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傻在原地, 怀疑自己幻听了。
他决心今日摊牌,也是有缘由的。五日后远征朝鲜,既是陆战, 也要渡江,他需训练兵士, 清点军饷名册,尽到统领的职责。
今晚一进军营, 便再不能出, 出征少说要有两个月, 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心上人
方才整理行囊,好不容易有了空闲,他这才咬咬牙,想着破釜沉舟, 与小玉儿说明心意, 不管她应不应, 他都会尽力杀敌,挣下独一无二的战功。
在鳌拜心中,他只有五成把握,不,不到五成。
若不是昨日关雎宫一见,知道十四爷另有所爱,他哪里敢来, 便是瓜尔佳氏满门煊赫, 又哪里比得上贝勒旗主尊贵
叫她舍弃大福晋的尊荣嫁给他, 换作谁人不忐忑。他像是灵魂出窍一般, 等待最后的宣判, 实则心头酸涩, 意欲落荒而逃,谁知她说了一个“好”字。
鳌拜灵魂还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不知傻了多久,反应过来便是狂喜,张张嘴,从嗓子眼挤出两个字“真的”
“真的。”小玉儿眼泪留个不停,半晌埋怨道,“你抓疼我了。”
鼻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鳌拜又是一呆,猛然放开她的手,涨红脸道“对不住,对不住”
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细细看去,甚至闪烁着几缕晶莹。
他懊恼自己嘴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哪里还有驰骋沙场的气势,连道歉都透着一股憨样。
小玉儿扑哧一声,红着眼摇头“我诓你的。”
鳌拜说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她不同意。
她又不是没手没脚,和离或者改嫁,又怎么能劳烦瓜尔佳氏,劳烦鳌拜一个人
“你是大金最勇猛的巴图鲁。”她的笑容比晴空还要明媚,“专心打仗,什么也不要记挂,我等着你凯旋。”
崇政殿宫门大开,议事许久未歇。
趁着大汗召见众臣,旗主们歇息的空档,即便有着单独的隔间,仍有数不尽的隐晦目光投向多尔衮休憩的地方。
岳托正与济尔哈朗坐在一处。他与阿玛代善有些不睦,却是四叔皇太极的拥趸,思来想去,眉头渐渐皱起“他竟敢对不住大汗”
多尔衮和布木布泰福晋,什么时候的事从前竟没有半点风声。
济尔哈朗叹了口气,道“大汗并未怪罪,四格格的血脉自然干净,轮不到你我怀疑。要论对不住,还是对不住十四弟妹啊。”
岳托不由点了点头。
大汗的兄弟里边,就属多尔衮和多铎没有子嗣。多铎还小,没个定性,不愿意娶福晋,这也情有可原;可多尔衮成婚多年,福晋庶福晋同样不少,膝下依旧空虚,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当年不是没人怀疑多尔衮的大福晋生不出来,他这婶娘也是个烈性的,直接请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轮流给她把脉。
最后太医诊断大福晋身体康健,十四爷亦然,这才让满盛京的人没话说,只猜测夫妻俩合不来,或是十四爷的子嗣缘未至。
没想到多尔衮居然心有所属,白白耽误了小玉儿大福晋这么多年
多铎吱呀推开门,一屁股坐到多尔衮身边“哥。”
多尔衮拿着水囊,头痛了起来。
雅图的事让他心乱如麻,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好姑娘抢手”,指代的到底是谁越想,心下越是发沉,他向大汗汇报从前得心应手的军务,都带了几分滞涩。
这点异样被胞弟发现,结合宫里传出的风声,那就更没完没了了。
玉儿禁足,他向大汗求情都不能,如今又被多铎寻到了时机,这小子又要问些什么
多铎欲言又止地看他。
脸上没了恨铁不成钢,而是一股难言的沉重“四格格真是你和布木布泰的孩子”
那完了,瞒了这么多年,如今怎么被发现了呢。
怪不得,怪不得他哥这么多年没放下,一切都连得通了。如果不是,皇太极又为什么让十四哥教导雅图换作阿哥也就罢了,格格实在非同寻常,这不明明白白告诉天下,让天下人猜测呢吗。
大汗向来走一步看十步,心机深沉得很。孩子替人养了六年,哪个男人能忍他非但没有捂住此事,反而光明正大地示于人前。
长生天,这是何等的心胸。
这事虽然打击到了皇太极,他却没有半点快乐。哥实在做的不地道。
闻言,多尔衮一口水喷了出来。
他少见地失态半天,低喝道“胡说什么你糊涂四格格是大汗的骨肉,再这么随意揣测,我要领你去书房谢罪了。”
生怒的同时,一道灵光划过脑海。
是了,四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知道他为玉儿遮掩的作为,恼怒他惩罚他,可让天下人误会他和玉儿的关系,不也是有碍自己的声名
况且不会被发现的。他动用的是自己的心腹,四哥也没有严查活口的死,绝不会怀疑是他帮了玉儿。
多尔衮脑袋想得痛了,终究一无所获。
多铎扬眉看他,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继而泛上冷笑“那大汗为什么无凭无据召你入清宁宫难道是看你不顺眼到底是谁糊涂。”
他看他哥为了布木布泰,连命,连前程都可以不要了
多尔衮沉默片刻,颓然地闭上眼,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是啊,是他糊涂。坏了名声是事实,自取其咎也是事实,是他放不下从前,让雅图激起了四哥的疑心,四哥已经足够宽容了。
悔吗或许是悔的。
可是玉儿她
雅图也许有错,玉儿何辜
“我只是为嫂嫂不值,”多铎也平静下来,半晌开口,“你对布木布泰生的别人的孩子,都比对妻子亲近。这么多年,嫂嫂和守寡没什么区别,哥,你惦念别人,不如和嫂嫂和离,别耽误了人家。”
从前他绝不会这样想。可四格格的事情一出,连他都觉得过了,嫂嫂听到,得有多么难受
他十三岁的时候,嫂嫂嫁了进来。如今过去七年,没个孩子能够依靠,一个姑娘一生最好的时光,都赔在他哥身上了。
“啪嗒”一声,水囊掉在了地上。
多尔衮心下巨震,和离
大福晋的位置,他从来没有想过给别人,他也从没想过与小玉儿和离,可多铎的话就如一道惊雷劈下,叫他再也不能忽视,连手都颤抖了起来。
他对玉儿有情,小玉儿知道。
她最是嘴硬心软,冷言冷语这么多年,却将他的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女眷间的应酬往来叫人称赞,上回他命悬一线,更是她在床边照料的他。
他差些想好好同她过日子。
胸腔泛起粘稠的疼痛,不重,却是微微刺痒。
多尔衮闭上眼,苦笑一声。
多铎说的不错,是他耽误了小玉儿。
“好。回府我问问她,若她愿意,我便与她和”话音未落,多尔衮忽然顿住。
他与小玉儿和离,他还是贝勒爷,小玉儿却不再是大福晋。
金人不比汉人重名节,她自可以改嫁,可顾及十四贝勒,顾及正白旗,又有谁敢娶,在盛京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她再也不能进宫赴宴,天差地别不外如是,心里又如何会好受。
何况小玉儿出自蒙古,除了返回草原,她又能去哪儿。她的部落,她的阿布额吉怕是会怨怪于她,这和科尔沁荣光是一样的道理。
多尔衮缓慢地朝多铎摇了摇头。
他低低道“你知道的,人若嘴碎起来,奚落足以害了她。没了大福晋的身份,你我常常出征,总有看顾不到的地方,不如府里安稳。”
不如用锦衣玉食,尊贵身份补偿,
小玉儿要什么,他都给她取来,多尔衮沉声道“和离这话就别再提了。”
鳌拜去往军营之后,小玉儿没有片刻耽误,匆匆去了一趟关雎宫。
如今宗室上下都知道,宫务管在海兰珠福晋手中,便是求见也不一定获准,十四福晋却不用递什么牌子。
她思忖大汗在崇政殿议事,表姐定是有空,一进关雎宫便遣退侍从,鼓起勇气,将鳌拜与她的事情同海兰珠说了。
哪知表姐比她更为惊喜“真的是谁先挑明的心迹”
小玉儿“”
她就是再蠢,也知道表姐昨日是故意留下鳌拜的了。
不,不止昨日,从前在后花园碰见,在宫道上碰见,总有表姐陪在身侧。她就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等海兰珠说起原委,得知鳌拜曾经守在自己的门前,小玉儿又羞又窘,更多的是喜悦与感激,装作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就要捂住她的嘴。
两人笑闹成一团,好不容易停下来,小玉儿替她整理衣装,眼中有光芒闪烁“我和他的心意,都是一样的。立不立功都不重要,平安回来就好,等他凯旋,我就立马同多尔衮提”
他是大汗重用的弟弟,大汗总要过问他的意思。
海兰珠按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忘了我”
小玉儿一愣,往铜镜里望去。
眉眼秾丽,唇瓣娇艳,牡丹堪比这般姿容,她差些看痴了,哪里还记得其他,暗想姐夫真是好福气。
片刻反应过来,喜悦更甚,当即一本正经,仿照宫人的礼节下拜“小玉儿叩谢海兰珠福晋”
天色渐暗,暮色取代了晨光,崇政殿的烛火依旧亮着。
皇太极打发恩和前来告罪,说晚膳不能陪她用了,顶多迟一个时辰,兰儿千万不要生气。
恩和传话的时候,眼角眉梢挂着木然,海兰珠面颊微热,瞪了眼一旁憋笑的吉雅“辛苦总管。”
她唤吉雅端来两个食盒,柔和道“我叫小厨房做了两份膳食,一个是大汗的,一份是总管的,政事繁忙,千万记得垫肚子。”
恩和一愣,又是一喜,哪里还有什么木然,心想福晋真好,大汗真是好福气,接过食盒忙不迭道“谢过福晋奴才这就送去。”
一个时辰之后,皇太极掐着点儿进殿,步履匆匆,衣襟沾了些夜露。
“福晋呢”
侍从连忙回道“福晋已经入寝了。”
想到关雎宫送来的膳食,都是他爱吃的,叫诸位贝勒羡慕不已,皇太极极快地沐浴更衣,俊脸压抑着幽深,径直往床榻行去。
掀开纱帐,海兰珠眸光潋滟,站起身,指尖抵住他的胸膛。
烛光朦胧,皇太极喉结滚动。
下一瞬,他觊觎的红唇凑到耳旁“大汗不许小玉儿改嫁鳌拜,就别上我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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