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左愫脸色苍白, 她轻声开口道:“听闻定阙山某邪修屠戮满门……便是因为这个?”

    宫理两把长戟化作两根筷子,立在远处:“你是说, 你没有杀人?”

    绛响回过头来,看向宫理,忽然笑道:“谁能辨别我杀的是不是人呢?”

    ……

    绛响常年在外游历,偶尔才会回到春城暂歇。在他会春城没多久,脑袋里突然出现了奇怪的声音,身体也偶尔像错觉般出现枝杈嫩芽。

    因为他修炼的快速和性格桀骜,许多人都断言他会走火入魔, 必然走向自我毁灭。绛响对此颇为警惕,也以为自己走火入魔, 他知道定阙山中不喜他的人也颇多,为了不留把柄, 他偷偷闭关, 想将杂念驱逐出体外——他绝不想遂了那些人的意, 也绝不允许自己就此陨落。

    凭借着绝无仅有的意志,绛响将自己关在闭关洞穴内, 外界一夜, 他在识海中却不知道抗争了多少日月,放血断筋, 几乎把自己的精神捶打到碎烂又重组,才控制住了这“邪念”。

    “邪念”只剩一小团缩在他识海深处,绛响也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人不可能毫无邪念, 他又本来就性子混蛋, 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点“邪念”应该也正常。

    而当绛响走出闭关的山洞时, 悚然发现,自己的同门、长老甚至是掌门,几乎各个面目扭曲,肉生枝杈,甚至几乎丧失了人的轮廓,却如往常一般修炼、生活,相互招呼,还会夸赞对方的新衣裳,打造的新法器。

    这种变化有生长的痕迹,显然不是一两天造就的,而是说明他刚回春城的时候,竟然受什么力量蛊惑,没发现这一点!

    他们反倒看着绛响,有种诡异的怀疑,甚至那脑袋上开着灰紫色绣球花的掌门,都将他叫去问话,问他是不是心术不正,是不是在外游历时走火入魔——

    绛响不敢显露端倪,依旧生活在这群怪物之中,只想查明真相如何。

    直到一两日后,将他培育长大的长老,竟摸着一把诡异扭曲的木头短剑,夜间潜入他卧房,以法术遮蔽气息,想要暗杀他。在绛响发现时,那位长老下巴扭曲,眼睑流淌着黄绿色的脓液,嘶吼道:“你已经入了邪!你还留在这里,是不是想要害我们满门上下!”

    绛响反杀了长老,当他的剑刺中长老时,流出的竟然不是血,而是凝胶般的黏液。他在惊惧与好奇之中,剖开了长老的胸膛。

    那里哪有任何肌肉心脏或血管,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缠绕在一起的分叉树根与藤蔓……

    而从边角上,似乎能看到残存的萎缩的器官与血肉,但哪怕全身的血肉拎出来,怕也没有二两重了。

    这不是有树精假借长老的样貌,而是长老依然被某种力量借用身体,吸食殆尽。

    绛响不知道自己是发了疯,还是下了决心。

    他要把这门派上下,每一个形态诡异的都剖开看看。他宁愿杀错,也想找到一个——活着的人!

    这一夜屠戮,多少人骂他是邪修魔修,多少人说是恶鬼扮作他来屠杀,他中途那脑袋里还似乎残存的声音,那点之前被他逼至角落的邪念,都在疯狂的暗示……

    你杀错了人。

    你疯了。

    那些他们身体里的藤蔓与数根都是错觉,你杀的是活生生的人。

    你现在屠戮了多少同门与前辈,你的手上全是鲜血……

    绛响杀遍定阙山上下,没有找到一个能流血的活人。他枯坐在定阙山从山门到顶峰掌门宫的石阶上,他在等太阳升起。

    他看到自己座下几位年少的师弟师妹头被他砍烂,那如同剖开的圆白菜一样绿色的一圈圈叶片的脑袋,是如何在前几日叫他师兄的呢?

    灰绿色的粘稠液体淌满门派的沟渠,看那些从身体里挑出的半死不活的根系枝杈,像是逃走的蠕虫般,在石阶与空地上到处乱爬,找到泥土或未失温的肉|体便钻进去,没找到的便迅速死亡。

    他一时间出现错觉,看自己反倒是满手枝杈,而眼前石阶上血流成河,断肢成山,那声音在他心底叫嚣着他的罪孽……

    他半癫狂的坐在那里,仿佛介于生与死之间,恶鬼与神佛之间。

    而他没有等到太阳升起,他从失神中骤然惊醒时,天空布满星辰,而这星辰间,有流动的一团彩光,如视网膜上斑斓的灼伤般,从天空而过。

    星空浓稠低垂,那星与星之间似乎缠绕搅动着他无法理解的漩涡。

    他低头发现,红梅遍布半个身体,他几乎要与被他杀掉的同门毫无区别,他听到脑袋里某个声音以他无法理解的语言在表达着窃喜、得意——

    那得意的腊梅缓缓向上绽放,直至他脖颈,甚至是他面容,而绛响毅然决然走入了打铁铸造的工坊,将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脖颈处绽放的腊梅之上……!

    不。他没有疯。

    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走火入魔”。

    他要搞明白,这满地藤蔓的尸体是因何而起,他定阙山满门弟子到底是死在了哪一天。

    ……

    ……此刻不必多言,众人也猜得出所谓屠戮满门的真相。邪修或许正是唯一清醒的那个,甚至最早的春城结界,应该就是绛响借用春城的一些护城法器设立下的。

    绛响此刻看向左愫,她握着匕首,却也紧紧拥抱着那具……尸体。

    他忽然想到自己。

    绛响轻声道:“我不想杀你了。走吧,带着你那些看起来正常的云浪楼弟子从我眼前离开。但,哪怕他们因是凡人,尚未变异,也不要带他们离开春城,就待在你们的云浪楼。”

    左愫创造的水面月影的字场缓缓消散,他们依旧是在灰色树干林立的丛林中,脚下依旧是柔软的土地。

    她睁大眼睛:“然后呢?”

    “等待。”绛响:“等到这天上的星辰消失,当它露出真正天空的时候,你的同门还能像现在这般正常,你就可以带他们离开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取一件东西。”

    他走到左桐乔那灰白色的只剩躯干的尸体旁,手指探入了他被剖开的胸口中探查。

    左愫抬头,看到绛响指尖扯出了一只薄如蝉翼的水母,但在她眨眼间,这水母又像是一把半臂长的折伞……

    折伞?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宫理忽然一惊。

    因为她看到了装备的紫色字样,当然也看清楚了那薄薄水母上的说明。

    【华玉伞(持物)】

    什么意思?!

    这东西明显跟她的小章鱼和海葡萄是一系列的装备。

    却似乎也是让左桐乔变成这幅样子的罪魁祸首!

    她瞪大眼睛,没敢轻举妄动。刚刚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动用小章鱼来逼退绛响,但因为绛响攻击太迅捷,她找不到时机。

    但现在看来幸好!

    很明显,这就是绛响要杀水母的原因,也是众多虫类赶来杀它的理由——

    如果她戴上小章鱼,绛响必然会跟她杀个你死我活!

    绛响将那薄薄水母扔在地面上,道:“这是那帮子臭鱼烂虾一派中,比较强大的寄生者,他们自称眷族。哦,我现在就管污秽者三大类叫臭鱼烂虾、虫蛾豸蛭和街心花园。哦毕竟我是植物这一派的,名字当然要好听一点。”

    绛响刚要抬脚踩上去,忽然脸色一变。

    变化的不是这水母,而是他们脚下的土地——黑色的宽如铁轨的巨大蜈蚣虫身,挥舞着红色密密麻麻的爪子,从土地之下钻过去!

    甚至还有一只灰白色虫爪从土地中伸出,要抓向那地上的水母!

    昆虫也跑出来争夺它或杀死它?!

    而这片地域到处都是暗河洞窟,下方多处都是中空,在这虫子的钻爬之下,竟整个地面都分崩离析,逐渐塌陷!

    左愫连忙狂奔向那些成团缩在一起的云浪楼弟子,怀中掏出数张交叠在一起的符纸,似在那些弟子脚下升起劲风托住他们身体。

    绛响也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他离那些云浪楼弟子很近,手扶身边灰树,那树枝迅速化作藤蔓,将那些弟子全都缠住,往空中抛去。

    而紧接着灰色的树根似乎向下飞速生长,那树根在崩裂的土地断面处,显露出狰狞的样子,如寄生般扎入虫身——

    双方斗的几乎是要搅烂这片土地!

    宫理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脚下猛地一塌陷,立在不远处的柏霁之连忙跃来抓住她手臂。

    宫理心道幸好他来了,柏霁之拽着她,身姿灵巧,脚踩着某块坠落的碎石,准备借力朝上跃去。

    却不料刚刚被绛响剖出来的水母,竟然有灵一般,像是逃出来要直奔妈妈的怀抱,从高处跃下,直朝宫理门面扑来——

    绛响大惊失色,离宫理最近的一棵树的树枝忽然化作藤蔓,朝水母甩过来,想要捉住它!

    宫理不知道怎么从一个塑料袋子一样的水母身上,看出“欢天喜地”来的,但她实在躲避不及,直接被这水母糊了一脸,在空中一个趔趄。

    紧接着就是绛响驱动的藤蔓收势不及,重重抽在宫理腰上,她几乎要吐血。而刚拽着她要借力往上一跃的柏霁之也被往后一扯,朝下坠去!

    宫理心里叫一声不好,但柏霁之眼见着崩裂的地面离他们太远,已然无望跳上去,立刻翻过身来紧紧握住她手臂,像是要保护她。

    宫理拽掉水母:“不用——!”

    她刚刚张口,从上方簌簌落下泥土就掉了她一脸,下一秒,她后背被狠狠一拍,掉入了冰冷的漩涡暗河之中。

    银色义手在水中太沉,几乎要坠着她要沉底,柏霁之一直拽着她没有撒手,他在水里扑腾着,游泳时只会仰头狗刨,拽着她想要往暗河的岸上走。

    但暗河哪有什么岸边,宫理能感觉到水底的漩涡,将他们带向下游陌生的水域,柏霁之抬头在水面上简单换气后,又要再来拽她,就忽然被汹涌暗流拖住,朝下游滚去!

    这种流速的地下河,最后都可能会汇入平坦的地上或地下的河滩,但怕的就是在此之前溺死。

    这会儿真是俩人都慌了,也说不上是谁救谁,都生怕被冲散了似的,拼命抓着彼此,而宫理忽然脑后一痛,重重撞在河底的突石之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

    呼呼呼。

    她感觉到了极近的喘息,还有在往她嘴里吹气儿,她又感觉到两只手按着她胸膛,她剧烈咳嗽几声,仿佛吐出大量的水。

    但后脑实在痛得厉害,只来及看到眼前放大的金瞳,就再次昏迷过去。

    ……

    银色手臂真冷,宫理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暖和的毛茸茸盖在身上,就像绒被,忍不住往怀里圈了圈。对方僵硬的拽了拽被子,犹豫片刻似乎又慷慨的让给她。

    宫理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热度,甚至暖和的过分,像是一块被煨在怀里的铁。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灰黑色混沌的昏暗,既不是彻底的黑,也看不到蓝紫色的星空。

    她感觉到贴着身边的毛茸茸,有呼吸的起伏,而盖在身上的绒被……她抬起来看了看,像个青色的大围脖——

    围脖?

    宫理猛地转头,就看到一个不算尾巴最起码身量两米多的青色大狐狸,正蜷着身体,将她护在肚子旁边,用尾巴盖着她身体睡着了。

    这是柏霁之?!

    显然是。

    因为本该立起来的狐狸耳朵,软趴趴的在脸边。化成人形的时候觉得耳朵垂下来也没什么,到了狐狸形态确实看起来有点明显和奇怪,像个嘴巴尖尖的没到立耳期的小狗。

    宫理感觉他大狐狸的形态,看起来比平时倨傲又有礼的模样可亲多了,他身上绒毛|相当厚实温暖,宫理忍不住往他肚子上靠了靠,伸长手臂撸了几下。

    她没察觉到大狐狸眼皮一跳。

    宫理又坐起身来观察四周,他们像是在一个有平坦河水,有岸边的峡谷深处,但不论是头顶还是前后都有一团团浓雾。

    地面上也有些狐狸脚印,不知是不是他也试探着向两边走过。

    岸边的几块大石头上,铺着他湿透的衣裳,正在晾干。他衣裳里甚至还有一件无袖套头衫,是一件蓝色品质的装备,这件衣服估计平时都是穿在最里头,宫理也没发现过。

    ……等等,也就是说大狐狸柏霁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裸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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