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环途无归(8)

    燕时洵在从车祸现场离开之后, 就发觉了不对。

    如果最开始的怀疑是因为司机所说的重复出现的指示牌,那现在,怀疑就变成了确信。

    这条公路, 有问题。

    燕时洵一直注意着周遭景物的变化。

    之前在车上的时候, 因为车玻璃的反光,和车外过于阴暗的天色隐蔽了细节,车内外的光影对视觉造成了欺骗,再加上车辆在行驶中因为速度太高, 分辨率远远大于人视觉的范围,所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一粒粒颗粒状马赛克, 大大影响了燕时洵对外界的判断。

    但现在, 燕时洵毫无遮拦的直视公路周围时,才发现

    他和邺澧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是周围的环境,却没有变化。

    公路一直向前,但是周围的田野和山林, 却始终不变, 像是被固定在了一个位置。

    天色很黑,燕时洵大致分辨了一下, 发觉这景色他见过。

    就在司机被突然出现的车祸现场截停, 中年人挥手求助的时候。

    那时, 燕时洵在从中年人旁边带走张无病的时候,漫不经心的扫视过周围的景色, 暂时性的记忆存储在他的脑海中。

    此时,因为山体的陡峭山崖在黑暗中模糊如一道默立的鬼影, 相似点重合, 勾起了燕时洵的记忆。

    鬼打墙

    燕时洵皱起了眉。

    不对, 反倒像是空间被静止在了一个节点,而公路无限延伸,没有尽头。

    高速公里的边缘,为了防止有人偷上高速遭遇危险,也是为了保护行驶车辆在遭遇突发情况时有应急措施,所以都用铁丝护栏和防撞条围着。

    燕时洵走到护栏旁边向下望去,思维告诉他,下面应该是一片农田。但是他眼睛所看到的,却只有一片黑暗。

    像是无底的深渊,黑黝黝的吞噬掉所有的光线,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存在。

    邪物在深渊中沉默仰望,等待生人血肉。

    蹲在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不自觉发冷。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燕哥看的那个地方黑漆麻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卧槽,孩子麻了。外面阴天黑得和晚上一样,我睡完午觉想上厕所都不敢了,总觉得外面有鬼。看到这个,我已经觉得门外就是这种黑漆漆了。

    艹,我这天黑得早,现在摸黑看直播,已经吓傻了。就是说,想去开个灯壮壮胆都不敢了妈你赶快下班回来救救孩子呜呜。

    我特么差点被吓死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下面有人在看着我吗看不清东西,但大脑告诉我,有眼睛在看着我,头皮发麻啊。

    要是换我站在燕哥的位置,我当场去世猫猫瘫jg

    燕时洵平静的注视着下面的深渊,眼中只有探究之色。

    即便眼睛和大脑传来的信息因为全然不同的差别而错乱,但是从耳边,依旧传来树枝摇晃的声音,鼻尖缭绕的也依旧是秋收后农田特有的气味。

    这样的错乱让燕时洵不由得猜测,是否他们现在所身处的,已经不再是正常的世界,而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但因为做出这个空间的邪物力量不够,或是不得其法,所以与原本的现实空间交叠,才出现了来自身躯和魂魄不同的感知。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燕时洵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扔进邺澧的怀里,手一撑围栏就准备跃身下去。

    却被邺澧眼疾手快的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干什么”

    邺澧难得表露出了生气的模样,厉声问道“肉身也敢这样莽撞行事你知道下面的高度吗。”

    燕时洵扬了扬下颔,示意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轻笑“以为我是路星星那小傻子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我的猜测成立”

    燕时洵垂下眼眸,沉沉的望向深渊。

    阴冷的风带着血腥味,从公路围栏外面吹进来,几乎能将人的一身血液吹冷。

    燕时洵搭在栏杆外的手,也像是被朦胧的黑气覆盖。

    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黑暗包裹,邪物露出尖利腥臭的牙齿,将送上门的猎物咀嚼碾碎。

    和燕时洵在同一视角的观众,眼泪都下来了。

    啊啊啊啊这下面真的不是万丈深渊吗燕哥求你住手别跳啊总觉得跳了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恐高啊不行了,我好晕。

    默默的缩回被子外面的脚脚,总觉得现在床下面就有鬼,等着我把脚伸出床就要吃掉我。燕哥太牛了,感觉燕哥连这都不带怕的。

    邺澧不肯放手。

    他愿意给予燕时洵最大的尊重,让燕时洵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行事。因为他知道,自己所珍视爱惜的,是千年才寻觅到的、独一无二的驱鬼者,无法用其他驱鬼者和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他。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就是

    燕时洵不会受伤。

    而现在燕时洵所想要做的事情,太过冒险。

    即便邺澧知道燕时洵心中在想什么,也知道下面的情况,但他还是不希望燕时洵有丝毫受伤的可能性。

    邺澧的力气很大,在他坚持的时候,燕时洵竟一时也撼动不了他。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诧异的侧眸看向邺澧“你不是受伤了吗力气还这么大”

    邺澧“”

    他的手一僵,感觉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局面。

    所以,是暴露自己即便被燕时洵所伤还有余力的真相,还是任由燕时洵做危险之事

    幸好光线昏暗,燕时洵看不真切邺澧的表情,才让邺澧没有暴露。

    燕时洵好笑道“行吧,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有事。”

    “这总可以了吧。”燕时洵有些无奈。

    但人非草木。

    同行者对自己的关心,燕时洵察觉得到。

    更何况邺澧不是别人,对于他而言,邺澧是已经与他有了因果牵连的人,是因为他的疏漏而受伤,需要他来负责的人。

    所以,燕时洵愿意将自己为数不多的情感挤出来一些,交付给邺澧,向他耐心的解释自己是安全的,让他不要担心。

    邺澧抿了抿唇,在燕时洵的坚持下,他只好松开了手。

    燕时洵朝他点了点头“相信我。”

    说罢,他的目光重新投向公路外面的深渊,眼神凌厉。

    然后他手一松,纵身跃下了黑暗,身姿矫健如苍鹰飞涧,紧绷着的背肌极具力量感。

    风声从耳边呼呼作响,燕时洵黑色的衬衫衣角猎猎上扬。

    从下面吹拂上来的阵阵阴风扑面而来,让燕时洵几乎睁不开眼,生理性反应的半闭着眼眸。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下坠的速度超乎常理的快,并且越是靠近下方,腥臭的味道就越是浓郁。

    那几乎是燕时洵记忆中到现在为止,闻过的最难闻的味道。

    像是血液和尸骨长久的封闭在阴暗狭小的地方,尸体腐烂化出尸水,黏腻粘在僵硬青白的皮肤上,铁锈味酿成了浓烈刺鼻的腥臭。

    然后有朝一日,裹尸袋被打开。

    于是所有气味都争先恐后的爆发出来,想要从狭小的封闭之地逃离。

    在这种糟糕的气味下,人能够被勾起自己过往所有不良的回忆,心情坠入谷底。

    燕时洵赶紧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如果自己继续呼吸这个气味,肺部和气管里都像是遍布着黏腻的腐坏血液,令人不舒服。

    但他还是被熏得眼角溢出了一点生理性的眼泪。

    倒是正好,燕时洵眨了眨眼眸,眼泪湿润了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球,也让他能够在依旧呼啸的大风中,睁开些许眼眸向下看去。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浓郁的暗色将燕时洵自己的身形都吞没在其中,让他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没有止境的下坠,看不到危险在何处的黑暗

    未知是酝酿恐惧最好的土壤,独自一人时,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在恐惧的沃土里生根发芽,蔓延至脑海中每一寸。

    跟着燕时洵一起体验了一把跳崖刺激的观众们,被吓得滋哇乱叫,很多人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懵得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特么的我偶像跳楼了啊啊不是,跳崖了啊就是说,孩子从追星那天起,就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啊太魔幻了。

    我他么当场飙泪,燕哥怎么办啊,会不会死啊,呜呜呜谁来救救燕哥吧。

    就算燕哥厉害,但也不能连跳崖了还弹回去吧

    卧槽,卧槽卧槽啊啊啊啊早知道这么恐怖,我刚刚说什么也要去把灯开了,现在缩在被窝里乞求谁能早点下班回家救我狗命呜呜呜。

    哭了,下次再也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直播了,我已经憋尿一个小时了,根本不敢出房间门。

    不要啊燕哥呜呜呜,我好害怕,我不敢看了。

    燕时洵却只在最开始被黑暗晃了一下神,随即就恢复了镇定,努力在狂风中睁开眼眸,梭巡着黑暗中的情况。

    深渊无底。

    像是人在临死前满心痛苦的绝望,没有尽头。

    但忽然,燕时洵捕捉到了一缕红色。

    “滴答,滴答”

    血液沿着青年的手指滴落下来,在安静无声的空间里,显得极为清晰。

    一声,一声。

    是死亡临近的声音。

    那血液仿佛没有止境。

    青年垂着头站着,落下来的黑色头发遮住了他整张脸,让人看不清面容。而在他脚下,已经汇聚成了一汪血池。

    他站在血池中央,血色的池面如镜,照出了青年的面容。

    隔着黑暗,燕时洵看得不清楚,却还是能够看到,那倒映出来的脸上没有五官。

    原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只剩下大小不一的血窟窿,隔着血泊死死的盯着燕时洵。

    在燕时洵注视着青年时,青年也在注视着燕时洵,对这个侵扰他的生人心生不满。

    他缓缓抬起头,黑色的头发被血液黏腻的粘在脸上,但是随着他的动作,发丝间的缝隙还是隐约露出了他的脸。

    这时燕时洵才看清

    那哪里是脸上没有五官,而是五官全都被生生割掉

    眼睛,鼻子,嘴

    能够看出一个人面目最基本的特征,全部消失不见。青年失去了所有皮肉,骨骸和血管暴露在外,沿着骨骼密布,勾勒出头骨的轮廓。

    但是原本应该惨白的骨头都被血色覆盖,乍看之下,就是一颗鲜红的窟窿。

    就在青年只剩下血窟窿的眼睛看向燕时洵的一瞬间,在他脚下的血池中,刹那间挤满大大小小与他同样的脸。

    它们脸挤着脸,千百张脸神态各异。

    有的张大着牙颌骨,像是在无声哀嚎。有的咬紧牙关,却从眼睛窟窿里流出血泪来,怨恨哭泣。有的血管紧绷肌肉狰狞,无声尖叫着控诉

    上千双血窟窿密密麻麻的盯着燕时洵,向他哀嚎着自己的痛苦。

    但是下一刻,那些血池中的血骷髅脸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一个个被拽着拖向血池下面。

    它们似乎想要挣扎,血池起了涟漪,一张张骷髅脸从血池下浮出来,拼命的想要向上。却立刻就被更大的力度猛地拽下血池,然后,消失不见。

    只剩下几道涟漪血花,还证明着它们曾经在这里过。

    即便是燕时洵,在这一刻都不免微微睁大了眼睛,心跳停了半拍。

    这是地府炼狱的景象。

    但是那青年却始终仰头看着燕时洵,似乎对自己脚下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燕时洵没有躲避青年恐怖的视线,平静与他对视。

    似乎看出了来人与自己本来所想象的并不相同,青年原本怨恨绝望的气息顿住。

    他愣了很久。

    然后,像是在试探一样,青年缓缓抬起手,指向燕时洵。

    他的袖口滑下去,露出下面深浅不一的刀伤,交叠的划痕下血肉缺失。

    燕时洵没想到这个已经看不出具体容貌的青年,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也微微一愣,然后便想要抬手向青年伸去,想要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但是黑暗盘亘。

    燕时洵只觉视野内忽然间一片血红,腥臭的味道萦绕鼻尖。

    下一秒,他失去意识。

    而在燕时洵的分屏中,大部分观众都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有少部分观众,看着看着,发觉了不对劲。

    是我眼花了吗那下面是不是有东西

    啥兄弟眼神这么好吗,我咋啥都没看着啊我努力看了,真的。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我也看到了好像是个人,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形,但又不太像。

    哪呢哪呢我只看到一片红色,但就很奇怪,我对象说他只看到了黑色,还说节目是不是忘了开灯。

    卧槽那他么的是啥血吗为啥这么多脸啊啊啊啊

    全是眼睛全是眼睛妈妈我不玩了,艹啊我要回家呜呜呜。

    屏幕上的弹幕变成了极端的两极分化,一部分人惨烈哀嚎着,说自己看到了鬼,还有密密麻麻的眼睛,但另一部分人,却看着那些人的弹幕,满心疑惑,看着黑黢黢一片的屏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关注着直播的舆论组长,赶快将此事报告给了官方负责人,此时他正在车祸现场,反复查看着监控。

    接到电话的官方负责人神色慢慢严肃,赶紧将旁边的马道长喊了过来,让他看这离奇的事情。

    马道长刚一打眼,脸色“唰”的就沉了下来,没忍住喝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官方负责人听这口气,严重怀疑马道长本来的意思是“卧槽”。

    “怎么了看出什么了吗”

    官方负责人忍不住问道“我刚刚给燕先生打电话发消息,都没有回信,我本来还以为是燕先生又没看手机。结果没想到,刚才舆论小组的人告诉我,出事了。”

    “马道长,你能看出这是在哪吗我们赶紧去燕先生那边看看。”

    官方负责人头疼的翻看着舆论组长发过来的视频和截图,觉得自己怎么就一眼没看住,天就给捅破了呢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从视频和截图上来看,节目组的车辆发生了严重的车祸,并且人员分散,有些嘉宾的分屏到现在还是一片漆黑,不知道什么情况。

    而从已经上线的几人的分屏来看,恐怕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事件了。

    而是,又和鬼怪扯上了关系。

    官方负责人节目组怕是看我工作量太少,来帮我达成ki的

    但马道长捧着平板看了半天,脸色黑得和锅底差不多。

    “这鬼气”

    马道长连连嘶声,倒抽了好几口气“他们怕不是去了地府吧这场面我是真没见过。”

    “不过弹幕倒是很正常。”

    和镜头下发生的事情相比,观众和舆论都已经算是小事了,马道长浑不在意“有些人先天灵性未退,或是祖上有做过阴阳事的祖先,所以血脉里就带着天赋,自然就能看到了。”

    “另一些人看不到也是正常的,毕竟每个人对于鬼怪的敏感性都不尽相同。”

    马道长说“有些香客来海云观的时候就说过,他们在家的时候,总能听到家人听不到的声音,或者半夜听到外面的街道上有哭泣声,问路声,其实这都是因为相比于其他人,他们的先天灵性未退,所以灵感比其他人更加敏锐,能够感知到鬼。”

    “有的人能听到敲门声,开门却发现外面没有人,家人也不知道。其实,这就是客鬼作祟,要是开了门,就相当于主人家同意了客鬼拜访,这样一来,保家神就不会去驱除客鬼。”

    马道长说“前几日我刚解决了这样一起,客鬼钻了空子进了家,但除了女主人外谁都说没有鬼。”

    马道长扫过弹幕,将平板交还给官方负责人“不用在意,按照经验,他们自己就会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你要是担心,就让舆论小组引导一下。”

    官方负责人点了点头,躲着马道长,努力的瞪了平板好半天,但最后还是看着一片黑暗放弃了。

    他怎么就什么都看不到呢老了吗,所以没有灵性了

    官方负责人不甘心的叹了口气,但马上就又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了。

    自从节目开播之后,他的工作那是相当的充实啊

    在舆论小组的插手下,很快就出现了很多“摄像镜头的光学元件在黑暗情况下自动补光,所以出现了重影。”、“视觉欺骗”、“反光”之类的论调,慢慢引导着评论走向。

    观众们也都在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慢慢回过神来。

    完全没有参与感差评是我没花钱所以不配吗呜呜,为什么你们都能看得到,只有我看不到

    我花了钱我是尊贵的客户,强烈要求让我看看

    但刚才评论区不是有个大佬科普吗视网膜成像和光线,说是可能我们身边有红色的东西,看得久了之后猛地一看黑色的东西,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和现在看到的东西重叠,所以才以为是鬼。

    原来如此我就说,什么鬼啊鬼的,我家后面就是坟山,要是真有鬼我怎么没看到过让它们来找我啊,傻逼。

    前面的,慎言啊燕哥之前不就提示过吗,敬而远之。

    好吧,这个理论说服了我,我桌上确实有个安南原穿着红西装的人形立牌。

    加一,我穿着红衣服。可能黑色的屏幕反光,我看到的是我自己吧嗐,自己吓自己。

    我之前也是,半夜上厕所从镜子前面走过,还以为旁边有个鬼,吓得我一顿嚎,结果最后才发现,其实是我自己。

    就说我啥都没看到,果然是你们眼花了吗。

    分屏镜头里一片漆黑。

    交谈着的观众们没有注意到,在沉沉的黑暗中,已经没有了燕时洵的身影

    邺澧盯着燕时洵的背影,直至他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到。

    他臂弯上还搭着残留有燕时洵余温的大衣,但随着燕时洵的离开,这点温度也在冷风中迅速退去。

    邺澧苍白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眸光阴沉危险,注视着黑暗的目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锋利。

    就在邺澧的耐心即将耗尽时,死寂一片的公路上,终于响起了声音。

    “咔嗒”

    一声极轻微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像是有谁用力握住了金属栏杆,让金属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邺澧眸光一亮,立刻回身看去。

    一只修长的手掌攥住了公路边缘的金属围栏,以此为借力点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燕时洵的身影,正坠在围栏外面。

    邺澧不考虑为什么燕时洵明明是从这一边围栏跳下去的,却从另一边上来。

    他大跨步走过去,一弯腰就捞住了燕时洵劲瘦的腰身,手掌下用力,直接单手将燕时洵从下面抱了上来。

    臂力惊人。

    燕时洵注意到了邺澧这一点,诧异的挑了挑眉。

    他从邺澧的怀中下面,重新站在公路上,才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行吧,我得承认,下面的情况确实比我料想的要危险许多。”

    燕时洵喘了口气,大方向邺澧承认“虽然整体和我猜测的差不多,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下面竟然聚集着大量的阴气。”

    “那个程度”

    燕时洵回想起刚刚所直面的凛冽阴森,眉眼阴沉下来“几乎让我以为,我身在阴曹地府。”

    那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阴气。

    燕时洵随着李乘云走南闯北,见过群鬼哭丧,见过精怪拜月,也从据说是酆都遗址之地走过。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浓重的阴气。

    血池中成百上千哀嚎着的面孔,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烈的血腥气

    甚至在最后,燕时洵能够感受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出现在了深渊之中,将自己原本看到的包括那青年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都屏蔽于黑暗之中。

    阴冷的声音嘶哑着响起

    生人勿近

    如若不是燕时洵始终保持着戒备,在那道格外不寻常的阴冷气息向自己袭来的时候,直接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既是让自己保持清醒,也是释放出了血液中的力量,逼退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东西。

    恐怕他这一趟,真的是有去无回。

    不过,在摆脱了阴森鬼气之后,就和燕时洵之前所猜测的一样了。

    因为公路外的景物都静止,所以除了公路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

    燕时洵反利用这一点,探清了公路外的情况。

    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一样,永远的循环,没有正面和反面,所以也就没有尽头。

    公路外面,从左面跳下去,就会从左边上来。

    而从公路上走过的所有人,就像是被放在花盆边缘上的小虫一样,一圈圈走着,以为自己能够找到出口。

    殊不知,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永远找不到出口。

    就像是绝望不会有尽头。

    燕时洵想起了自己在深渊血池中看到的那个青年,还有他那满脸的血泪和绝望。

    既然他是在深渊里看到的青年,那是否说明,公路的异状和青年有关

    那青年发生了什么,才能勾得鬼气形成如此异状和他脸上身上的伤口有关吗为何一身绝望。

    燕时洵记得,自己在深渊中,看到了青年身上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

    那绝不是青年自己能够造成的伤势。

    这让燕时洵不由得开始怀疑,青年是否经历了什么极惨烈之事,然后在绝望中死亡,才会在死后怨恨遮天蔽日,引动了鬼气。

    燕时洵很清楚,他看到的青年,不是人。

    是已死的魂魄。

    但同时,他也清晰的看到了青年脚下的异状。

    血池中躁动的危机。

    燕时洵皱眉思索的时候,邺澧却忽然抬手,微凉的手掌轻轻为他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

    凉意贴在脸颊上,燕时洵恍然回神,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邺澧。

    “你哭过了。”邺澧眉头紧锁“受伤了吗我可以”

    “没事。”燕时洵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他这是生理性眼泪,为什么很正常的一件事从邺澧口中说出来,就像是自己一个成年人还哭鼻子

    好像很丢人一样

    “迎风流泪没听说过吗。”燕时洵指了指公路外面“下面的风太大了,吹的。”

    分屏前的观众虽然知道燕哥肯定不是会哭的人,但燕哥这么一解释,这么反倒不对劲了呢就像是“眼睛里进沙子”的借口一样

    赌不赌,这个长发酷哥绝对不会相信燕哥的话,要是信了,我倒立洗头。

    但下一秒,镜头下的邺澧眉目平静的点了点头。

    “嗯,风是很大。”邺澧将手中的大衣抖开,披在燕时洵的肩膀上“风大,别生病。”

    深秋的山里温度差不多零度,燕时洵又经历过刚才的狂风带走体温,阴森鬼气也入侵身体经脉,令身体里的阳气急剧下降,温度也连带着下跌。

    燕时洵的体温已经和邺澧差不多冷了。

    事实上,如果跳下公路的不是燕时洵,恶鬼入骨相让他本来就时刻鬼气游走在经脉里,他已经习惯与鬼气共生。换做另外任何一个人,都会死在那样浓郁的鬼气里。

    那已经远远超过人体所能承受的限度。

    所以燕时洵没有拒绝,任由邺澧靠近自己。

    就是邺澧为他披上大衣时,长臂从他的头顶圈过,导致现在他们的姿势乍一看,就像是他被邺澧抱在怀中一样。

    这让燕时洵有些别扭。

    他想说让邺澧离远一点,但抬头一看,却见邺澧神情自然,反倒像是他想多了。

    燕时洵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我没有证据。

    而弹幕

    抱在一起了抱在一起了尖叫啊啊啊说你和我燕哥到底什么关系呜呜

    好家伙,这就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吗

    前面那个要倒立洗头的兄弟呢快出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哈哈哈。

    但那个发了说要倒立洗头的,赶紧默默缩进了宿舍床上装死。

    他觉得今晚宿舍气氛太诡异,还是被窝安全。

    好好的成神,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像是疯了一样看得他都害怕。

    舍友哀叹了一声,伸头看了眼对面成景依旧空荡荡的床铺,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惶恐。

    燕时洵并不知道弹幕的话题,他还在和邺澧讨论着公路下面的情况。

    “地府阎王已死。”

    却没想到,邺澧声音低沉平静的道“早在百年前,众神就已死亡。”

    像野狼峰山神那样,靠着子民虔诚的信仰躲过一劫的,终究是少数。

    虽然山神躲过了天灾,却最后还是殒身于她所庇护的子民。

    燕时洵的脚步一顿,错愕的看向邺澧“什么”

    “如果你说,那里像是地府,那是有可能的。”

    邺澧与燕时洵对视,毫无遮掩的说出天地的真相“因为地府,早就已经失去监管者。”

    “阎王身死后,他残余的力量勉强支撑起了地府,让轮回暂时还能正常运转。但是,他的力量终究有耗尽的一天。到那时,地府坍塌,恶鬼出逃,人间遍殍,一如炼狱。”

    邺澧平静的说出残酷的景象,没有丝毫动摇“一直以来,没有生人发现地府的异常,是因为酆都的存在。”

    地府与酆都虽然是两个截然不同体系的所在,但职责终究都是与亡魂恶鬼有关。

    因为功能重叠,所以地府出现异常后,酆都还是没有让大地陷落,于是,人间少有人发现地府的不对劲。

    邺澧耐心的向燕时洵解释道“就像是人间的机器人,被设定好了程序,就会一直重复工作,等耗尽电量之后,就会停摆。”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了一件事“没有监管者,也就是说,就算机器人程序出现了错误,也不会被惩罚和修正,而是一直持续下去。”

    邺澧点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

    而邺澧的话,却忽然让燕时洵想起一件事。

    李乘云寿长六十三。

    天道无常,卦有六十四。

    最后一卦后,八卦圆满。

    而李乘云,恰好死于六十三。

    第六十四,是天地不允许他涉足之地。

    在那一年,李乘云去了一个地方。

    酆都旧址。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还是滨海大学的学生。

    因为辅导员在了解了他家的情况后,知道李乘云是民俗人士,所以忍不住向李乘云委婉建议,孩子的学业要紧,不要总是让孩子参与到那些民俗活动。

    李乘云听懂了辅导员隐含的意思,知道她是在担心燕时洵会变成“迷信”的人,所以他乐呵呵的答应了下来。

    然后,拒绝了燕时洵想要和他一起去酆都的提议。

    那年春节后开学,燕时洵拎着行李箱去学校时,俊脸都拉得老长。

    李乘云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于是哄他说下次一定带他。

    结果

    燕时洵等来的,是李乘云的死讯。

    也因此,酆都旧址的事,一直被燕时洵放在心中,多年来一直在走南闯北时遍寻过山河,想要知道李乘云当年算出来的、去的酆都旧址,到底是哪里。

    又发生了什么。

    而此时,邺澧所说的话,勾起了燕时洵的回忆。

    他愣了片刻,然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了。”

    燕时洵忽然间福至心灵,想通了李乘云当年为何追寻酆都旧址。

    因为李乘云,算出了地府陷落之事。

    即便是在天才如云的海云观,李乘云也算得上是绝对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师兄弟时常感叹,有李乘云在,所有修道者都黯然失色。

    就好像李乘云和大道同在。

    所以,李乘云能够算出来,也让燕时洵不太意外。

    而从海云观出来的道士们,一向是肩挑家国天下,殉于道者不计其数,从无贪生怕死图富贵之人。

    李乘云会在明知危险却偏前去寻求之事,也是常理之中。

    可,天地不仁。

    它不会因为李乘云的天资就偏袒于它。

    它有自己的棋局,而那是所有人都万卦算不尽猜不透的天机。

    窥视者死。

    有了李乘云和邺澧的相互佐证,燕时洵在想通了李乘云当年选择的原因的同时,也相信了邺澧的话。

    虽然他有些奇怪,为何邺澧会知道这种事,即便是门派祖师也有些超过了大道所允许的界限,但邺澧却像是对此知之甚深,甚至像是亲眼见证过。

    这让燕时洵有些怀疑。

    但不等燕时洵回过神来,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惨叫声。

    他的脚步顿住,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公路。

    很快,一道踉跄狼狈的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燕时洵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正是之前拦车求助的中年人。

    但此时,中年人却完全失去了之前面对张无病时的傲慢和理所当然,而是惶恐惊惧,像是被猛兽追杀一样,在公路上不顾一切的狂奔。

    在看到前方两道模糊的剪影后,中年人原本瞪得老大的眼睛中染上高兴的神色,赶紧驱动着累得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腿,加快速度往这边跑。

    “救救我,救救我有鬼,有鬼啊”

    中年人伸出手,似乎想要抓向燕时洵的手腕。

    燕时洵皱了皱眉,微一侧身,就让扑过来的中年人扑了个空。

    惯性之下,中年人踉跄了几步,狠狠摔在地上。

    他哀嚎痛呼着捂着自己的腿,看起来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了。

    燕时洵居高临下的看着趴在地上的中年人,眼神冰冷。

    他从不轻易与人结因果,也不会插手他人的因果。

    如果中年人此时的狼狈和生死危机,都是因为中年人自己恶因种下的恶果,那他只会冷眼旁观。

    燕时洵嗤笑“一个两个都让我帮忙我看起来,是什么好脾气是圣人吗”

    他只是个普通的坏脾气凡人罢了。

    中年人愤愤抬头,指着燕时洵就要开骂“你这人怎么这么自私见死不救吗”

    燕时洵一颔首,凉凉道“是啊。”

    开玩笑,就算是那些被他拒绝了的邀请函,都知道请人帮忙要付报酬,这人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会无缘无故的帮人

    中年人本来要骂出口的话,就被燕时洵怼了回去,一拳砸进了棉花里一般,噎得他直接岔了气。

    但是中年人还待说什么,他看着燕时洵的眼睛,却忽然缓缓睁大。

    燕时洵察觉到不对,立刻回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一道浑身血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他的身后。

    黑色的头发挡住了脸庞,在头发的间隙,黑洞洞的眼窟窿无声的看着燕时洵。

    青年在燕时洵回身的瞬间,忽然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有谁在后面拉了他一把。

    燕时洵眼瞳一缩,认出了青年。

    正是他在深渊里看到的那个人。

    同时,也是之前忽然出现在车前,让司机急刹车躲避导致翻车的那个人。

    燕时洵迈开长腿向青年走去,在短暂的惊讶后,面容上恢复了平静,甚至唇边噙着一丝笑意,是与面对中年人的冷漠时完全不同的柔和平静,让看到他的人,都会不自觉的认为,他是可以被信任的。

    “你”

    但是,燕时洵的话才刚出口,却见青年浑身上下的血肉,忽然间轰的从身上脱落。

    散落了满地的碎尸血泊。

    就像是雪压松柏,轰然倒塌四散。

    血液在公路上迅速蔓延,像是有生命力一般填满了每一寸缝隙,眨眼间便化成了一片汪洋血海。

    而站在血海最中间的青年,早已经变成了一具血色的骷髅。

    失去了所有的皮肉,只有残余的粉嫩肌肉覆在骨骼上,没有被剜去的血管沿着骨骼肌肉游走,一鼓,一鼓的跳动,像是还有生机。

    血色的骷髅微微转过头,用血淋淋的眼窝,无声的看着燕时洵。

    然后,流下血泪来。

    燕时洵心下一跳,赶紧两步并作三步就朝血骷髅奔去。

    马丁靴踩进了血海之中,血液飞溅在他墨绿的大衣衣摆。

    然而下一刻,就像是血海之下有另外的力量拉住了血骷髅的脚踝。

    它像是溺水之人。

    血液逐渐没过了它的肋骨,然后是下颔骨

    燕时洵只来得及伸手握住了血骷髅伸出来指向天空的指骨,但却与它擦肩而过。

    因为燕时洵忽然也感觉到一股力量拉住了他的脚腕,将他猛地向下拽去。

    燕时洵低头看去。

    却见血海之下,一张张狰狞鬼脸挤挤簇蔟,你争我抢,像是都在拼命想要向血海之上游动,但又一个拉一个,谁都不让谁浮上去,拼命的将周围的鬼魂向下压去,要把所有鬼都留在这里。

    血海巨浪滔天。

    燕时洵仰起身时,最后的一眼,就是邺澧满脸惊怒向自己跑来的身影。

    下一刻,他的口鼻灌满鲜血,视野血色一片。

    燕时洵失去了意识。

    马道长刚准备走到一边,给海云观的监院打个电话,问问能不能喊个善于卜算的道长过来,他实在是苦手。

    然后他忽然看到,一辆印着海云观标志的车从高速上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马道长心中疑惑,向那边走去“各位道友,你们到这里是”

    难不成监院早就算过卦,知道他需要帮助

    那也不用一车整八位道士这样隆重吧。

    马道长惊疑不定。

    下车的道士同样惊讶“马道友不知道吗,阴路变了。”

    那道士一指公路“我等追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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