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 虞焕臣披着夜色独自归来。
苏莞立即起身,迎上前紧张道“夫君,找到岁岁了么”
虞焕臣面色凝重, 摇了摇头道“虞辛夷领着侍卫尚在寻找。爹娘那边如何”
“阿娘听到了风声,旧疾复发, 饮下汤药才勉强睡下。”
苏莞替他倒了杯茶,低低道, “阿爹去了一趟京兆府,还未归来。”
虞焕臣接过茶盏, 若有所思地颔首。
歹人于永宁桥公然行刺朝中武将的车马,维系京城安危的巡城使却姗姗来迟, 以漠北人仇杀定案, 未免有些草率蹊跷
除非,是上面的人授意。
虞焕臣查看过刺客所用的手弩和兵刃, 皆涂有剧毒。而妹妹臂上受伤, 此番被卫七带走两个时辰了,未知生死。
正想着,蓦然发现身旁的妻子许久没动静。
虞焕臣往旁边望去, 只见苏莞低头坐在案几后,鼻尖通红,十根细细的手指都快将帕子绞烂了。
虞焕臣低头凑近, 看着她闪闪蓄泪的大眼睛, 不太自在地问“怎么了啊”
他突然凑过来, 苏莞忙别过脸抹了抹眼睛,愧疚道“都怪我不好。若是我没有叫岁岁出府, 就不会连累她受伤”
说着声音一哽, 头更低了些, 只看得见微微颤抖的下颌。
虞焕臣霎时有种被刀砍了一下的感觉,手指蜷了蜷,有些笨拙地给妻子擦去眼泪。
“不怪你,刺客是冲着我来的。”
虞焕臣解释,“要怪也是怪我,不该让你们乘坐我的马车出府。”
眼下只能看卫七,能不能善待他的妹妹了。
虞灵犀醒来的时候,正是夜浓之时。
入眼的红纱软帐,花枝烛台,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神。
若不是胳膊上包扎齐整的箭伤还疼着,她险些以为自己还身处前世梦中。
大概是解毒过了,虞灵犀思绪异常清醒。微微侧首一瞧,只见宁殷换了身雪色的袍子,正交叠双腿坐在榻边座椅中,撑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平日见惯了他穿暗色的戎服,乍换一种风格,便颇有高山神祗的俊美。灯火打在他的侧颜,鼻挺而唇淡,浓密的眼睫轻阖着,盖住了那双过于凉薄凌寒的眼眸,整个人都柔软起来。
昏迷前的记忆一点点浮现,虞灵犀记得自己神志不清说了许多胡话,更是记得宁殷那双暗红的眼睛。
他就这样,一直守着自己么
虞灵犀心间微动,柔和了目光。
正欲多看两眼,却见那薄唇轻启,缓声道“小姐还有力气偷看,想来恢复不错。”
说话间,宁殷打开眼睫,露出一双比夜色更浓的眸子。
虞灵犀怀疑,他定是生有第三只眼睛。
她忍着痛稍坐起身,环顾问“这里是何处”
“青楼。”宁殷道。
虞灵犀眨眨眼,被褥无力滑落胸口,露出了薄可透肉的轻纱里衣。红纱帐顶,还大喇喇绣着一男一女白花花相叠的春图
虞灵犀移开了视线,小神情没有瞒过宁殷的眼睛。
他挑眉“这里的东西虽然大胆了些,却都是干净的。”
“那这衣裳”
“衣裳自然也是我亲自为小姐更换的。”
宁殷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旁人手脏,不配伺候小姐。”
虞灵犀回不过神,倒不是觉得羞耻,而是想象不出会将天下踩在脚底的宁殷,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伺候别人更衣解带的。
他以前可不屑于做这种事。
身上轻薄的衣料像是有了热度,她“噢”了声道“多谢。”
却不料牵动臂上的伤,疼得她“嘶”了声。
宁殷皱眉,起身抓了个绣枕垫在她的腰后,而后推开门,朝门外候着的人交代了一句什么。
端着药碗回来时,便见虞灵犀正蹙着眉头跪坐倾身,在榻上翻找摸索着什么。
宁殷的视线顺着她柔黑倾泻的发丝往下,在那抹下凹的腰窝处略一停留,向前将她按在榻上老实坐好,问“在找什么”
“我的玉呢”
虞灵犀拢着被褥,忍着伤口的疼痛比划了个大小,“就是先前装在檀木匣子里的,那块墨色玉料。”
什么宝贝玩意儿,值得她这般惦记
想起她抓着那匣子无力凫水的模样,宁殷以瓷勺搅着汤药,凉凉道“丢了。”
“啊”
虞灵犀轻叹了声,难掩惋惜,“那玉坯,原是要送你的呢。”
搅弄瓷勺的手微微一顿。
“不过也无碍,下回我再送你一件更好的。”
劫后余生乃最大的幸事,虞灵犀便也不去计较那般得失。
她望着宁殷手中的那碗黑褐色汤药,咽了咽嗓子,终是伸出没受伤的右手,乖巧道“我自己来吧。”
指尖细白,在烛光下显出莹润如玉的光泽。
哪还需送别的玉
宁殷微微挑眉最好的玉不就在眼前么。
他对虞灵犀伸出的右手视而不见,只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药,吹凉些许,送到她的唇边。
虞灵犀讶然,随即浅浅一笑“此处没别人,殿下不必如此。”
宁殷眼尾一挑。
而后想起什么,颔首道“倒忘了,小姐不喜欢我用手喂,得换个方式。”
说罢,作势收回瓷勺,往自己嘴里送去。
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虞灵犀一点法子也没有。
只得倾身咬住他的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苦涩的汤药咕咚抿入嘴中。
因为扑过来的动作太过匆忙,汤药洒出了些许,顺着虞灵犀的唇角滴在宁殷的下裳上,晕开两点浅褐色的湿痕。
宁殷乌沉的眸中晕开极浅的波澜,用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哎,别弄脏你衣裳。”
虞灵犀要躲,却见宁殷眸色一沉,便乖乖不动了。
宁殷慢慢地给她拭着嘴角,漫不在意道“小姐的嘴又不脏。”
早尝过了,甜软着呢。
擦完嘴,又开始喂药。
虞灵犀像是第一天认识宁殷,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连汤药的苦涩都淡忘了。
她素来怕苦,以往喝药都是捏着鼻子一口闷,此番被宁殷一勺一勺喂着吃,既难熬,又并不觉得难熬。
不知是否错觉,她觉得宁殷此时的脾气好得不行。
然而想起他这人心思极深,越是平静则内心越是失控,又怕他心里憋着什么事隐而不发。
她这边担心了许久,宁殷却以为她在嫌苦,便从旁边的小碟子里拿了颗蜜饯,塞到她清苦的唇间。
虞灵犀一愣,含着那颗蜜饯,从舌尖甜到心底。
她抱着双膝,任凭三千青丝自肩头垂下,静静地品味此时的甜。
“知道刺客的身份么”宁殷拿起帕子,慢慢擦净指腹沾染的糖渍。
闻言,虞灵犀回想了一番遇刺前后的情景。
堵在桥上时,乔装打扮的刺客一直在暗中观察虞府的马车。后来行刺,为首的刺客见到她和苏莞,似是迟疑了一瞬。
“我们乘坐的是兄长上朝用的马车,刺客应是误将车里的我们认成了兄长。”
虞灵犀想了想,道“朝中忌惮兄长的人不少,但有能力调动如此高手当街行刺的,屈指可数。”
敢用这般粗暴方式直接动手的,无非是仗着皇权庇佑的人。
宁殷笑了声,还不算太笨。
他将帕子随意丢在案几上,垂眸道“刚过子时,再睡会儿。”
虞灵犀从思绪中抽离,摇了摇头道“我刚醒,还不困。”
“清毒需要静养,汤药里有安神草。”
宁殷俯身,伸手轻轻覆在她的眼上,嗓音轻沉“闭眼。”
视线一片黑暗,虞灵犀的眼睫在他掌心不安地抖动,片刻,还真的涌上一股困倦来。
她极慢地合上眼,没多久,呼吸逐渐绵长,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待她熟睡,宁殷缓缓松开手掌,替她扯了扯被角。
而后起身,推门出去。
从暖光中走出的一刻,宁殷眼里的浅光也跟着寂灭,晕开凌寒的幽沉。
黛蓝的雾气晕散,星月无光,悄寂的浓夜中,折戟已经领着下属跪候阶前。
卯时,东宫。
快到了进宫早朝问安的时辰,宁檀皮衣散发下榻,骂骂咧咧地摔着东西。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他气得脸色酱紫,“弄个女人给我弄错,杀个人也杀不成,这都第几次了孤养着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宫婢和内侍跪了一地,唯独不见豢养的影卫郎。
“影奴呢”
宁檀大声叫着影卫的名字,“崔暗,你去把他给我叫过来虞家这个祸根和老七沆瀣一气,绝不能留”
崔暗躬身,领命退下。
崔暗是不屑于给宁檀跑腿的,只是此番实在觉着奇怪。
影卫伴随暗夜而生,替东宫做尽了见不得光的勾当,这是第一次,天都快亮了还未见影奴回来复命。
难道是任务失手,跑了
不可能。
崔暗很快否定了这个说法,那群影卫是宁檀花重金私养着的死士,养了十年,还算忠诚。
宁檀在东宫坐了这么多年,也只拥有这么一支完全听命于他的队伍,器重得很。
一次失误,不至于潜逃。
影卫所就隐藏在毗邻东宫的光宅门,一刻钟便到了。
崔暗下轿,慢吞吞走到影卫所门前,便觉出不对劲。
影卫所大门紧闭,无一人值守,却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么浓的血腥味,上一次闻见,还是在五六年前。
崔暗目光一阴,示意身后下属戒备,随即抬手搁在门扉上,用力一推。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粘稠的猩红自横梁上滴落。
展目望去,晨光熹微。
影卫所八十余具尸首齐整整、血淋淋地挂在廊下,风一吹,俱是打着旋轻轻晃荡。
东宫养了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间,被屠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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