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裴湘眼见着展昭的坐姿越来越僵硬, 并且很有就这样一坐到天明的架势,又见展昭始终不曾再开口说话,便打趣问道:

    “展昭, 你今晚要一直坐在这里?不打算就寝了吗?不会是真的在担心我会偷瞧你换衣服吧?”

    展昭先是因为“就寝”一词而眉心一跳,随即又慌忙解释道:

    “并非如此!是昭、是昭担心会唐突到仙师。先前不知仙师便居于巨阙剑内, 因而一直、一直将宝剑随身携带, 坐卧不离。可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实情, 再如此行事, 便有些不妥当了。”

    闻言,裴湘了然地挑了挑眉, 觉得以展昭的端正性格,确实会纠结这类问题,便不紧不慢地劝说道:

    “你实在不必如此,便如同往常那般行事即可。你我之前已经相处过一段日子了, 不也是一直互不干扰吗?至于今晚这种状况, 属实是特殊情形。我只问你,难道因为得知了我的存在,你从此便不再随身携带巨阙剑了吗?”

    展昭想也不想就摇头否认了裴湘的假设。

    他之前就已经非常珍视自己的随身佩剑了, 而在得知裴湘和巨阙剑之间关系紧密后, 更是不会主动放弃巨阙剑——除非裴湘和巨阙剑主动要求离开。

    “好了, 既然这样的话, 那你还纠结什么?哎,去休息吧,若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讲,就等明天白天再谈吧。”

    裴湘希望展昭快些上床睡觉, 然后她自己就能安安静静地琢磨先前那个喜不喜欢的问题了。

    奈何展昭暂时还做不到心如止水地躺到床上去, 可他又绝对不愿意让裴湘察觉到自己到底在腼腆逃避些什么, 便只好假装没有察觉到裴湘的催促语气,转而又开启了一个新话题,同时坚持坐在椅子上不起身。

    “仙师,你刚刚说今晚这种情况有些特殊,昭能问问为何特殊吗?”

    巨阙剑内的裴湘见展昭目光明亮专注,坐姿挺拔端正,似乎有很浓的谈话兴致,不由得想起刚刚认识展昭的那阵子。

    这人那时候就喜欢熬夜不休息,不是做夜行客探查案情,就是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专心研究武功招式,俨然就是一只夜猫子。

    裴湘微微晃了晃头,心道自己今晚也太喜欢回想往事了,肯定是因为和湛卢剑重逢了,绝对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咳,是这样的,”裴湘回神之后半真半假地解释道,“由于今日重逢了湛卢剑,我便想起了许多旧事,思绪有些起伏混乱。一时之间,我便没有留意外面的情形,也没有约束好自己的灵识,所以才,嗯,不小心看到了你换衣服的那一幕。倘若是往日,我肯定早就避开了,或是修炼或是沉眠,根本不会往外瞧的。”

    展昭其实只是想找个新话题来岔开上床睡觉这件事,并未料到裴湘会提起她和湛卢剑之间的旧交。

    这一刻,展昭首次极其真切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即裴湘的年纪和她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不由得好奇问道:

    “仙师,我少时翻阅展家历代祖辈们的手札记录,发现展家和巨阙剑之间的缘分是从族中先祖明潇道人那里开始的,且明潇道人也曾对徒弟和展家后辈提过巨阙剑有灵这件事。仙师那时候就在巨阙剑中吗?仙师可还记得明潇道人?”

    裴湘怎么会忘记明潇?那是她的第一个朋友!

    她陪着明潇走南闯北,又跟着明潇学了许多知识,在她心里,明潇亦师亦友,是很重要的存在。

    于是,她当即便对展昭讲了自己和明潇的一些有趣往事。同时也在遗憾自己那时候的状态不太稳定,以至于在明潇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沉睡状态,没能够多陪陪对方——哪怕只是无声的陪伴。

    展昭此时看不见巨阙剑内裴湘的表情,但是只听她的声音语气,便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对数百年前那段岁月的珍视,以及对朋友明潇的怀念。

    随后,裴湘又语气平淡地提起,明潇去世后她便睡了极沉极长的一觉,几乎不知光阴荏苒,不知王朝更迭,不知世事变迁。

    她说得随意慵懒,可展昭却从中听到了深深的惆怅。

    “那现在如何了?你——还会不时地陷入沉睡吗?”

    展昭的眉目间划过一抹复杂,既为了明潇和他自己前生今世两辈子的心动倾慕,也为了裴湘独自度过的那些悠长清寂时光。

    “不会了,无需担忧。”

    裴湘比较满意地打量着如今依然十分宽敞的巨阙剑空间,温声解释道:

    “巨阙剑这些年得了一些机遇,如今已经不像最初锻造出来时那般脆弱了。并且,随着巨阙剑日益强大,我受到的束缚也越来越小,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

    话说到这里,裴湘也起了谈兴。她见展昭没有早些安寝的意思,便干脆盘膝坐下,和展昭聊起了明潇道人那个年代的人情风貌。

    她讲得生动有趣,便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也能被她捕捉到与众不同之处。

    展昭听着听着,又渐渐找回了之前和裴湘那种老友般的自在相处状态,也就慢慢平复了心底的纷杂起伏情绪。

    虽然依旧会因为不远处的那张床、那条被子而感到腼腆不自在,可他转而想到,自己两世都与裴湘相伴,且总是日夜不离,这样特殊又独一无二的关系,绝不该从一般的世俗人情来看待衡量。若是自己一味地回避拘谨又束手束脚的,反倒是迂阔俗气了,届时肯定要遭到裴姑娘嫌弃的。

    想到这里,展昭心头一紧,立刻暗自要求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而是要以挚诚纯洁的心态对待裴姑娘,决不能辜负了她的信任和友谊。

    于是,当裴湘讲过明潇的那几个不太聪明的徒弟后,就见展昭终于起身离开了椅子,准备脱衣就寝了。

    见状,裴湘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很高兴展昭不再继续钻牛角尖了,要不然她总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看了人家换衣服,才导致展昭这般拘谨不自在的。

    ——可我又没有做好“负责任”的准备。

    不多时,穿着寝衣的展昭便放下了床帐,又在松软的被褥间躺好。他在心里和裴湘道了晚安后,便合眼入睡了。

    而此时的巨阙剑依旧如同以往无数个夜晚那样,被展昭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床头位置。这柄上古名剑森寒、沉默、冷硬,但内里却住着一个鲜活明艳的柔软灵魂。

    ——*——*——

    这一晚,展昭再次梦见了明潇那一世的许多事情。

    在斑斓梦境中,他仿佛又和明潇合二为一。一起修行,一起习剑,一起游历,一起收徒上课,一起日日和巨阙剑相伴,一起在某一日察觉到剑内之灵再无隐约回应,一起耐心等待,一起度过无数个晨昏四季,一起苍老虚弱……

    最后,在临终的病榻前,他们又一起惊喜地察觉到巨阙剑再次有了温度,一起含笑地望着那个“湘”字,一起知道了她的名字,一起在临终前又一次回忆起当初第一次察觉到巨阙剑有灵的情形。

    那年春日,明潇练功出了差错,险些走火入魔修为尽毁。是新得不久的巨阙剑用一道恢弘剑意唤醒了他,将他从深渊的边缘拽回恬静温暖的人间春夜。

    甫一睁眼,明潇便望见那一树在皎洁月光下烂漫绽放的清艳海棠,还有萦绕穿梭在柔软花朵间的无数道剑气。

    明潇当时便看痴了。

    那剑气是极锋锐冷森的,蕴含着浓郁的血气与杀意;而那花朵是极娇柔鲜妍的,只是一阵疾风,或是一场春雨,便能使之颜色黯淡甚至零落成泥。

    可呈现在明潇面前的,是比风雨还要肃杀的剑气无声穿梭于朵朵娇弱鲜花之间,却不曾伤其分毫,反而以自身的冷厉无情将一树海棠衬托得更加生机盎然、明媚动人。

    这种另类的死生、刚柔相济,这种危险与脆弱之间恰到好处的共存辉映,令险些走火入魔中的明潇受到了莫大的触动,也有所领悟。

    而在明潇悟道的一瞬间,那月下海棠与冰冷剑意婆娑共舞的影子,至此也牢牢印在了明潇的道心之上……

    黎明时分,展昭从漫长的梦境中苏醒过来。现实中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可他却已经作为明潇道人走完了大半辈子的人生之路。

    和上次醒来后记不得梦中明潇的修炼功法不同,展昭这次完完整整地得到了一部养生道经。细究缘由,这道经却是明潇在转世前施展了秘法后才附着在灵魂之上的,只等今生时机成熟了便能回忆起来。

    与此同时,一场梦境之后,展昭发现自己对巨阙剑的感应变得更加敏锐了。比如今晨清醒之际,他便立刻察觉到,裴湘已经不再巨阙剑之内了。

    察觉到这一点后,展昭心中便是一慌,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裴湘此时应该是返回“裴女侠”的那间客房了。

    然而,虽然理智上有了基本判断,但展昭心里却还是十分的不踏实。他想尽快再见裴湘一面,确定——她并没有消失不见或者再次陷入漫长的沉睡。

    于是展昭立刻起身下床洗漱。

    不过,纵然展昭心中急切,但是对着铜盆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多端详了两眼水中倒影,同时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明潇暗中留下养生道经时的那份心思。

    ——是希望这一世的自己能够努力多活一些年,不仅要好好修行养生,还要好好保养容貌外表。因为只有长得足够好看了,才更容易讨裴湘喜欢。

    “讨她喜欢……”展昭沉默地打量着水面上自己的五官轮廓,反而生出了许多踌躇,“我当真要让裴姑娘知晓我的心意吗?便是我活得再久,又能多久呢?迟早要先离开的。明潇那一世,她只把明潇当成好友,可却在明潇去世后,放任自己沉睡了那么多年。若是失去了伴侣……”

    展昭知道自己给不了裴湘永远,便不知该不该扰乱她的平静心湖。

    因着这份犹豫,展昭打消了天亮之后就向裴湘问明白“裴女侠”真实身份的念头。他怕——打破那层窗户纸之后,他便再也克制不知自己的感情了。若是……还不如就这样度过一生吧。

    展昭心中涩然,艰难地做出了不向前迈一步的决定。可是他终究还是遏制不了去看看裴湘的渴望,去亲眼确认她还在不在,有没有不告而别。

    于是,展昭生平罕见地忽视了做客的礼节,在天亮时分便悄悄潜入了主人家给女客安排的客院,来到了裴湘的住处。

    刚刚从巨阙剑中返回没多久的裴湘感知到了展昭的到来,心中泛起一丝疑惑。她有些怀疑是不是展昭猜到了“裴女侠”的身份。

    “展昭?”裴湘推门而出,狐疑地瞧着站在院中的俊朗男人,试探着问道,“清晨来访,可是有要紧之事询问?”

    展昭来之前设想了许多还算合理的借口,可是当他瞧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后,不知为何就说出了一个之前从未想过的理由。并且,他事后仔细回想起今日这一幕时,怎么也分辨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思。

    ——明明不想提起感情之事的,却偏偏一开口就……

    “裴姑娘,昭知晓你精通卜算之道,可否请你为昭算一算姻缘。”

    “姻缘?”

    “是,家母近来欲为昭寻一门亲事,昭却有些心神不定,因而想请裴姑娘算一卦。”

    “为何心神不定?”

    “昭既担心错失心中良缘,又担心万一求来了一段缘分后,又害了她。”

    裴湘微微挑了挑眉,没有立刻掐指推算,而是浅笑着说道:

    “算姻缘不难,但是为了准确,你得先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并且绝对不能撒谎。”

    “裴姑娘尽管询问,昭必定知无不言。”

    “不能撒谎的!”裴湘再次强调。

    “昭绝不欺骗裴姑娘。”

    “那你得先起个誓言,就说,嗯,倘若不诚实的话,那以后就会变老变丑,不讨心上人喜欢。”

    展昭微怔,心道那如果自己不撒谎的话,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变老变丑,然后还会讨心上人喜欢了?

    “好,昭愿意发誓。”

    “嗯,那好吧,第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在京师租赁的那个小院子中,有一株长得极好的海棠树。而你就是为了那棵树,才决定租下那处据开封府府衙很远的住所,是不是?”

    “正是。”展昭点头

    “唔,看来你是非常喜欢海棠了。”

    展昭再次颔首:“确实如此。”

    裴湘又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在你心中,有比海棠花还美好的女子吗?”

    “有的。”展昭笃定地点了点头。

    月下海棠很美,可若不是因为心上人,在他眼中,那份美丽便也不特殊了。

    裴湘眼波轻转,一边想着昨晚自己琢磨出的答案,一边沉吟着问道:

    “第三个问题,你说的这个女子,是不是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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