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山中, 没有一丝月亮投射下来的光亮,沉沉乌云遮蔽了天幕, 像是天地被蒙住了视线,无法垂眼人间。
南溟山地势艰险,陡峭的山峰仿佛直插入云霄,以沉默高大的身姿将外界的一切都挡在后面,屏障一般不可跨越。
周围连绵不绝的山脉,更是将整片天地都围了起来,让山中的村落像是独立的小天地,不受其他任何人神鬼的侵扰。
就是这样的地势险恶之地,如果有风水堪舆大成的大师站在山峰之巅向下看去, 就会惊愕的发现,这里,是阴阳交汇的边界。
也因此才导致了此地的磁场混乱。
以前的人们不知道宇宙的边界在哪里,科技的限制让他们无法探索真相,便说有天圆地方, 更加有天涯海角,那会是一切的尽头。
而对于阴阳,以前的人们同样认为其有边界,即便是在人间,也有相接壤之处。
在传说中,每一个节气交接之时, 二十八星宿轮转众神交接,会产生一瞬间的空隙, 在此期间, 正是乾坤阴阳最脆弱而没有保护之时。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恰好在阴阳边界, 他就能从阳间的土地, 跨进阴间。
而阴间的亡魂,也能够回到阳间。
生与死在这一刻,混乱无序。
只是,传说已经流传了太久,经籍散佚,连最初的源头也不可考,又在流传的过程中被反复润色和遗失,到最后已经面目全非。
很多人即便听到了,也只当做是说书先生的志怪小说,听了便笑笑遗忘。
可很多还尚有传承的门派,却知道这则传说,发源于偏南地区的十万大山。
而阴阳的界限,同样坐落于群山峻岭之间。
有人听说,世间尚有人和村子在守着这道边界,像是曾经守卫边关的村镇。
不过,也没有人真的见过这样的村子。于是,也只以为这是传说在流传过程中被润色的造物,并无其实。
这话其实也没什么错处。
死得只勉强剩下一人的村子,又有什么守卫之用
南天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所有的什么小木楼、腐尸骸骨、棺材和阿婆,都统统离他远去。
等他再强制自己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身处在很多年前的阿婆家门口。
在看清周围景象的那一刻,南天心中一惊,觉得这是纠缠他多年的噩梦又重新回来了。
但是他很快发现,这一次和他印象中的噩梦有所不同。
他不再是稚童的形象,手中也没有拿着食物。
取而代之的,是他已经成年了的、现在的模样,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束黄色的菊花。
南天瞬间想起他在失去意识前,在燕时洵的棺材上面看到的白菊花。他一个激灵,立刻将手里的菊花扔了出去。
可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黄色的菊花竟然又回到他手上了。
南天惊恐的看着手里的菊花,下意识就想要往旁边阿婆家的大门里跑。
在他的认知中,只要回到家里锁上大门,就会安全。
可是,当南天转过头时,脚下的步子却再也迈不开。
大门打开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站着的,都是一具具腐尸。
他们的身躯似乎长时间泡在水里,已经被泡发得肿胀,像个四百斤的胖子。而被撑得半透明的青白皮肤下面,隐约还能看到流动的浑黄脓液,和已经与皮肤分离的血肉骸骨。
腐尸身上还穿着腐烂后残留着的布片,看上去并非山外的款式,反倒像是南天记忆中老家村子的衣着打扮。
这些腐尸肿胀的脸庞已经辨认不出原本的形象,唯有一双双赤红的眼珠,在直愣愣的盯着南天。
南天差点被这景象恶心吐了,反胃的感觉直往喉头上涌。
他忽然觉得,这肯定是他做的梦不然他早就吐出来了。
而在南天与那些腐尸对视之后,原本僵立着无知无觉的腐尸就像是收到了信号一样,它们缓缓抬起眼睛,赤红眼珠怨毒的死死盯着南天。
它们似乎在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身死于此,却只有你活了下来
凭什么,凭什么来吧,和我们变成一样的东西吧,我们村子所有人,都永远在一起。
腐尸伸出手臂,直愣愣的指向南天,艰难移动着的双腿也向南天的方向走来。
恶臭和潮湿混合后的气味扑鼻而来。
南天被这股酸臭浓郁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瞬间反应了过来此时的局面,然后赶忙撒腿就跑。
然而,他很快发现,不仅是自家院子里站着腐尸。
沿途所有人家的院子里,都站着浑浑噩噩的腐尸。
在南天从门外的村路跑过之后,就像是生人的气息惊扰了亡魂,那些腐尸晃晃悠悠的从各个院子里走出来,踉跄着追在南天后面,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但是这些腐尸肿胀的身躯妨碍了它们的行动。
密密麻麻的腐尸群中,有几具腐尸被挤倒或绊倒在地,后面的腐尸无知觉的继续向前走,一脚踩在倒在地面上的腐尸身上。
“噗呲”一声。
血肉飞溅开来。
南天听到声音下意识回头时,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团肿胀的水团爆开,连同里面的血肉都向四周飞溅而去。而原本的那具腐尸却迅速变成了一张人皮,干瘪的落在那滩血肉里。
但强烈的视觉刺激却也让南天久远的记忆重新复苏,他忽然认出了那张人皮上的脸。
正是自己小的时候死亡的邻居。
南天的瞳孔紧缩。
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这一个是当年死去的邻居,那,其他的腐尸,是不是也是当年村里死去的人
那一年是“鬼年”,村里死了好多人难不成,那些死去的人,都在时隔多年后的现在,重新进入了他的梦境
南天心里乱糟糟的,连奔跑的举动也不由得慢了下来,魂不守舍的总是向后面看去。
可是,南天的速度慢了下来,沿途从各家各户里走出来追赶南天的腐尸,却从未停下过追逐的速度。
等南天察觉到危机恍然回神的时候,他惊恐的发现,竟然已经有腐尸追上了他
他眼睁睁看着腐烂狰狞的手掌向自己伸来,就连腐臭味也近在咫尺,可是,就算他心中急切,却已经被腐尸拦住了去路,想要加速奔跑也成为了难事。
南天心中绝望悲凉,他看着近到快要贴到他脸上的腐尸,不知道是否自己真的会被这些东西杀死,而在梦里死了之后又会是什么下场,会不会同样变成这样恶心的东西
就在这时,南天却听到从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滚开”
那道声音苍老,却气势惊人,震慑得原本围在南天周围的腐尸顿时四散开去,畏惧般往南天的身后看去,然后齐齐的转身,往它们本来出来的院子走去。
一时间,只剩下南天站在空荡荡的村路上,回不过来神。
要不是土路上还残留着腐尸爆开的血肉,南天甚至要怀疑,刚刚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是谁帮了自己
南天愣愣的转过身,却在看到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时,缓缓睁大了眼睛。
佝偻着腰的老妇人站在村路的尽头,背手而立,衰老的容颜严厉,肃杀到可以诛杀邪祟。
微风拂起她垂在鬓边的白发,轻轻吹拂在半空中。
老妇人的形象,逐渐与南天的记忆重合。
虽然她比印象中衰老了太多太多,像是硬生生被剥夺走了所有生机。但是南天依旧能认出来,她就是他思念了几十年,却再也没有入过梦的阿婆。
“阿婆”南天惊喜的喊出声,迈开腿就往阿婆那里跑。
他激动的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阿婆。
却没想到,阿婆严厉的眉眼在见到他之后没有一丝松动,反倒显露出愤怒来。
“你回来干什么。”
南阿婆厉声询问“不是告诉你,离开南村之后,永远都不要回来”
南天错愕“阿婆”
他想要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其实他一直也没能进入南溟山。
要不是有张无病导演在,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来。
他想说自己很想念阿婆,几十年来却从未梦到过阿婆,就连音容笑貌都要逐渐模糊淡去。
他想说的,太多了。
就像是远行的稚童回到长辈身边,所有强撑出来的坚强都变成了委屈的泪水,想要向长辈撒娇。
阿婆见南天这副模样,一时也有些动容的湿了眼眶。
她动了动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背在身后的手也伸向前,想要摸一摸已经长大的孩子,好好的看一眼这个没能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
但是,阿婆很快就想到了什么。
她的眉眼一厉,伸出去的手没有迎接南天的怀抱,反而一掌狠狠拍在他胸口。
“醒醒”
阿婆恨恨道“看看你在什么地方,快要死了还在哭鼻子”
这一掌丝毫没有留情,直将南天整个人拍飞出去,倒向三岔路口。
他愕然的睁大眼睛,看着阿婆离自己越来越远。
下一秒,南天猛地睁开眼睛。
他大口大口的拼命喘息,心脏剧烈跳动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忽然察觉,自己刚刚在梦里被阿婆拍过的胸口,烫得他龇牙咧嘴的疼。
简直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碳,被他揣进了胸口。
南天都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周围的环境,就赶紧从胸前的衣服里摸出了那个东西。
然后,他就将一团莹莹光亮拿在了手里。
南天眯眼看了看,才发现这是民俗织物。
慢慢从噩梦中抽离的神志,让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燕时洵塞给他的那个保命的东西。
而借着这团光亮,南天这才看清了自己在哪。
逼仄,黑暗,潮湿。
上顶天下枕地,四周伸手便是木板。
他在棺材里。
一颠一晃的棺材像是被人抬在肩上,阴森的山风透过木板夺走棺材里的温度,寒冷得像是在冰柜。
南天强行按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侧耳细听,却听到在棺材外,山风怒号呜咽,如群鬼哭山,环绕回荡。
陡峭的山峰上,唯有一条通往山外的狭窄小路,在山壁上盘旋而上。
而小路外面,就是深不可见底的万丈之渊,偶尔有碎石滚落,跌下悬崖,却久久听不到回声。
那路狭窄到不足一尺,仅限一人通过。
被脚印硬生生踩出来的土路上,到处都是坑洼和缺陷,让人担忧是否下一步没有踩好,就会踩空掉到山崖下。
而就在这样狭窄的小路上,却有一点点惨白的光亮,在缓慢的向前移动。
白光在山路上汇聚成一条长带,绵延不尽。
灯笼提在每一位村民的手里。
他们面容僵硬迟缓,神情木然,不似活人。
而他们一手提着灯,另一手却举起扶住肩膀上扛着的东西。
每两名村民的肩上,竟然扛着一具棺材。
他们一言不发,只麻木的跟着前方的领头人前行,整条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
而最前头,银白色的长袍曳行于地,在惨白的灯笼下散发着莹莹如月色的光华。
师公双手交叉放在身前,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眼睛里,却闪烁着迫不及待的兴奋。
就好像,将要完成的事情,是他一生的期盼。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自己在与那位师公对峙,想要救下南天,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南天被塞进棺材里。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就猛然翻身坐起,下意识做出戒备的姿势,还记得要去救南天。
然而,他身边却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大哥哥”
燕时洵循声看去。
却发现,一个孩童仰头看着他,一脸错愕。
而那张脸像极了缩小版的南天。
燕时洵眼瞳紧缩。
他迅速抬头向周围看去,然后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在长寿村的村长家小木楼外面,而他的面前,也没有腐尸,没有师公。
他现在所身处的,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民宅,到处挂着的物品生活气息浓郁。
环境平和安宁,外面炽烈的阳光照进来,还能隐约听到夏日的蝉鸣。
就好像他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噩梦中的景象,是虚假的。
只有现在他所看到的,才是真实。
燕时洵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原本带着些许茫然的眼神重新坚定。
他垂下眼眸,向身边的孩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孩童眨了眨眼,道“这是南村。”
“大哥哥你忘了吗我是南天。”
燕时洵低声呢喃,重复着对方的名字。
他认识南天。
只是,不应该是这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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