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晋江

    燕时洵将刚刚师公的恐惧看在眼里, 再听到邺澧提及二十年前的事,这让燕时洵意识到, 此次节目组在长寿村遇险的源头,在长久之前。

    听到燕时洵说出自己的想法,邺澧却摇了摇头“不是二十年前,还要更早。”

    “时洵,你听说过南溟山事件吗几十年前,南溟山上千尸骸。”

    邺澧微微垂下眼眸,即便有燕时洵在身侧,但提到南溟山,依旧无法让他克制住自己的厌恶。

    燕时洵对南溟山当年之事, 并未亲自经历过。

    虽然他也曾从同行的口中得知南溟山凶名一二,但毕竟没有全盘了解过。

    此时听到邺澧说起南溟山,让燕时洵有些惊讶。

    竟是到了连对人间冷漠的鬼神,都记忆深刻的地步了吗

    冥冥之中,燕时洵忽然感觉, 以张无病决定与偏南地区官方合作为开端,从他们靠近长寿村山外之时,就有什么事情不可逆转的开始转动了。

    先是民宿里看到的那些想要前往长寿村定居的旅客,然后是长寿村里暗藏在幸福安稳之下的重重诡异,河里的腐尸,遗失的记忆, 到处都雕刻着的菊花纹路。

    那时,燕时洵以为长寿村的源头在上游, 却没料到, 上游的长寿村, 远比下游更加惊险。

    而当他再向更深处探索, 却发现柳名身后的村长,村长皮囊下隐藏着的师公。

    二十年前的南村灭村之事,连着几十年前南溟山尸骸遍野

    就像是不断向下挖掘的深坑,越是向下,逐渐靠近的真相,就越是令人惊骇。

    在这深山之中,隐藏着罪孽的深渊。

    此时燕时洵明明就站在邺澧身旁,但他却有种站立在悬崖边缘的错觉,在他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燕时洵缓缓侧过身,循着邺澧的目光,看向南村。

    以他们此时所站立的三岔路口为开端,浓重的黑色雾气从邺澧脚下升腾而起,迅速席卷了整个村落。

    邺澧的力量取代师公占据了梦境,一切景象像是被投掷而下的巨石击碎的水面,波纹一圈圈涤荡开去。

    所有的场景破碎重组,天地轰然色变。

    当燕时洵再定睛看去时,南村已经变了模样。

    村屋不再是燕时洵之前所见的荒芜破败,低矮的民房虽然朴素,但却充满生活的气息。

    院子里晾晒着粮食,孩童的嬉戏声和狗吠声传来,夏日的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炎热的天空下从深山中带来一丝凉意。

    往来的村民就从三岔路口走过,但对擦肩而过的燕时洵和邺澧视若无睹,像是他们是置身于环境之外的透明人。

    燕时洵还看到了几张让他觉得熟悉的面孔。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那几张面孔都与南天有几分相似,但年龄却完全对不上。

    邺澧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几十年前,南村在夏至祭之后,开始变得奇异。”

    他抬手遥遥的指向村中一户,平静道“有人向村中建言,主张取消古老守旧的祭祀,但被驳回。”

    邺澧的话音刚落,燕时洵就听到“砰”的一声。

    被邺澧指着的那户人家的大门,猛地被从里面拽开,又重重甩上,惊得院中狗声狂吠。

    而一名怒气冲冲的衰老妇人从院子里出来,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眉间一道竖纹让她看起来极为严厉而气势惊人,向下耷拉着的嘴角毫不掩饰的昭示着她的愤怒。

    但更大声的男性怒吼声,从衰老妇人身后的院子里传来。

    “你这是数典忘祖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岂是你说扔就扔的要是村子明年出事了,你来负责吗南村的神婆你也不要当了,不为村子着想,你没这个资格”

    衰老妇人丝毫不受威胁,只猛地一回身,目光如雷电咄咄射向院中人,冷笑着咬牙切齿“你们死守着的传承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死人祭祀,南溟山中有神,多少途径南村附近的山外人都一去不复返呵,南村,必将因你们而灭村”

    她仰了仰头,冷笑道“我等着看你家破人亡的那一日。”

    院中人暴怒“你”

    但衰老妇人丝毫不给他继续骂下去的机会,转身就大步流星的离开。

    在远处,一对年轻男女正焦急等待着。

    一看到衰老妇人,那对男女就赶紧迎上去“阿妈”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衰老妇人伸手一推,她严肃着神情道“你们现在立刻离开村子,去山外,远离南溟山。”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压根就是信错了神。”

    衰老妇人每说一句话都恨恨的咬着牙,像是想要撕咬村人愚昧的坚持。

    “说什么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再也没有苦难。他们真以为用别人的尸骸做这种事情是值得传承的好东西吗”

    衰老妇人的眼中带上一抹沉痛“他们有去确认过死祭重新下葬后的棺材吗”

    年轻男女听后一惊,惊惧而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阿妈,你是说那些尸骸,都不在棺材里吗”

    衰老妇人点了点头“我趁夜去挖开了完成祭祀后重新下葬的坟墓,但是棺材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想起夜半看到的景象,衰老妇人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又惊又怒。

    昏暗山林下,密密麻麻的坟墓无声矗立,新立起来的墓碑前摆着黄白相间的菊花,代表着南村对已经死去的人献出遗骸完成祭祀的感谢。

    她扛着锄头将刚回填还松软着的泥土刨开,在撬开盖子看到空荡荡只留下一丝腐臭气息的棺材后,她重重的愣住了。

    原本只因为祭祀上村长和老神婆的怪异之处而心生疑惑,所以她才会在半夜,顶着惊扰死者的歉疚前来查看。

    可她万万没想到,夏至祭时亲眼看着盖棺下葬的尸骸,却凭空消失了。

    惊疑之下,她连续挖开了每一座坟墓,撬开了每一口棺材。

    然后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每一年四次祭典后重新下葬的尸骸,都消失了。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坟地里,身边到处都是撬开的空棺。在混合潮湿腐臭的泥土气息中,锄头从手中无力脱落。

    她知道,南村以往所有的祭祀恐怕,要反噬回到南村自身了。

    衰老妇人想要向村长和老神婆说明自己的所见和看法,劝他们及时收手,不要再让诡异莫名的祭典继续下去,恐怕一直以来南村都拜错了神。

    虽然不知是邪神还是伪神,但却一定不会得到好结果。

    然而,村长不仅没有当回事,反而大骂了她一顿。而老神婆则耷拉着眉眼,一言不发,衰老得像是一具融化了的蜡像。

    这让衰老妇人意识到,恐怕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祭典有问题。

    但是,既然村子能够受惠得利,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些接受了祭祀所带来的健康平安的村民们,同样接受良好。只是用死尸而已,又危及不到他们,那为什么要管呢

    看着村人的态度,衰老妇人心都凉了。

    她打定主意,将年轻一代送出村子,只留下自己一人在村中。

    然后不等入夜,她就拿上了工具再次进了山。

    她此次的目的地,是深山中历代神婆完成祭典最后一步的地方。

    那里是南溟山河水的发源地,一切的源头。

    大片大片黄白相间的菊花盛开在河岸上,随着微风吹落河中,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

    但是,她却看到了令她惊骇到久久不能回神的一幕。

    就在河水源头的泉眼,清澈的水面下竟然是一具接一具的尸骸。

    有些是她熟悉的面孔,正是南村多少年来死去的人。有些穿着山外人的衣物,其中一些人曾因为徒步迷路而向她询问过山路。

    密密麻麻,数不清数量。

    死尸紧闭着双眼,皮肤被泡得青白肿胀,在柔柔波动的水波下轻轻晃动,已经不像是正常的人类。

    凉意从头顶一路向下,她矗立在河边,在炎热夏日却如同身处冰窖。

    她意识到,南村为虎作伥,真的拜错了神,并且,还连带着害死了那些山外人。

    南村一直以来的平静,竟然是建立在无数尸骸之上。

    悲愤之下,衰老妇人泄愤般将河岸上的菊花拔起丢弃,然后跃身跳进河水中,想要将那些尸骸从河底捞上来。

    不管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他们放在这里的人又有什么目的她只想把他们原本的安宁还给他们,让死者入土为安。

    在听到那衰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的古老咒语,看到她的在河水中扛起尸骸时做出的手势时,燕时洵恍然明白了,为何他会觉得这几张面孔眼熟。

    这妇人,就是几十年前的南阿婆。

    只是这个时候,南天还没有出生,就连他的父母都还年轻,刚刚被南阿婆送出村子。

    一如后来南阿婆将南天送走。

    无力劝阻村人的南阿婆,只能拼命保护自己的家人,然后再孤身一人做她认为对的事情,不让危机牵连到无辜之人。

    但是,燕时洵却敏锐的看到,那些沉在河底的尸骸身上,分明生长着一根根金色的丝线,在阳光下的水波中折射着若有若无的金光。

    就像是,变异了的植物根须。

    而与此同时,南阿婆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还在伸手去将尸骸抱起,无意间触动到了一根根飘散在水中的金色根须。

    燕时洵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张口想要提醒南阿婆小心。

    却被身旁的邺澧长臂一伸,挡了下来。

    “时洵,所有你所看到的,都是已经发生之事。”

    邺澧垂眸,平静道“即便你想要救他们生死不可违逆。”

    燕时洵与邺澧对视,半晌,他怔愣的缓缓放下手臂,回首重新向南阿婆看去。

    果然如他所料,那些深深扎根在尸骸中的金色丝线被搅乱折断后,本应已经死去的尸骸,竟然直直睁开了眼睛,赤红空洞的眼珠死死的盯住南阿婆。

    局势急转直下。

    南阿婆很快发现了尸骸的异常,惊诧之下想要向水面浮去,远离尸骸。

    但是却已经晚了。

    河底的尸骸渐次睁开赤红的眼睛,伸出腐烂肿胀的手臂,抓住了南阿婆的脚,想要将她向更深处拖去。

    人在水下闭气,即便用上了符咒,但毕竟有其极限。

    南阿婆很快就耗尽了肺里的氧气,痛苦的皱眉想要向上游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波光之上的炽烈阳光,天幕都变得如此遥远,眼前只剩下一张张肿胀狰狞的死尸脸庞。

    但是忽然间,南阿婆看到了岸上站着一个人。

    燕时洵也同时注意到了那道身影。

    银白色长袍曵行在地面上,白发编成几股,整齐的束在身后,虽然年华老去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俊秀眉眼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竟然是师公。

    燕时洵心中一惊。

    原来从这个时候,师公就已经参与到了南溟山的悲剧中。

    不,南溟山的一切悲剧,都始于师公。

    师公垂下眼眸,言笑晏晏的看着水底的南阿婆,他既不担心南阿婆会将水底的尸骸全部救上来,坏了他的计划,也不准备去将南阿婆救上来。

    就像是人类看到一只虫子落了水,于是晓有兴致的围观,以看虫子的挣扎为乐。

    南阿婆死死的盯着师公,同样身为南村神婆的她,在因为缺氧而渐渐迷蒙的意识中,依旧很快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南村多年来每一次的祭祀拜的,竟然都是师公。

    师公看着南阿婆的神情,悲悯般叹息“何必深究呢糊涂活着不好吗,就算我拿走了祭祀的尸骸,但南村不是依旧得到了想要的平静幸福吗。”

    南阿婆却没有认同师公的话。

    她拼上身为神婆的全部力量,将河底搅了个天翻地覆,尸骸在旋涡中嘶吼挣扎。

    师公也惊诧看向南阿婆,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南阿婆心中只有最后一个执念向外界求助,告诉南溟山外的人,南溟山内,藏着如此危险的罪孽。

    她自知斗不过师公,但是这绝不代表着她会就此放弃。

    菊花的根须尽数折断,原本被深深扎根固定在河底的尸骸漂浮而起,顺着激荡的河水迅猛向下冲去,泉眼溃败疯狂喷涌,暴涨的河水裹挟着无数尸骸向下游冲去。

    师公想要阻止。

    但是他的力量即便对于南阿婆而言算得上是强大,却依旧斗不过天地。

    他扎根南溟山,汲取所有人的生机,也因此被困于南溟山,一步无法离开。

    这是天地给他的因果。

    所以,师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南阿婆的殊死一搏之下,那些尸骸冲出南溟山。

    整条江面,到处都漂浮着死不瞑目的尸骸。他们死状骇人,尸体已经被泡得肿胀,面目难以辨认,在炎热的天气下像一个个气球,漂浮在江面上。

    还有一些尸骸却枯瘦得没有血肉,焦黑的皮肤紧紧绷出骨骼的模样。它们静静的沉在江底,被泥沙裹挟着冲出山外,终于得见天日。

    早已经死亡并且泡得肿胀的尸骸,如何能经得起水流的冲击。

    很多尸骸的皮肤被冲成一片片碎片,血肉也漂浮在江上,爆开的尸体中隐约可见惨白骸骨。

    沿途流经之地,腥臭气息弥漫,令所有见到那一幕的人,都惊恐大叫。

    满江上千具死状狰狞的死尸,成为了很多目击者挥之不去的噩梦。

    而在脱离了南溟山之后,那些原本极具攻击性的尸骸,也彻底失去了起尸的力量,不过是一具正常的死尸。

    它们终于能重新闭上眼睛,迎来死亡的安眠。

    就仿佛天地大道都在暗中帮忙,倾向于南阿婆,让她的愿望得以实现,清扫了师公对南阿婆的阻碍。

    那些尸骸,被山外恰巧路过的海云观道士发现。

    很快,更多的驱鬼者发现了南溟山异常。

    整个圈子内发生了巨大的轰动,各寺庙道观迅速前来,想要一探南溟山之事。

    师公气急败坏,但他所能做的补救,只能是让那些道士僧人被挡在南溟山外,无法顺利进入山内探查,就连那些人的记忆,都被抹去。

    甚至很多大师徘徊在山外数月,根本记不清自己前来南溟山的目的。

    还有的大师因为失去了记忆而失足掉下山崖湍流,死在了南溟山。

    南溟山的惨状和探查无果,令其余驱鬼者对此地更为忌惮。

    而南溟山的凶名,也从此开始流传开来。

    失去记忆的人中,也包括南阿婆。

    被河水冲上岸的南阿婆昏迷许久,才被村人带回村里。

    然而,当南阿婆回到村子里时,却忘记了自己去往深山做过什么。

    她只隐约记得祭祀和神,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神又是谁就好像她的大脑不想让她记住烦恼,于是从烦恼的源头上抹除了这一切。

    不过,南村的村长和老神婆很快暴毙而死,死状狰狞。

    南阿婆取代老神婆,成为了村里唯一的神婆。

    可是,每当她主持祭典时,看着作为祭品的死尸,都觉得心中像是隐约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尸骸场景。

    而当时还在南溟山范围内,没能离开的年轻夫妻,也遗忘了南阿婆对他们的叮嘱。

    他们离开村子后,生下一个孩子,取名为南天。

    他们只以为自己去城里,是要打工赚钱。

    因为害怕南阿婆在村子里独居寂寞,所以,他们将南天送到了南阿婆身边,陪伴南阿婆。

    直到二十年前,南村人的贪婪触动了师公,让他产生了想要将整个人间都收入囊中,让所有人的生命中都再无苦痛的想法。

    而南阿婆,却敏锐的意识到

    鬼年,来临了。

    一直游离于南村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一切的燕时洵,却在看清了出现在南村的那道身影时,缓缓睁大了眼睛。

    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与燕时洵熟悉的邺澧何其相似。

    只是看到对方的身形,燕时洵就断定这是邺澧。

    他疑惑的抬眸看向身边的邺澧,面容渐渐严肃下来,向邺澧问道“为何二十年前,你会出现在此”

    邺澧轻笑,毫不遮掩的道“你想知道我和那满是孽业的魂魄有和渊源。”

    “这就是当年发生之事。”

    燕时洵看到,二十年前出现在南村的邺澧,身上穿着染血的旧式衣服,头顶戴着的斗笠压得极低,看不到那张冷峻的面容。

    但是,这副打扮,却让燕时洵愣住了。

    相似的场景从记忆中浮现。

    他记得

    十几年前,自己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也是相似的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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