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皎才不是笨蛋。
她可聪明了。
聪明的夏皎, 主动分担餐后的整理工作,并在温崇月洗澡的时候穿着睡衣主动推开浴室的玻璃门,把睡衣丢出去, 她微微踮脚, 在淋浴的水下亲了怔住的温崇月一口。
夏皎只能够接受看得到的东西, 包括一份能切实给她益处的工作, 一个放在眼前、香喷喷的点心,一位能够和她谈心聊天、肆无忌惮一起玩的朋友。
以及,能够触碰到的爱意。
夏皎担心自己会错意。
所以她只能确认看得见、摸得着的喜欢。
夏皎曾经思考过很久,关于自己的这种“鸵鸟心态”的成因。最终确认, 大概来源于成长过程中的不自信、一些孤单以及失败的暗恋。
或许暗恋这个词用的也并不起恰当,毕竟没有真正的靠近或者为之做出努力, 更像是年少时候的一场朦胧仰慕。
提起来年少时候的事情似乎永远充满遗憾, 夏皎不太想去过多回忆细节,但她的确因此遭到一些嘲讽和若有似无的伤害。
青春期的小孩子不懂得分寸, 盲目, 从众。
伤害人的未必是殴打,或许只是一场哄堂大笑和若有似无的孤立。
眨眼,到了约定送花的时间。
高婵央了夏皎和她一块儿去,她自己还是不敢去面对那个挑剔严厉的唐女士郁青真是不能再跟去了, 毕竟她和唐女士之间产生了一些微妙的不愉快。
郁青真也不在意这些, 她现在全心全意地沉浸于和男友的爱河之中,无论见谁都带着笑。
高婵悄悄讲, 说郁青真男友来头非凡,人帅多金。女性在恋爱初期最容易上头, 多巴胺的释放让对方现在已经不那么在意工作了。
夏皎左耳进右耳出, 她核对了明天要往唐女士家中送的花种类和数量, 只是感叹“真幸福啊。”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确很幸福。
高婵颇为赞同。
前两天晚餐时,温崇月告诉夏皎,已经将宋萧平行调职到另外一个部门,夏皎的回应也就是一声喔,然后开心地分享自己最近遇到的趣事。
什么老爷爷天天推着老奶奶过来买花花啦,什么遇到一个哭唧唧的小学生问买玫瑰能不能哄他同桌开心啦,什么水果店店主今天多送了橙子
在某些地方具备“钝感”,能让夏皎更好地发现这些有趣的东西。
比如她完全不会在意宋萧的一些事情,被别人倾慕是正常,夏皎想,她没有必要因此来故意让温崇月不开心或者给他带来麻烦。
遗憾的是温老师不这么想。
夏皎不是心理大师,她没有过多地去探索这件事情,而是打起精神投入次日的花店工作中。
唐女士的房子在一个环境清雅的小区中,夏皎和高婵过去的时候,唐女士还在休息,是唐先生接待了几人。
只是,夏皎进了房子,就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颇有历史年代感的装修,和外面格格不入,这里的窗帘、桌布、茶盘垫儿都是用米白色、近乎米黄的线钩出来的,水曲柳木做的“捷克式酒柜”
恍然间,像是回到了20世纪80年代。
这种奇特的感觉让夏皎在门口愣了几秒,才跨步进门,唐先生客气地泡了茶,用的也是很有年代感的那种小瓷杯。
高婵年纪小一些,没有夏皎这样强的适应能力,有点胆怯。现在的时间还早,阳光也不好,到处都拉着窗帘,乍一看这房间,还真是透着一股怪异。
高婵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迈步,她怀中抱着大束的洁白百合,今日的花主色调就是白色,以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白百合。这些本来是极为圣洁干净的象征,此时此刻,在这房间中却有些奇特的基调,唐先生摘下眼镜,他仿佛明白高婵在犹豫什么,简短地解释“唐女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记忆混乱这些东西,都是按照她记忆中的场景布置。”
高婵“啊”
两个人将花搬进来,唐先生请她们坐下来喝茶,夏皎摇头拒绝,示意他看时间“我们想尽快为唐女士布置好花朵。”
花店的花艺特订展示服务价格高昂,高婵和夏皎简单讨论了一下布局后就开始着手行动,按照敲定的设计方案来布置花朵,洁白的鲜切百合,小花茉莉,勿忘我,白玫瑰、绿蔷薇这些大多是白色和绿色调的植物慢慢地在房间中分布,夏皎也看到了桌上挂着的结婚照老旧黑白影像,是骑马的年轻女性和负责牵马的男性。
那女性分明是年轻时候的唐女士,而男性则是陌生的脸。
“唐女士是我的养母,”唐先生主动说,“郑先生,也就是我的养父,是她的丈夫。”
高婵咦了一声,转脸看夏皎,面面相觑。
“我本来不想说这件事情,但我想,等会儿唐女士醒来的时候,或许需要你们暂时配合一下,”唐先生犹豫着开口,“事实上,唐女士的伴侣,也就是郑先生已经去世了。”
这件事在夏皎的意料之中,她避开这张美丽的相片,在周围轻轻放了洁白的百合。
她留意到相片右下角有钢笔小字。
爱妻婉淑,摄于1979年7月20日。
后面还有句话。
唐先生说“唐女士年纪大了,患了病,她的记忆始终停在郑先生去世的这段时间,也就是结婚纪念日。”
说到这里,唐先生停了一下“7月28日,农历七月初五,是唐女士的生日,也是郑先生过世的日子。”
这个时间。
夏皎盯着相框上的日期,片刻后,转身,看向唐先生。
她确认“唐山”
“是的,”唐先生说,“郑先生在那场地震中过世。”
高婵听清楚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她的手一抖,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掉在地上,花朵撞到老旧风格的花砖上,摔掉一片花瓣。
柔柔的玫瑰香。
卧室中的白发老人,嗅到淡淡玫瑰香气。
唐婉淑从睡梦中醒来。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噩梦里面,梦到屋顶突然塌陷,地板动荡,梦见泥呀瓦呀砖石全都掉了下来,砸向她。
唐婉淑吓得哭起来。
她一直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父母都能干,她从小到大没吃过一点儿苦,工作也是最好的,能上学认字算数,上完学后直接分配坐办公室当会计,算盘珠子打得比谁都快,数字算得比谁都准。
非要说受什么委屈的话,就是追着嫁给了厂里沉默的那个大高个。
委屈都是那个大高个给她的。
大高个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郑韫卿,是他爷爷取的。
唐婉淑当然知道对方穷,往上数几代还很糟糕的“成分不好”。但这样并不妨碍唐婉淑喜欢他,要嫁给他,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可是丈夫很冷淡,他从来都不会对唐婉淑说“我爱你”,不会给她讲那些甜甜蜜蜜的情话,很少和她聊天,不会和她一起看露天放映,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结婚三年,唐婉淑被他气哭过好几次,好几次闹着回娘家,他也不阻拦。只是等她过去住一晚,他就沉默着骑自行车去接她回来。
唐婉淑每次生他气,和家里人赌咒发誓说肯定不回去,但一看到郑韫卿露面,立刻又欢欢喜喜地收拾包裹、跳上他的自行车。
他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就像一块木头,又硬又笨,不开窍,唯一和浪漫沾点边的,也就只是会在结婚纪念日给她带花。
可也就是这块木头,在深夜中,在动荡混乱里,在石头砸下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翻身过来,将她护在身下,抱紧她。
唐婉淑敢打赌,新婚夜对方都没有抱这么紧。
噩梦是倾塌的黑夜,是摇晃破裂的房子,是被泥沙石呛到不停大声咳的唐婉淑。
她哭得稀里哗啦,反复念着他的名字“郑韫卿,我们房子是不是塌了呀”
郑韫卿说“没事,房子塌了有个高的顶着。”
唐婉淑说“你在骂我个子矮。”
“我没有,”郑韫卿说,顿了顿,他又说,“就是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以后要吃亏的。”
唐婉淑要被突然的震荡吓哭了,她抽抽噎噎“我都快吓死了你还在教训我,你就是不喜欢我。”
她好像听到郑韫卿叹气,又好像没有。
他没有说喜欢不喜欢,只是低下头,轻轻地用唇蹭唐婉淑的脸。其实都是泥土,唐婉淑爱美,不肯让他亲,对方就亲了个空。
唐婉淑后面意识到是地震,天上又开始下雨,她又冷又怕,泥水往下,时不时还会震荡,但没事,郑韫卿和她聊天,和她说肯定会有人过来的,要相信国家。郑韫卿不让她睡觉,和她说会有人过来发现他们的,不过在那之前,唐婉淑不能睡着,因为睡着的话可能就要被人发现她丑丑的样子
爱美的唐婉淑坚持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丈夫有这么多话,他们今天聊了好多,比之前一周聊得都要久。唐婉淑都要担心他这次把一辈子的话说完了,她打起精神,就算很困,也要撑着和郑韫卿聊天,但是对方声音却越来越低。
“没事,”郑韫卿说,“个子高的撑久了,有一点累。”
唐婉淑问“那你要不要放松一下我抱抱你。”
其实唐婉淑没办法抱对方,她的手被卡住,动不了。
好冷啊,可是郑韫卿是暖和的。
她又感觉可以忍受在泥水砖瓦里了。
郑韫卿说“我累了,先睡会儿,你帮我听着,有人来了,你叫我,好吗”
唐婉淑说“好。”
郑韫卿又说“以后脾气别这么倔,要吃大亏。少和工友吵架,大家也都不容易别去郑二家吃包子了,他们家用的馅儿不好”
唐婉淑最不喜欢听他唠叨“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郑韫卿说“唐婉淑,我娶你的时候其实特高兴。”
唐婉淑别别扭扭“谁稀罕。”
她觉着自己好像疯掉了,在这么脏的泥水里泡着,她居然感觉到有点开心。
真奇怪。
郑韫卿“那我先睡了。”
“睡吧睡吧,”唐婉淑催促他,“等来人了,我叫你。”
白发苍苍的唐婉淑从梦中睁开眼睛。
光亮乍现,噩梦消散。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碎花床单,熟悉的米白色针钩吊帘,就是身边没有熟悉的人。
唐婉淑下了床,她看不见自己长满皱纹的手,只是凭借着记忆推开门“卿卿”
郑韫卿不在,唐婉淑看到满屋子的花,还有三个陌生人。
一个瘦高个男人,俩小姑娘。
唐婉淑有些惊慌,手扒着门框“你们是谁”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大声叫“卿卿郑韫卿”
没有郑韫卿。
郑韫卿留在噩梦的地震中,骨头被石头压断,体内脏器多处出血,慢慢死去。
夏皎站起来。
她说“唐女士,我们是送花的。”
“送花送什么花”唐女士不解地看着他们,“谁让你们进来的”
唐先生从口袋中取出一个老旧证件,是一封信,他说“我是郑韫卿同志的工友,他今天在厂里加班,让我回来和你说一声这花呢,是郑韫卿买的,想让您高兴”
唐女士低头看信,仔细描摹着上面熟悉的字迹。
这封信看得太久,纸张早就泛黄,有些地方已经不清晰了。
她抬头,有些局促、又有些尴尬地问“啊,那你们先坐下,我给你们倒茶”
夏皎和高婵客气地说着不用,她们已经送完花,唐先生也签了确认单,付了钱,要准备离开了。
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唐女士很喜欢这些花,她难得对两人说了声谢谢,四下看了看,又问“韫卿呢”
夏皎微笑着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唐女士懵懵懂懂点头,唐先生细声慢语地请她去沙发上坐下。夏皎和高婵悄悄离开,出门时,仍能听到房间内,唐女士问“韫卿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唐先生说“等您吃了早饭就回来了。”
唐女士像个小孩子,又问“我吃了早饭他就来呀”
夏皎关上门。
她想起刚才在照片看到的那行小字。
爱妻婉淑。
死生契阔。
八月末的太阳毒辣,哪怕到了下班时间仍旧同样照人眼睛。
下班途中,温崇月顺手买了一份糖粥夏皎爱吃甜,不过女孩子嘛,爱吃甜也不是什么糟糕的坏毛病。
卖糖粥的是对老夫妻,老奶奶还教着小孩子唱苏州的老旧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温崇月看着那小孩,笑着递了一块巧克力,小孩子怕生,怯怯懦懦的,直到老奶奶同意了,他才接过去。
温崇月笑着问“多大了”
小孩子拨开巧克力纸,说“八岁啦”
温崇月不讨厌小孩,相反,他还蛮喜欢孩子。
不过他如今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成为一个优秀的父亲。
做过的错事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尚不能以身作则。
八月丝瓜鲜,不过皎皎并不怎么爱这个蔬菜,挑食不太好,温崇月想了想,又去买了基围虾,预备着给她做丝瓜鲜虾盅,冬瓜也不错,再买些鲜排骨做汤,遇到有卖新鲜南瓜花的老人家,又买了些南瓜花
终于到家。
温崇月打开门,就闻到一股饭菜香和鲜嫩水果香味儿。
他愣了一下,厨房里,穿着睡衣的夏皎穿着拖鞋跑过来,伸手抱住他,脸贴在他胸口上,蹭了蹭。
温崇月被她抱了个猝不及防,怔了好久,才叫她名字“皎皎怎么了”
半晌,温崇月听到夏皎闷声说“没怎么。”
过了两秒,她又说“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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