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犀一见宁殷的神情, 便知他想要的多半不是什么正常的物件。
她眼眸轻转,像是藏着小钩子似的,及时补上一句“须得是礼法允许范围之内的, 以不伤害他人和你自己为首要。”
“先存着吧。”
宁殷像是嫌规矩多, 轻轻嗤了声, 可眼里却分明漾开极深的愉悦。
他看着眼前冰肌玉骨的少女, 笑意蕴开, 缓声道“以后时机到了,望小姐允我从虞府带走一样东西。”
池面波影明媚, 浮光跃金。
虞灵犀被他的笑蛊惑般, 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等回过神来时,宁殷已笑着离去, 只余半串微凉的葡萄搁在她的手边,滴落晶莹的水珠。
“他方才, 又在挖什么坑呢”
虞灵犀纳闷,顺手摘了颗葡萄搁在嘴里, 随即一个激灵, 酸得脚指头都蜷在一起。
宫里, 崔暗命人将杖毙的太监拖下去。
他看向另一位伏地跪拜的下属,慢吞吞的语气“娘娘给我们的日子可不多了,你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吗”
“提督息怒流言来源太多太杂,属下等人追查到几家青楼和茶肆, 便断了线索”
见崔暗神情一阴,那人忙不迭提高音调道, “但是属下的人意外发现, 虞府的少将军正在暗中查探七皇子的下落。”
“虞焕臣”崔暗品味着这个名字。
七皇子果真没有死, 还是说虞家这番暗地里的动作, 是准备站队了
不管是哪种原因,都够东宫那位忌惮暴怒的了。
胯下的陈年旧疾仿若隐隐作痛,崔暗古井无波的眼中浮现深重的阴鸷,慢吞吞呵笑道“盯紧虞府的动作。还有,将这个消息呈给咱们的太子殿下。”
苏莞决定给虞焕臣打一条剑穗当做七夕之礼,还缺一块装饰用的上等冰玉,便决意上街一趟,顺便邀虞灵犀同行。
虞灵犀想起给宁殷的礼物还未有着落,不暇多想,笑吟吟应允了。
苏莞惯用的那辆马车小巧狭窄,坐两个人略微拥挤,管事的便受命给她们换了虞焕臣上朝时常用的大马车,亲自送她们到门口。
公务用的马车宽敞舒适,还备了瓜果和纳凉的冰鉴,虞灵犀倚着绣枕眨眼道“兄长嘴上不说,其实可关心嫂嫂了。”
苏莞“嗯”了声,脸上浮现新婚甜蜜的浅红“我知道,嫁给他准没错。”
其实虞灵犀一直有些好奇,前世兄嫂并未见过面,可兄长战殁后,苏莞却宁死不毁约改嫁,而是选择青灯古佛相伴终生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还是在烈女传贞妇书这样束缚女子的教条之中。然而观苏莞的性情,又不似那般墨守成规的迂曲之人。
她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问“嫂嫂以前,可仰慕兄长”
除此之外,虞灵犀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玲珑灵慧的深闺女子,毅然断发守节。
苏莞的脸更红了些,像是撞破秘密的小孩。
她微微点了点头,以扇掩面,细细道“四年前他御前献武,我随爹爹在现场。”
自此一见倾心,芳心暗许。
虞灵犀讶然,没想到他们的缘分这般早就定下了。
今生越是圆满,便越发觉着前世缺憾,虞灵犀轻轻叹了声。
“这个秘密我只同你说过,岁岁,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夫君。”
苏莞拉着虞灵犀的手,红着脸颊道,“我怕他耻笑我。”
“嫂嫂且放心。”
虞灵犀与她拉钩盖章,又笑着安慰道,“即便他知道了,也断然不会取笑,只会觉得自己有福气。”
兄长的脾气,虞灵犀再了解不过了。
他极有责任心,人又聪明。纵使娶之前万般不愿,但只要妻子过门,他是会豁出性命相护的。
“不说我了。”
苏莞拐了话茬,问,“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岁岁可有想送礼的心仪之人这一年到头,也只有这日没有男女大防,可以尽情表白心意呢。”
虞灵犀眼睫一动,下意识浮现出宁殷凉薄恣睢的脸来。
“岁岁此时第一个想起来的男子,便是你的心仪之人。”苏莞凑过来,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虞灵犀倏地抬首,似是讶异似是迷惘,眨了眨眼,又眨了眨。
“是么”她迟疑问。
苏莞笃定地点点头“心仪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他会不自觉往你脑子里冒。”
虞灵犀想了想,近来想起宁殷的次数确实很多。
从前世的惧怕缺憾到今生的释怀信任,从斗兽场别有用心的重逢到他数次打破规矩的出手相护桩桩件件,皆烙印于心。
不知不觉两辈子,他们竟已经历了如此多的起伏波澜。
这是心仪
虞灵犀不太懂,她与宁殷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唯独不曾谈过情爱。
那么,宁殷呢
“嫂嫂,你说”
虞灵犀思潮涌动,如画的眉目里掠过马车窗外的一线暖阳,低声问,“若是一个人坐尽恶名,心狠手辣,总是欺负他的枕边人。可是等枕边那人死后,他又冰封着她的尸身舍不得下葬,这是喜欢么”
苏莞想了想,道“是吧。”
“可是,这不是偏执成疯的占有么”虞灵犀道。
那晚在廊下,连宁殷自己都承认了,用得称心的东西,就该锁起来。
“谁说偏执占有就不是喜欢啦”
苏莞轻笑,“幽禁,甚至是欺负,坏人也有坏人的爱呀”
大概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苏莞咬了咬唇,不吭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虞灵犀唇瓣微启,半晌诧异道“嫂嫂因何知道这些”
苏莞支吾了半晌,才细声招供道“以前在闺中无聊,看了许多书。”
从正经的诗词歌赋,到不那么正经的话本小说,从“君子好逑”到巧取豪夺,涉猎颇丰。
闻言,虞灵犀对这位小嫂子的印象又高了一层,倚在车窗边出神。
心绪起伏,经久不平。
是嫂嫂说的这样么虞灵犀缓缓垂下卷翘的眼睫。
可惜,她永远不能回到过去,找宁殷问个明白了。
她如今的身边,只有一个会为她剪头发、食椒粉的小疯子卫七
再过不久,连卫七也不属于她了。
如此想来,心中酸胀发烫,竟是晕开一抹淡淡的怅惘。
宣平街的玉器最是闻名。
琳琅坊是宣平街中最大的玉器店,掌柜的是个人精,产量稀少的名玉都藏在二楼,只供贵客挑选。
二楼装潢极为雅致,甚至还请了琴师和琵琶女奏乐消遣。
苏莞在一旁挑选适合打穗子的玉环,虞灵犀闲着无事,便沿着摆放各色玉器的柜台赏看。
而后一顿,被一块巴掌大的墨玉吸引了目光。
此玉色重而细腻,温润无一丝杂质,仿若黑冰凝成,又好似取一片深重的夜色浓缩于方寸之间。
不知为何,虞灵犀想起了宁殷的手。
他的肤色冷白若霜,那双修长的指节若是把玩这块玄黑的墨玉,定是说不出的绮丽贵气。
帷帽轻纱下,虞灵犀柔和了目光,心里有了主意。
这是一份再合适不过的,极好的礼物。
“此玉是刚进的坯子,尚未来得及雕工。”
掌柜的见虞灵犀的目光在那墨玉上驻留,立刻殷勤道,“贵客买下后,敝店可代为雕琢。”
虞灵犀摇首“不必。”
宁殷的喜好异于常人,虞灵犀摸不准他想要什么花式,便打算买回去问清楚了,再请人按他的喜好雕刻打磨。
因为买的是玉坯,苏莞并未多想,挽着虞灵犀的手欢欢喜喜出了琳琅坊。
与此同时,对面茶肆。
小厮从雅间轩窗往外瞥了一眼,随即“咦”了声道“二公子,那不是虞大公子的马车么”
薛岑顺着他的视线往街边望去,刚好见一抹窈窕的身姿从琳琅坊出来。
便是戴着帷帽,薛岑也一眼就认出了虞灵犀。
他难掩雀跃,正欲起身下楼,却见后头还跟了个略微娇小的女子,做新妇打扮。
虞少夫人也在,薛岑只好压下眼底的欣喜,又端庄坐回原处。
“公子不去打个招呼么”小厮问。
薛岑轻轻摇首,神色是深沉而克制的,温声道“虞家新妇在,我为外男,理应避嫌。”
大庭广众非私人场合,即便他此时下去,碍于好友新婚妻子在,也说不上两句话。
小厮努努嘴,小声嘀咕“公子就是太正派了,但凡是愿意使一点手段,什么人得不到”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安静。
茶奴引着一个瘦高稳重的男人进来。
薛岑立即起身,恭敬唤了声“兄长。”
日落黄昏,暑热未散。
虞府对街,荫蔽的拐角,一个男人穿着粗布常服,鬼鬼祟祟地盯着虞府的动静。
身后卷起一阵阴风,男人警觉回头,只见巷子一片空荡,并无人影。
然而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个暗色戎服的少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面前,逆着秾丽斜晖挺立。
惊呼还未出口,便扼杀在喉中,噗通一声倒地。
宁殷单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拖曳他沉重的躯体,长长的影子转入后巷,消失在余晖之中。
他负手,以脚尖踢开男人的下裳,露出腰间的挂牌。
“东宫的人”宁殷冷嗤。
以宁檀的猪脑子,不可能这么快查出他的藏身之处。
那便只有可能,是冲着虞家来的。
宁殷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而后眸色一沉。
若他没记错,方才虞灵犀乘着虞焕臣的马车出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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