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 江宅里的仆人就行动起来了。他们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柱子也擦拭一新,只等着国公府那边过来。
江二叔和江二婶头两天来时, 睡得很不安稳,屋子里的一切都太过陌生,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住了两天后,稍微习惯了些,不至于早上起来时,眼下挂着黑黑的眼圈。
“你说城里人的衣裳咋这么多道道呢穿着多麻烦”江二叔笨手笨脚地把衣裳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这些衣服轻飘飘的, 带子也多, 穿在身上别扭极了。
“你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 有好的给你还挑三拣四。”江二婶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身上的衣裳,女人家手巧,丫鬟只试了一遍, 就知道怎么穿了。
“那叫你穿着这样的衣裳干活,你乐意啊”江二叔不服气了,长里长外的, 就是不方便啊
“笑死我了,你见过穿这种衣裳的下地干活”江二婶嘲笑道,“还有啊, 咱们这几天是沾了淼哥儿的光, 也享一享城里老爷太太的福, 谁让你把这衣裳带回去穿了”
“大侄儿家的那个看着还挺讲究,咱们穿过的衣裳, 他会要吗”江二叔怎么称呼裴澈都觉得别扭, 便以这个那个指代, 当然了,碰面时,还是会叫一声裴公子的。
“要不要的,咱都得先有个态度,别叫人多心,以为我们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到时候累的淼哥儿不好做人。”江二婶就是为人媳妇的,想的东西要比江二叔多些。
“你说得对”江二叔立刻紧张起来,想着待会走时,可别不小心捎带了东西出去。
江淼自然是不知道两位长辈如此小心周全,他此刻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虽然是今天的主人公,却也是最轻松的,因为按规矩,下聘时女方是不需要出面的。
江淼没想着争口气,也没觉得人家不把他当男人看,什么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吗不用出面正好,他懒得赔笑脸。
裴澈身为今天另一个主人公,却没那么好的福气,他必须跟着舅舅和二叔,带着聘礼,一起从国公府出发。
就像有女儿的大户人家会从小帮她们攒嫁妆一样,有儿子的长辈也会帮他们备好聘礼。多年积累下来,裴澈送给未来伴侣的聘礼,已经多不胜数了。
这其中不乏金银珠宝,名人书画,古董玉器。然而再多珍贵的聘礼,也只能放在箱子里送过去。这些东西的风头,都被最前头那辆车上,两只引吭高歌的大鹅抢走了。
这两只大鹅关在藤编的框子里,伸着头,一路都“该啊该啊”地叫着,似乎在嘲笑花费重金娶了个男妻的裴澈是个大冤种。
马车里,裴世元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澈道“世子可知道别人是如何说我们家的吗”
裴澈微微抬眼,嘴角扯出一个标准的弧度“愿闻其详。”
“他们说,自古以来,高门大户娶妻,皆以雁相赠,以示情深。只有那平民百姓,才以鹅相赠。也不知世子是不是因为要娶的是个市井小民,才会入乡随俗如今上城风言风语不断,国公府都快名声扫地了”对梁京的上流社会来说,这是一件十分掉档的事。
“国公爷是不是太清闲了,竟连这种无谓的流言都拿来嚼舌根了不如我替你谋个差事。不然这话落在别人耳中,还以为是什么村口闲汉,在这里道人是非。”不等裴澈回应,他的大舅舅就沉着脸怼了回去。冯家大舅如今在吏部任职,所有官员的考绩都要经他们的手。考绩关系着他们三年之后是升是降,是留是调,一般人,轻易是不敢得罪他们的。
裴世元被他一顶,脸色有些难看,就在这时,坐在一旁前来观礼的高世昌出声了。
“冯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怪道人家都说,朝堂有二冯,可顶半边天。依我看,国公爷这话说得不错,本来娶男妻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偏还要受人辖制,丢了世家风范,此等不孝子孙,要是放在我高家,早就逐出家门了。”
高世昌原本以为自己此行不会太顺利,可他没想到,裴家叔侄二人竟闹得这样僵了,甚至不顾外人在场,便冷言冷语。他是不介意再添一把火的。
冯家大舅冷哼一声“高大人可知流言止于智者为何意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决断我外甥是圣旨赐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安有你置喙之理至于你高家的规矩,呵,还是不提为好。”
一个呵字,尽显轻蔑,高世昌想起去年的事,虽然死的只是一个族人,但对他而言,也是莫大的耻辱他脸一放,与冯家大舅唇枪舌战,两个文人骂起人来,既有文采还时不时引用个典故,战况之激烈让人瞠目结舌。
裴世元和裴澈静静地听着二人你来我往吵了一路,直到震天响的鞭炮声传入耳际,他们才发觉,车队已经到巷子口了。
制式一样的几十辆马车有序前行,几乎要将整条街都堵住了,百姓们无不驻足观看,他们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能得此厚待,瞧这架势,必然是被上城的大户人家看上了。
大梁的鞭炮最高为一千响,可眼下,噼里啪啦的声音响了很久,中间也不见停顿。冯家大舅大声问道“澈儿,这鞭炮是哪里买的,我听着,大概有五千响了。”
“舅舅,这是阿淼的主意,他让人将鞭炮两两相连,只需点燃一次,便可响上许久。”裴澈道。本是普通不过的事,但没有人先想到,便也算个巧思了。
鞭炮声停了后,车队缓缓驶进巷子,停在了江宅前面。江宅正门大开,附近都是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人声鼎沸的样子,给这场景增添了几丝喜庆。
“忠国公府裴家前来下聘,欲替国公府世子求娶江家郎君,愿二人日后鸳鸳比翼,琴瑟和鸣,恭请江家长辈应允。”主持仪式的是国公府花大价钱请来的,为人不古板,懂得变通,就连求聘的台词,都根据二人的特殊情况做了更改。
里头很快传话应允,应允之后,便恭迎几人往里头就座,而后再由主持之人站在江宅前面,将忠国公府的聘礼单子一样又一样念给众人听,他念一句,仆人便往里抬一样。
聘礼络绎不绝,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堪堪念完。这样的场面在西城这边从未见过,人人惊叹的同时,思绪却还是停留在这人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叫国公府世子,求娶江家郎君求娶的,怎么会是个郎君
众人疑惑不解时,有那消息灵敏地便说了“据说上城那些高门大户早已传开了,说是皇上给忠国公府的世子爷赐了个男妻,钦天监的大人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而且这婚事,是那世子亲自求来的”小门小户只敢私下议论,不敢大声宣扬,以免引来报复。不过眼下都来下聘了,再没有避讳的必要。
“男妻”大伙儿都表示很惊讶,男子相恋之事倒不是没听说过,但大多都是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发现的。没想到这两人竟如此大胆,还敢去求圣旨
“可不是听说裴世子对那男子格外钟情,但家里不同意,他便在皇宫里跪了三天三夜,才让皇上开恩,赐下圣旨为二人指婚”那人得意洋洋地把不知传了几手的假消息公之于众,哄得大伙都觉得,裴世子确实深情,也不知那男人是何等风姿,才能得裴世子青睐
屋外聊得热火朝天,屋里也不遑多让。高世昌见到高堂之上二人第一眼时,便看出了他们的忐忑。所有的流程走完后,他拿出皇上圣旨,开始宣读,皇上是媒人,总不能一毛不拔,这道圣旨是给他们添礼的。
仗着圣旨还在手上,高世昌准备将刚刚没撒完的一口气撒在他们头上,便微笑着说道“高某奉皇上之命前来观礼,不知二位是出身自溧阳江家,还是奉元江家”
他口中所举,都是当地的江姓大族。江淼家五百年前或许和他们有瓜葛,现在却根本没半点关系。
江二叔和江二婶听不太明白他的话,那家生子在旁边小声解释后,江二叔焕然大悟,原来是问他们住处。
“这位大人,我们是江家湾江家的,就在东边官道五十里外。”江二叔笑得憨厚。
高世昌扑哧一声“这地方闻所未闻,想必十分偏僻,不知二位以何为业”
家生子再次小声解释,江二叔道“平时就在家里侍弄点田地什么的,还养了几只鸡。”
高世昌哈哈大笑,看向冯家大舅和裴世元“冯大人,国公爷,恭喜两位结的一门好亲事,以后粮食和鸡,估计少不了你们吃的了。”
裴世元尴尬一笑,冯家大舅冷着张脸,要不是高世昌此刻还拿着圣旨,他恨不得上前一拳砸歪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裴澈的表情和冯家大舅如出一辙,此人身为朝廷官员,却对百姓无一丝怜悯之心,还引以为乐,真是败类
高世昌得意地看着他们,心里爽快极了,又问道“田里活计不少吧改天忙不过来,可以请亲家帮忙,就是不知道我们世子爷,会不会下地了哈哈哈。”
“听大人这么说,你会做田里的事了”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高世昌一愣,转头看去,发现一个长得俊秀机灵的年轻人从里头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
“您不是来观礼的吗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您是不是没把皇上放在眼里,做事才这么敷衍”江淼本来不想出来的,但抑制不住好奇,还是出来躲在里头听着,结果发现这人一直在嘲笑他们,一时忍无可忍了。
“你是江淼”对他随口扣下的大帽子,高世昌有些不悦,“下聘之日你应该坐在房中等待,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律法有规定下聘时不能出来吗”江淼翻了个白眼,“如果没有这个规定,您不觉得自己管的太宽了吗我们农家人虽不懂什么道理,但到别人家做客的礼数还是周全的。”
听他嘲讽自己不懂礼数,高世昌冷笑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怪不得裴世子会受你辖制。”
“阿澈爱我敬我,我们分明就是神仙眷侣,什么辖制不辖制的,人家夫妻情趣,你啰嗦什么”江淼毫无廉耻的发言,震惊了所有人,就连裴澈明知是假,也忍不住面带薄红。
“不知羞耻”高世昌不好再在这方面继续与他纠缠,“你出来时说的话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如果大人懂耕耘之事,必然了解百姓疾苦,怎么会拿这个事开玩笑如果不懂的话,那您嘲笑别人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呵,不愧是市井小贩,日日迎来送往的,口舌倒是练出了。”高世昌开始拿他的身份做文章,意图从阶级上压制上。不巧的是,江淼来自最自由平等的国度,古代的阶级对他来说就是个屁。
“我是市井小贩,士农工商排在最末,但不知道排在最前头的您,为何要在这里和我吵架您看其他有文化有涵养的,人家都是一声不吭的,我一般也只会和街头巷尾的长舌男争论。”
“哈哈哈,长舌男一词甚妙,澈儿,你家这位说话颇有趣味。”冯大人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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