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周骏誉给朕传来”戴权在上书房外服侍的时候, 听见致和帝带着怒气的声音。
这哪还敢有丁点儿怠慢啊戴权忙道“皇上息怒,奴婢这就去。”
“等等,将苏丞相和负责岩亲王案的三司总揽也传来。”致和帝又补充道。
戴权应是, 忙出来点了好几个小太监分头去传话, 自己入内给致和帝倒茶顺气。
做了几十年皇帝的人已经鲜少生气了;或者反过来说, 一国之君,每日面对的大小事务无数, 若是一个易怒的性子, 早将自己气死了, 也当不了几十年的皇帝。
正是因此, 致和帝一旦动怒, 便意味着事情颇大, 戴权不敢怠慢。
等众人都到了上书房, 致和帝直接将两份账本扔在诸位大人眼前“各位卿家觉得那份账目清晰明白。”
苏丞相先接过两本账本翻看,只略看了一眼,先是心中觉得其中一份账目令人耳目一新, 接着又觉得难怪皇上生气。然后苏丞相便把账本传递给了下首的刑部尚书。
其实关于扬州那份账本既新颖又明晰,苏丞相倒是想仔细看看, 但是一人一人的这么传阅下去, 总不能让皇上等着。因而苏丞相只是扫了一眼, 记住了其中关键点。
等两份账本传阅完,各部大人的神色就精彩了。
岩亲王谋逆是大案,虽然京城这份账本是户部盘的, 但是三司官员也都盖了印章啊,现在三司并户部几位大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要数周骏誉。
都不能等致和帝发问, 周骏誉直接道“微臣惶恐, 这两份账本自然是两淮盐运衙门的账目更清晰;但是但是三司查抄岩亲王府、王子腾府的账本是按本朝规矩如实记录的,并无疏漏之处。”
致和帝掀了一下眼皮“是吗若是有疏漏,可是你欺君”
周骏誉利落的就给跪了“回皇上,臣自入仕以来,为朝廷的事向来尽心尽力,绝无欺君罔上之心。”但是周骏誉可不敢接致和帝的茬,说什么有错漏便是欺君的话。
自古以来,抄家皆是肥差,下面办事的人趁机摸点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但负责抄家的官员能发一笔财,就是下头办事的衙役小吏,也都要得一份子酒水钱。此等事向来是瞒上不欺下的。各级官员也都默认只要账抹平了,此事便妥了。
因这次干系到皇子逼宫,朝野都知道致和帝重视,因而三司那份账本其实是没做什么手脚的。若按惯例,周骏誉也好,三司其他官员也好,都觉此事办得严谨,谁也没想到会吃挂落啊。
若是以前,三司递上的账本确然算是漂亮了,可是有了扬州上来的那份账本做对比,就是周骏誉和三司官员自己喊冤都喊不出口。亲儿子逼宫这事是致和帝心理的一道坎,众人心中都清楚,自己这是被迁怒了。但那又如何呢如果你自己的账目做得比扬州回来那份更漂亮,这挂落便是林如海吃。
致和帝自然也知道周骏誉不敢接茬,转而对苏丞相道“苏卿以为这两种记账法优劣如何”
苏丞相自然是实话实说“回皇上,臣以为扬州这份账本的记账法确实新颖明晰。若是能熟练运用,不但便于查账,就是做账的小吏也能事半功倍。但是按旧例做账实不为错。”
丞相不是那么好当的,站多高的地方,便要承担多大的压力,更要不偏不倚。哪怕知道致和帝更喜欢扬州送来那份账本,苏丞相也得替京官们说一句话。大多数人都没有创新能力,乱创新更有可能导致朝令夕改。其实大多数官员小吏做到按部就班不出大错便足够了。
致和帝点了点头道“既是有更好的法子,便先将这次案子的相关账册全都改过来。众卿可有困难”
这让周骏誉和三司官员怎么说当然是没有不但没有,还得加班加点,提高效率。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平日也都有体面,谁愿意在同一件事上吃第二回挂落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当日各部尚书便在上书房抄了记账表的样式,回去吩咐手下小吏照章办事不提。
单说周骏誉从上书房出来之后,就险些腿软了。三司官员是和他一起吃了挂落,但是这账到底是户部做的,各部各司其职,户部需要承担的责任是最重的。
都是林如海害的怎么巡按团下江南,偏偏就是扬州的账目最先回来了,偏偏就是盐政衙门用了那劳什子清晰明白的记账法这一切怎么就那么像针对自己呢
林如海那厮在读书人中向来有才名,人之谓学林如海,他能搞出这么个东西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偏偏在这当口递到了御前。就好像等着龙颜大怒的时候给自己上眼药似的。
当日,这份记账法就递到了硫亲王府。
司徒硫和江怀寿对着记账表研究了许久,江怀寿道“主公,属下以前参不透贾赦为何不等贾代善停灵期满就下江南,现在隐约觉得答案近在眼前了。”不愧是前世里助司徒硫夺嫡成功的谋士,在周骏誉怀疑林如海的时候,司徒硫将此事和贾赦联系了起来。
“怎么又是这个贾赦”司徒硫怒道“此记账法若是林如海发明,还有可能只是巧合,若是和贾赦有关,本王总觉得后续还有阴谋。”
江怀寿本来也是走一看十之人,将自己和对方的处境换位思考,想想自己能出什么损招,大约也能猜到后续。只思忖片刻便道“这恐怕是找周尚书麻烦。若是此法仅用于岩亲王案的盘账便罢,若是以后在户部推广,少不得盘点户部旧账,若是翻出些糊涂旧账来,恐怕对老尚书不利。”
司徒硫深吸了两口气,才压住心中的怒火“自贾代善死了,荣国府已经得利不少,怎地还想染指户部简直岂有此理江南还有别的消息传回吗”
别的消息也有,只是于硫亲王府而言并非好消息“属下得了信报,盐政衙门曾遭了一次刺客,但扬州府衙反应迅速,将刺客们捉拿了,两淮盐运使林大人虚惊一场。”
这是借刀杀人失败了。“谢昊堂这个废物”司徒硫骂道。沉吟片刻又道“先生觉得此事本王应当如何应对。”
江怀寿道“属下愚钝,只能想到一些笨法子,一是户部内查,若是账目没有纰漏最好,若是有尽早抹平;二是也要谨防东宫以此发难,趁机撤换自己人入户部。”
六部不管哪个部院彻查下来,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纰漏。何况户部年年入不敷出,早已搞得其他部院怨声载道。只怕到时候朝堂上一旦东宫将矛头指向户部,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
司徒硫摇了摇头“本王总觉得此法不是上策。”
江怀寿自己都知道这两个应对太被动了,皱眉沉思一阵,江怀寿抬起头来道“还有一招声东击西”
司徒硫眼中迸出一道光“先生请讲。”
江怀寿道“东宫便是要用这记账法对户部动手,也要江南的案子了结之后。等三司巡按江南的队伍回来还需一段时间,趁这时候只要别的地方出些什么事,朝廷再派一支巡按队伍巡视地方,便顾不上针对户部了。”
司徒硫点了一下头道“就这么办”
岩亲王一案主要牵扯到京城、江南两地,现在关于彻查扬州的卷宗已经送入京城,又过了月余,其他州府的卷宗也陆续入京。
一地一城虽然不会毫无阴暗面,但苏、扬二州不但民生不错,钱益年和林如海的官声也好。加之钱益年、林如海拦截叛党出逃有功,当行赏。
这日朝会便围绕江南陆续传回的卷宗讨论接下来的人员安置和官员补缺。
钱益年已经暂代了两江总督,现在正式上任只缺一个程序。事情到了这一步,倒也没人螳臂当车了,朝会上很快便定下钱益年正式接任两江总督一职,官升半级,也算对有功之臣的妥善安置了。
林如海一年巡盐御史的任期已满,既是扬州一地经巡视百姓安居乐业,林如海拦截叛党出逃也是有功之臣,朝会上便对林如海的安置问题展开了讨论。
那惊出周骏誉一身冷汗的新记账法就是从盐政衙门率先传出来的,不但户部官员因此加班加点了许久,连负责司徒岩一案的三司官员都跟着吃了挂落。林如海尚未回京,已经得罪了许多人。自然有人不愿意林如海这个时候高升。
于是户部左侍郎杨畅走出班列道“启禀皇上,臣以为两淮盐运使林大人在任时治理有方;盐运乃国之大事,关系国计民生,林大人既有此能,当继任两淮盐运使。”
“臣附议”
“臣附议”
这是想将有功之臣按在原职位上了,连官都不给升啊。关键是林如海尚在江南便得罪了许多人,即便如此安排不合理,也附议者众。
吏部尚书顾冶道“启奏皇上,臣以为朝廷应赏罚分明方能服众,林如海作为有功之臣,当论功行赏。两淮盐运使一职向来是一年一轮换;因林如海打破常规不妥;让有功支撑只任原职亦是不妥。”
吏部管全国官员任免,权利极大,尚书一职也需赏罚分明之人担任。顾冶倒不是专门替林如海说话,只是作为吏部尚书的职责所在,听到不合理的谏言,直言反驳。
这话自然也有不少附议之声。
朝堂之上谁不是过五关斩六将升上来的,今日林如海遭遇不公若是没人直言;他日自己有功不赏是否也无人替自己说话林如海得罪再多的人,也不到得罪满朝文武的地步。
杨畅本来也没奢望将林如海按在两淮盐运使上,不过是打着先抑后扬的主意,只要将林如海按在地方即可“皇上,臣亦觉得顾大人此言有理。臣之前只想着两淮盐运使一职需要林大人这样的能人,然则只要是贤才,在哪里任职都一样是国之栋梁。既是前江南巡抚钱益年大人升了两江总督,江南巡抚一职便空出来了,由林大人补缺正好。”
这回附议的人更多了。一地巡抚乃是封疆大吏了,林如海若从两淮盐运使升为一地巡抚,也算得了该有的升迁。
贾敬听着朝上的争论,突然想到在贾赦南下之前,跟自己提过要让户部尚书换人的事。彼时贾赦说因想法未成熟,还在静候时机,也未与自己透露详细计划。但是现在致和帝勒令岩亲王案所有账目用新记账法,这不正是时机么
那若是要拉周骏誉下马,林如海携着拦截叛党出逃和改革记账法两项功绩顶上来正好。如此算来,林如海回京胜于留在江南。
但是贾敬是什么样的人宁国公之后,现在的京营节度使。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人家贾敬想要争取林如海回京,偏要故意支持林如海留在地方。
贾敬亦大声道“臣附议”
宁荣二府同气连枝,甚至在司徒硫眼里,有时候贾敬在朝堂的发言也代表了贾赦的意思。尤其上回贾敬一个谏言将钱益年推上了两江总督位后,司徒硫一系都极重视贾敬的发言。
贾敬这突兀的声音一响起,司徒硫、周骏誉等人几乎不约而同的觉得贾家又在憋什么坏水儿
有些事情一旦疑心生暗鬼,便会让人自己吓自己。司徒硫和周骏誉等人不约而同的想,若是林如海任江南巡抚于东宫而言有什么好处。
哎哟,这一想就不得了了,钱益年此人清高正直,不群不党,所以致和帝将他放去江南和谢昊堂打擂台。可是自从钱益年和林如海联手拦下王家船队后,和林如海算是生死之交了。
若是钱益年任两江总督,林如海任江南巡抚,不是整个江南都拱手相送了么以前甄家在江南势大,好歹还有钱益年和林如海做牵制呢,司徒岩就敢谋逆。若是纳全国半数钱粮的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全落入东宫手里,自己以后还拿什么相争
如此一想,便是想将林如海按在地方,江南巡抚也绝对不是好职位;别说江南巡抚,最好连两淮盐运使也换人。
都轮不到司徒硫一系的官员出来反对,吏部尚书顾冶又谏言道“皇上,臣以为杨大人之言依然不妥。林大人虽是论功该升迁,但林大人乃本贯苏州人士,本朝为了避免地方官员和宗族势力相勾结,向来回避回原籍任职。江南巡抚衙门设在苏州,此职不适合林大人。”
看看,这就是人家吏部尚书的素质,只反驳不合理的谏言,对事不对人。
有了吏部尚书之言,司徒硫等人松了一口气。但是地方大员如今空出来比两淮盐运使更高的职位就这两个,一个已经定了钱益年,剩下一个不适合林如海,那林如海只能回京候缺了。
一番商讨之后,定下钱益年升任两江总督,林如海回京述职,一道任命一道调令一同送往江南。
这个结果贾敬自然也是极满意的。江南乃是本朝腹地,致和帝不会让江南地方大员全出自同一派系。既是制衡难以避免,不争便是争了。
而现在的江南则正是权利更迭的时候,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噤若寒蝉。
巡按官员代天子巡狩,大事禀奏,小事立裁,更何况这回朝廷派了这么一个拿着尚方宝剑的巡按团南下。
关于岩亲王一案,现在已经捉拿了许多同党案犯,除了甄应嘉、王子服、谢昊堂这样的主谋需要押回京城受审,许多当初垄断海贸生意的甄、王两家族人、假扮海匪的爪牙都在立裁的范畴。
除了岩亲王案相关,地方百姓亦可到巡按团所到之处拦路伸冤。江南既是温柔富贵乡,也有藏污纳垢处,这一查,勾出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来。
除了苏州、扬州因有两个正直官员坐镇,两地冤情较少,像金陵这等出过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的地方,类似案件不胜枚举。多少冤案就此昭雪,看得人触目惊心,可说是江南许多州府的菜市口每天都在砍人。这些案件也有到记录在案,整理成册,递入京城,到时候作为赏罚地方官员的依据。风流富贵之地,这些时日都飘着血腥味。
百姓自然拍手称快,奔走相告上天开眼了,终于来了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为非作歹的人却战战兢兢。
贾赦在金陵呆了一段时间,趁机将金陵的留在金陵的贾家族人家风也整顿了一番。以前仗着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相互帮衬,贾家族人里颇有一些仗势欺人的事发生,贾赦毫不徇私,一律将这些人送到巡按团按律查办。
好在金陵贾氏宁荣二公亲派八房当年都随二公搬入了京城,留在金陵的十二房人无非是宗族比较大,在京城有显赫亲戚的百姓而已,以前进入不了甄家、王家势力的核心,却也少犯了许多罪恶滔天的事。别人欺不到头上,也没有胆大妄为到像薛蟠那样闹出人命来。处理起来不算棘手。
金陵表面上繁华无双,实际上暗藏污秽,甚至还打了一个专卖水灵女子的拐子窝,救出多少女孩子来。贾赦派人打听了一嘴,其中果然有个眉心一点胭脂痣的姑娘。
这姑娘便是封氏之女甄英莲。
当时要应对一僧一道的案子,贾赦曾吩咐盛泽带人南下寻访封氏。彼时就是在和司徒岩抢时间,盛泽和乔槐兵分两路,一人直奔大如州寻访封氏;一人上林家送信。擦着时间将封氏带回京城,作证坐实了一僧一道的身份,却没来得及寻访英莲。
这回贾赦在金陵办事,既是遇上此事,便顺便将英莲带回京城,一来使其母女团聚,二来也算报答封氏作证之恩了。
因司徒岩起兵,甄家、王家提前败了,还没到薛蟠为了争买英莲打死冯渊的时间节点,这个时候带走英莲,也不知会否改写薛、冯二人命运。
办妥金陵的事,贾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启程回京,路上打发人去林家送信辞行,却得知林家得了朝廷调令,命林如海回京述职,在京候缺。但因林如海要等新任巡盐御史到任做交接,不能与贾赦同行。
贾赦只得了林如海即将回京的消息便心中踏实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都在自己预计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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