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耸耸肩。
凭恕戴着粉紫色镜片的墨镜:“是, 毕竟我哪能照顾你呢,你家里那大水床是不是还没组装呢?他下单的时候忘了下单组装服务,我故意没说, 还想再让他求求我呢。”
宫理其实也挺匪夷所思, 这么个鸡贼家伙,平树是怎么斗过他,夺回身体控制权的?
她还想开口,车停进了一个铁丝网破院子,凭恕起身收马扎:“到了。”
宫理看到一个老旧厂房泥泞的后院,她抬头望天上看, 只能瞧见高处数层交错的道路、阳台与霓虹灯牌, 雾霾与烟尘在其间飘荡,刚刚地面上还下雨了,但雨水根本漏不到这里, 只有脏水流淌的破路,提醒着天气的变化。
凭恕给司机打了个手势, 司机从前头储物箱拿出两把枪给他, 他就跟个金链子小老板似的, 把枪夹在腋下, 扭头:“这边走。”
他屁|股兜里的手机还在震, 凭恕的皮鞋踏过水坑, 开始烦起来:“再震老子屁|股都要麻了,到这儿也没多远了,罗刹,你开始吧。”
罗姐从背着的箱子拿出平板, 她顺便拿出一个折叠的金属架子, 展开后是个半人高的铁架塔, 她操作一番,宫理先看到凭恕裤兜里的几个手机屏幕都黑下去了,宫理光脑的信号灯也灭了。
而后周围,某些广告电子屏闪烁几下不亮了,嵌入超市或大楼外侧的提货机界面也黑了。
但不涉及电力,附近路灯、霓虹依旧照亮着,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就有些许深夜路人似乎光脑没信号了,在骂骂咧咧,还以为是下城区深处的老问题又来了。
凭恕往前走:“TEC有许多厂房、发货地、信号源地,但都很难查到。他在提货机上搞得那些委托我也知道,前一段恰好是某台提货机在交接它的委托时出了系统破绽,才给我一点线索查到这。”
他歪七扭八的四处乱走,然后站在了一个已经荒废的小公园前头。
都不能叫小公园,就是个沙坑+秋千的小块空地,秋千早就生锈,沙坑的沙都被人挖走了,满地杂草。
凭恕走进去又是跺脚,又是绕了好几圈,后来干脆直接从胳膊下头拔|出枪,对着地面开始扫射——
子弹打在秋千的柱子上、铁链上,秋千晃动不已,周围都是厂房,偶有民居似乎也都习惯枪响,都没人出来骂他。
宫理看向子弹打在地上的反应,觉得有点怪,上前去看,她看着地上的弹孔,忽然将手指伸了进去:“这土层下头有东西——好像是金属板。”
凭恕扛着枪:“那看来没找错,就是这儿,就是不知道怎么开门。罗姐你先试试。这里应该不会有那种非要人手动触发的机关。”
罗姐在箱子里的工作台上飞速操作着:“找到了,稍等。”
宫理转了两圈,就看到整个几十平米的小公园的地面,开始倾斜抬起,露出了一道漆黑的缝隙。与此同时,凭恕站在附近路灯旁,打开电箱,吹了声口哨。
而后他拔|出枪,对那电箱一阵乱射。
噼啪几下电光闪烁,路灯熄灭,宫理看到周围瞬间一片漆黑,她听到小公园下的平台逐渐倾斜抬起的声音,但是却什么都看不见。
周围路过的人当然也不会看到小公园的机关。
凭恕在违法乱纪上真是一把好手,宫理摸黑凌空抓了两下,似乎够到谁,她以为是罗姐,却感觉那人一蹦三尺高:“你能不能别乱伸手!老老实实站着!”
宫理笑:“我回头应该换个夜视义眼。”很快,就有一副夜视目镜扔进她怀里,她戴上,就看到小公园的地面翘起来了三十度左右的夹角,秋千往后仰去,轻轻晃荡。
凭恕先一步走入夹缝,下头是水泥混凝土的台阶,往里走又是一道铁门,罗姐跟上来,又是一阵捣鼓。
宫理承认,自己在犯案方面,属于直接开干型末世土老帽,凭恕和罗姐就像是能拍电影的搭档。宫理怀疑,他们这个团伙以前应该人也不少,各种人种性向,各种技能分配,带一点插科打诨,就能是一部新的《瞒天过海之富春三居图》。
罗姐这会儿捣鼓的时间更长了,宫理电子产品的水平基本就会“哪里亮了点哪里”“没意思了往下滑”两大招,就坐在旁边戴着夜视镜傻看着。
凭恕那么一大堆手机,似乎也是不玩手机就空虚要死的人,在旁边不耐烦的抖着腿,又跟她聊起来:“你会跟平树上|床吗?”
宫理:“……啊?!”你|他|妈这叫聊天吗?
罗姐在旁边手一抖。
凭恕竖起手指:“我奉劝你别想,我他妈不会允许的,除非你买个一米八的保险套把他整个人都套上,想想我都恶心——操!”他像是突然身上一痉挛,疼的弯下腰去,人也开始狂笑不已。
宫理感觉……平树大概率听见他在这儿大放厥词了。
她在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中,道:“这么怕被人碰到?你这样自曝短板,就不怕有人想报复你,把你绑起来找几个大汉从头舔到尾。”
凭恕笑的胸口起伏,总算停下来。他单是想一下,就恶心透了:“那可以让他们尝尝被我身上长出的骨刺贯穿脑袋的感觉。”
宫理就笑,不说话。
凭恕看她那诡异的笑容,就觉得发毛:“操,你|他|妈笑什么啊?”
宫理笑着摇头:“我敢打包票,只要有人开始舔你的刺,你就会恶心的受不了把刺缩回去了。”
凭恕真是一脸地铁老头看手机的表情:“……恶心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罗姐那头似乎成功了,他们楼梯下沿的钢铁大门微微一颤,凭恕听到宫理轻声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放心好了。”
门缓缓打开,里头有黯淡的光从钢铁门缝里露出来,罗姐也把小公园的地面降回去,三人朝门内走去。
凭恕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电源,他打开了天花板上白惨惨的灯。
里头是不算太大地下厂房,宫理看到许多杂乱的线缆,一些依旧闪烁着的服务器,一些底下通风用的风扇嗡嗡转的声音,黯淡的光映照起来。
这里就像个仓库。
宫姐看着地面落灰,他们走上去都有脚印:“这里最近没人来过。”
凭恕:“先到处看看吧。”
宫理往里走。罗姐似乎也想要查到TEC在网络上的行踪,将自己的工作台接入旁边成排的服务器。
凭恕仰头道:“这里的照明似乎是本来就属于这厂房的,完全没有因为实际用途改造过灯光。你看,这些灯光下,根本照不到服务器接口。很多机械的摆放也是,需要操作的窗口、界面都是跟灯光相背。”
也就是说,这里的摆设从来没考虑过“有人进来操作”这件事。
宫理懂了他的意思。
TEC可能不是个组织或个人。
而是个互联网上的幽魂……
它只是需要有人把这些东西摆进来,插电联网调试好,但具体的操控根本不需要人力或实际动手,只需要远程操控,所以灯对它而言毫无意义。
宫理环顾四周。
仓库内部有个大型的类似金属水槽的东西,估计能容纳下一只大海豹。水槽上方有数个机械臂,内部也有些喷嘴,外头有个玻璃罩将水槽罩住。
玻璃罩外也有一些大型机器,机器上有个界面,宫理走过去,只是好奇的碰了一下界面。
界面亮了起来。
【已上传数据】
【是否继续打印?】
【是】【否】
宫理拧眉看向界面。什么意思?
她能看到在这个界面上方,似乎有上传数据的文件名称。
[双臂 V2.31改进版]
[双腿 V2.31改进版]
[直径2.3cm颅骨及少量组织样本模型]
这些是?
这些是宫理身上缺的组件!
她毁掉的双臂双腿,她额心的洞……!
TEC真的是这具仿生身体的制造者?
宫理虽然吃惊却也觉得合理。她能感觉到,TEC绝对在暗处窥伺。
但她已经把自己在原著故事里的剧情搅得稀烂,又做事从来不守规矩,对方却从未对宫理进行过任何阻拦。
是不想拦她?还是拦不住她?
宫理对着界面思索的时候,凭恕已经走过来了,他看到文件名外加宫理现在身上的样子,也一下子猜到了:“看来这是个仿生义体打印机,你要打印吗?”
宫理:“试试,大不了整个机器爆炸炸死我们,要不然就是义体里有病毒,直接入脑弄死我。”
她点向了是否打印的【是】。
玻璃罩内的机器缓缓动了,先是大量红色凝胶缓缓被注入金属水槽内,凝胶平整后,几个机械臂开始吐出各种材料,飞速在凝胶内勾连制造。
罗姐闻声靠近过来,贴着玻璃罩往里看:“靠,我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啊!它不需要手动校准调整吗?”
宫理看着一双手臂,在凝胶中被制造着,是不是只要有她的图纸,TEC能制造无数跟她一模一样的仿生体?
不,也不对,宫理明明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长得跟栾芊芊很接近,如今却已经很难再找到她们容貌之间的相似之处了。
这仿生体像是一个胚胎,一个容器,仿佛是给它加入什么样的灵魂,它就会产生一些变化。
而且至今她遇到的类似的仿生体只有她一个,TEC似乎从未量产过。
为什么不肯量产?
凭恕道:“你看这里。这是装什么的架子?”
宫理走过去,只瞧见那里有一排排小小的嵌槽,嵌槽前方有数个机械臂,但一切都被封在玻璃墙后。
嵌槽都空了,每一个嵌槽下对应着一张小纸条。
曾经从架子上取货的机械臂,捏着一支黑色粗油笔,被设定好的程序,将每一个纸条上的字都抹去了。
宫理:“我猜是放芯片的架子。”
凭恕两手拎着枪,站在那里:“它是神经病吗?一切都是自动化,却在这里用纸条写名字,做个自动化对应序号的列表不好吗?”
宫理跟他想到一块去了。
她看着有些脱落掉在地上的纸条,就像是秋天的蛾子尸体,卷曲的落在地上,能看到纸条背面有一些无法辨认的凹痕,是确实被人落笔写下而非打印的证据。
宫理:“或许,他觉得名字很重要。”
凭恕也看到那脱落的纸条,道:“在这个时代,名字当然很重要。”
宫理转头看向他,他却拎着枪走开了。
这一对仿生手脚的打印,着实需要一些时间,而罗姐将工作台跟服务器连接后,搜寻了一圈也无果:“只能查到,这里确实在一年多以前被启用过一阵子,但出于什么目的,都做过什么,完全查不出来。”
宫理对罗姐的水平不甚了解,凭恕却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有种高人耍咱们玩的感觉,说句实在话,义体潮、元宇宙以及人工智能这搁浅的岸滩上,都没几条活鱼了,能让你完全捉不着痕迹的人应该不多。”
宫理拧起眉头来。
她之前老听人说什么义体潮,也在A1图书馆找过书,对当下稍微有点了解。
凭恕说的没错,这是一个退潮时代。
也就是人类幻想的几条通往星辰大海的路全都堵死的时代。
星际探索?根本突破不了能量消耗与速度限制,目前还没完全逃离过柯伊伯带。现在只有绕月的某座大型空间站,是新人类们逃离天灾的工具,但天天还要从母星上吸血要粮。
全义体化?看看刀球赛场的那群人,目前一切的改造仍然无法离开原生大脑。从最早在仿人上连续遭遇技术瓶颈,到后来根本就没人想要类人义体,大家都追求实用、力量与华丽。
元宇宙?瑞亿为首的资本集团,在几十年前开启了元宇宙时代,但迅速因为种种运营问题导致计划破产。成千上万抛弃肉身去往意识空间的人再也回不来,打造的乐园就像是停止运维后不断崩塌的空中小岛,每日都有无数意识挤在那里苟延残喘。
人工智能?它仍然是那个你问今天多少度,会在知识树里搜索答案告诉你的“智库”,一个知识库无限大的siri,帮助你识别、辨认、决策的“工具”。但根本没有诞生“人造意识”。只是它会插科打诨会聊天,让人有种它有意识的错觉,但它根本无法分辨“引申含义”,分辨“你与我”的区别——
科幻小说中让人类社会有巨大改变的科技,目前没有一个达到让人满意的效果。星际称霸?人造意识管理世界?全民进入赛博空间?
都是半吊子。
而且细品起来全是生意,一个个都跟诈骗概念股一样。
生活在这个时代,人们依然像过去的几千年大部分时间一样,感慨“人类没救了”。只能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天灾星球上苟延残喘,毫无前路。
那些人类自认为无所不能的黄金时代思想,不过是像一个胆小的普通人间歇性发作的自负而已。
宫理当下,正处在上一个自以为黄金时代的浪潮褪去之后。
罗姐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追踪不了它,但这搁浅的滩上也不是没有水洼,最近这方面的乱事儿也不少。说不定最近又要有哪个大公司宣布第三次义体潮要来了——”
玻璃罩那头,忽然叮的一声后,响起了提醒她胳膊腿儿新鲜出锅的音乐:
“如果感到快乐你就拍拍手!嘿!嘿!”
“如果感到幸福就快快跺跺脚!哟!哟!”
草。
宫理承认自己胳膊腿被机械臂拎出来的时候,她听到这歌忍不住笑了。
玻璃罩缓缓降下去,宫理没感觉到什么危险的气息,她上前去接过这对肌肤柔软的手脚,跟她本来的似乎很像,但手指少了她这半年来耍刀玩枪练出来的薄茧。
罗姐道:“咱们走,带去我那儿,我检查一下之后你再更换。”
宫理抱着胳膊腿往外走,忽然看到那新生的右手手腕内侧,有一块小小的文字纹身。
她凑上眼去看。
“嘘……不要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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