他们面前哭得像个三岁小孩一样。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然而,会在她哭泣时弯下腰来温柔安慰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胭脂努力想让自己再次变得坚强,就像刚才在文春秋和许维新面前表现出来的一样。可当送走他们后,她就一下子又变回了原先那个软弱又没出息的模样。
“你知道吗,”乔景忽然道,他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大厅,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这栋房子空旷的可怕,“师公在信里说,让我照顾好你,他和先生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嫁妆,给谁由你来决定。”
胭脂喃喃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只是想告诉你,”乔景伸出手,用力拉住她的手,“无论你要不要我,我都不会抛下你的。先生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才没有带上我们,那咱们也自己闯出一番事业,不带他们玩儿”
胭脂破涕为笑“说什么鬼话呢,搞得跟过家家一样。”
“我说的是实话”
乔景肯定道“以先生的性格,师公他就算告白成功了,想要洞房起码还得要好几年呢,哪像我们,等十八了咱们就去领证哎呦”
胭脂被他说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着牙恶狠狠地踩了乔景一脚“混蛋说什么浑话呢”
听到屋内传来的动静,原本安静趴在院中喷泉旁睡觉的一条黑背机敏地竖起了耳朵。
它抬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任何异样,只有一只白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翩翩飞过花坛。它看了一会儿,又懒洋洋地趴回了原位,在阳光下闭眼假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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