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鞭攥在宁殷掌中, 虞灵犀用力抽了抽,纹丝不动。
“放手”
虞灵犀瞪着湿红的眼,与他较量对峙。
宁殷不松反紧, 手臂反绕两圈缠住鞭子。
“小姐娇贵, 再打手就废了。”
他面色沉沉, 嗓音却极其轻淡,“还有多少下, 我替你受。”
说着他腕一抖, 鞭子便脱手, 黑蛇般缠上他劲瘦结实的小臂。
虞灵犀失了武器,掌心火烧般刺痛, 刚才的两鞭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我不会打你。”
她依旧站得挺直, 抿唇道,“若不知鞭子为何落下, 领罚又有何用那只会让你变本加厉地迁怒别人。”
宁殷看了她一会儿,方道“我没有错。”
“你过往经历坎坷,若是为了自保而出手, 我自然无权指摘。可现在, 你只是为了一己私欲, 在享受布局虐杀的快感。”
这样的宁殷就如同前世一般,稍有不如意,便杀得腥风血雨。
今日他杀的可以是薛岑, 明日便有可能是她的父亲、兄长,是天下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所以,小姐要告发我吗”
宁殷嘴角动了动, 虞灵犀猜他是想笑, “还是说, 又要赶我走”
以宁殷暴露本性后的疯狠性子,这两条路必然都行不通。
虞灵犀很清楚,当初自己既然决意收留他,便该承担应有的风险和后果。
若因中途遭遇挫折,事不如愿就弃他不顾,那她和那等势力眼的伪君子有何区别
“我会告诉所有人,今夜你会出现在这,是因我不放心薛二郎,让你提前来此传信的。我与你此番谈话,亦无人在侧,侍从皆不知情。”
顿了顿,虞灵犀告诉面前这个冥顽不灵的黑心少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府,二是以你惯用的手段,杀光在场的人灭口。”
宁殷眼睫一颤,倏地抬眼。
面前的少女一身瑟瑟湿寒,眸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倔强沉静。
“若你要选择杀人,就先杀了我。”
她道,“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你动我身边的人一根汗毛。”
宁殷笑了,笑的像个疯子,但也是个俊美的疯子。
他的眼里甚至看不出一丝狠戾,温文尔雅道“小姐把窗户纸都捅破了,难道不怕”
“怕。”
事关生死,怎会不怕
可虞灵犀了解宁殷,他如果真的要杀人灭口,是没有这么多废话问的。
方才她溺在湖中时,宁殷本有机会杀了她。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像看着薛岑溺湖那般冷眼旁观,不出半盏茶的时间,她便会溺毙。
那样,便无人知晓他来过这里。
可宁殷跳下来了,将她从湖底捞出。
虞灵犀索性再赌一把,反正小疯子最喜欢以命作赌了,不是么
她甚至向前一步,再前一步,湿淋淋的衣裙熨帖着玲珑起伏的身形,发梢水珠滴在宁殷的鹿皮革靴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前世一无所有,她尚能在宁殷阴晴不定的暴戾中苟活许久,这辈子她应有尽有,还怕应付不了尚不成气候的宁殷吗
灯笼微微摇动,墙上一高一低的影子几乎叠在一处。
湖水里泡了半天,彼此连呼吸都是潮湿的。
虞灵犀仰首抬眸时,宁殷握着鞭子的手蓦地加重力道,指节有些泛白。
“现在,要杀我吗”
她忍住想要瑟缩的欲望,望着宁殷近在咫尺的冷白面容,又重复了一遍,“杀吗”
宁殷半垂着眼与她对视,没有动。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那么久,虞灵犀了然颔首“好,那我现在要回府了。”
宁殷没有阻拦。
“还要不要跟我走”虞灵犀问。
宁殷只是望着她,默认。
虞灵犀能看到宁殷眼中倒映的,小小的自己。
她倔强地睁着眼,直至确认少年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方后退一步,转身上了马车。
钻入马车时,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宁殷并没有离开,也没有其他什么危险的动作。
虞灵犀便知道,至少眼下安全了。
冷,还有疼。
强撑的镇定消散后,压抑的寒意和疼痛争先恐后复苏,侵入四肢百骸。
她取了车上的披风裹住瑟瑟的身子,疲乏地靠着马车壁。
摊开手掌,只见两道的红肿鞭痕交错,紫红的破皮处渗出些许鲜血。
到底酸涩了鼻根,虞灵犀轻轻碰着掌心破皮的地方,咬着唇不吭声。前世今生两辈子,哪怕是最落魄的时候,她也不曾受过这般厉害的皮肉之苦。
可她不后悔狠心落下的鞭子,这两鞭打醒了她自己。
她曾心怀侥幸,却忘了一个极端扭曲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后天一蹴而成的。
她不能再把前世的疯子与现在的少年割裂,宁殷就是宁殷。
对付宁殷,只能比宁殷更疯。
回到虞府,爹娘已经听闻了薛岑坠湖的消息,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换了干爽的衣物,虞夫人拉着虞灵犀的手掌上药,望着宝贝小女儿掌心的红肿,心疼得直皱眉。
虞灵犀思绪熨帖,趴在案几上朝虞夫人眨眼道“湖里太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阿娘别担心,已经不疼啦。”
虞夫人红着眼眶,抚了抚小女儿的鬓发。
小女儿自小体弱娇气,平时磕碰一下都会哭鼻子,可自从去年秋大病一场醒来后,她便一夜成长了许多。
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坚忍,反倒更叫人心疼。
“你呀,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虞夫人温柔地缠好纱布,将她的指尖抱在掌心,忽而喟叹道,“若是能有个知根知底的暖心人一辈子护着你,娘也就知足了。”
“女儿不想让别人护着,只想在爹娘身边。”
虞灵犀明白虞夫人的言外之意,半晌,终是轻而坚定道,“阿娘,我对薛二郎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虞灵犀走后,虞夫人又独自在厅中坐了许久。
直到肩上一暖,虞将军的大手将她拥入怀中,刚毅的脸上现出几分柔情“夫人,还在这想什么呢”
虞夫人回神,舒展眉头莞尔道“我在想岁岁素来身娇体弱,为了救薛二郎,竟然敢跳入冰冷的池水中。”
说到这事,虞将军亦是浅浅一叹“我也没料到,岁岁会为薛岑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岁岁方才却说,她对薛二郎只是兄妹之情。”
虞夫人苦恼,“你说岁岁到底怎么想的呢”
“别的不说,薛岑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的。”
虞将军思索许久,沉声道,“而今东宫虎视眈眈,实在是不能拖下去了。”
女儿的终身大事,却被东宫逼得匆匆决定,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虞夫人叹了声“要是岁岁能有个真正两情相悦的郎君,就好了。只要能豁出性命护住她,让她平平安安的,哪怕是家世门第差些,我也认。”
“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两害取其轻,将岁岁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总比嫁给一个不爱她的好。”
虞将军宽慰道,“睡吧,明日我带岁岁去薛府一趟,看看对方的态度再说。”
第二日,虞灵犀准备了药材礼品,和虞将军一起赶去薛府拜谒。
毕竟薛岑坠湖的事与她有关,两家又是世交,于情于理,她都要登门探望一番。
出门下台阶时,她下意识伸出右手,想要搭着侍从的胳膊上马车。
谁知眼角余光一瞥,却瞥见了一条戴着牛皮护腕的熟悉胳膊。
视线顺着胳膊往上,便是宁殷那张不容忽视的俊美脸庞。
昨夜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他依旧面色平静地站在阶前,侍奉她出行归府。
虞灵犀的指尖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换了左手,搭上另一边青霄的手臂。
她的左手昨夜挨了两鞭,曾经纤白细腻的手掌此时却缠着粗糙的白色纱布,格外触目。
宁殷眸色黑沉,昨夜的鞭影仿佛烙在他的心间,挥之不去全是她颤抖破皮的掌心。
可虞灵犀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一声不响地搭着别的男人的手臂上了马车,又一声不响地离去。
他缓缓放下手臂,良久伫立。
还在生气啊。
薛府。
虞灵犀刚下马车,便在薛府门前遇见了个老熟人。
薛府管家躬身赔笑道“抱歉,赵姑娘,我家二公子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赵玉茗颇为关怀的样子,从丫鬟手中接过两包药材,交给薛府管家道“既如此,这些就请管家转送给二公子。”
转身见到虞灵犀,赵玉茗怔了怔,随即避开视线向前道“姨父,灵犀表妹。”
打了个照面,薛府管家恭恭敬敬地将虞家父女请进了大门。
薛府的兽首门扉在眼前合拢,赵府的丫鬟啐了一声“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他们就能进去”
赵玉茗盯着关拢的门许久,蹙眉道“红珠,不许胡说。”
薛府很大,正厅没有珠光宝气、浮雕彩绘,看似简朴大气,但实际上每一根横梁、每一处漆柱,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光是这一处正厅便抵得上别处贵胄整座宅邸的价钱。
四面书画精绝,翰墨飘香,处处彰显百年望族的泱泱气度。
“二妹妹”
厅外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是薛岑听闻虞家父女前来拜访,匆匆披了件外袍便跑了过来。
薛岑还病着,面色略微憔悴,但依旧清隽。
大概来得匆忙,他没有束发,只在发尾松松系了根竹青的飘带,更显出几分温润的书生气来,含着笑意问“虞将军呢”
“在与令尊洽谈,让我自己随意转转。”
虞灵犀起身,酝酿了一会儿方问,“岑哥哥没事吧”
她说的是昨晚坠湖之事。
“呛水太多,昏沉了一夜,见到二妹妹就好多了。”薛岑回答。
他越是宽容大度,虞灵犀心中便越是愧疚。
“对不起,岑哥哥。”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认真道,“若非受我所累,若非我去晚了,你就不会遭遇这些。”
薛岑一怔,随即柔和眉眼道“和你无关,二妹妹莫要自责。”
他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方略微喑哑道“其实,我很庆幸你昨夜逾时未至,没有撞上歹人。若是连你也遭遇危险,我才是要后悔一生。”
那是虞灵犀承受不住的情义。
她正思索该如何坦白婉拒,薛岑却望见了虞灵犀缠着绷带的左手,登时一滞“你的手怎么了”
虞灵犀摇摇头,将手负在身后,“没什么。”
“是因为救我受伤的吗”薛岑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
大约太过着急,他忽的猛烈咳嗽起来,侍候的仆从立刻端茶顺气,半晌才让他平复下来。
他病得这样厉害,却依旧温和诚恳,处处为别人考虑。望着他虚弱的模样,虞灵犀几度启唇,又悻悻闭上,打好的腹稿一时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回到将军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刚弯腰钻出马车,便见一柄暗青油伞横斜过来,为她遮挡住了头顶斜飞的雨丝。
虞灵犀提裙抬头,对上宁殷浸润着雨光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而后踩着脚凳跃下,躲入了胡桃撑起的纸伞之下。
那股清淡的女儿香仅在宁殷的伞下短暂驻留,便溜得干干净净,风一吹,了然无痕。
虞灵犀没有回头看宁殷的神情,只知他大概在雨里站了很久。
她不会伤害宁殷泄愤,却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否则尝到了甜头,下次他只会变本加厉。
宁殷只说不会杀她。
可宁殷不知道,将欺骗和利用的手段用在对他好的人身上,本身就是诛心之痛。
这些,都要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哪怕是想明白那么一丁点儿,这场豪赌就有了一线渺茫的微光,可以支撑她坚定地按照计划走下去。
连着数日潮湿,总算雨停了。
空气恢复了舒爽的干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东宫那边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大动作之前的宁静。
虞灵犀有了片刻的喘息,猜想缓了这几日,小疯子的极端心性应该平静下来了。
大概,应该,或许能和他好好谈谈。
便索性屏退侍婢,去了一趟后院。
刚转过游廊,便见一袭暗色武袍的宁殷站在阶前,正负手抬头,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一株花期繁盛的玉兰树。
白玉兰开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脚下,如云似雪,将岑寂的少年框入天然的画中。
一时间,虞灵犀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个瘸了一条腿的摄政王也曾这样站在花树下。
树下埋着厚重的鲜血,滋养一树粉霞灿然。
虞灵犀定了定神,放轻脚步朝他走去。
宁殷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小姐又肯理我了”
果然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又冷又呛。
唔,真是前世熟悉的口吻。
只不过,面前的少年比前世的摄政王而言,到底差了点道行。
“在看什么”虞灵犀在他身边站定,玉兰花香沁人心扉,干干净净。
宁殷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看戏。”
虞灵犀狐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登时无言。
哪里是戏
分明是一条儿臂粗的黑蛇蛰伏在花丛中,仰首吐信,准备猎杀一只毫不知情的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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