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沈启堂正在专心抄录并核对江宁织造府某一年份采买绣品的种类与数量,门房处的小厮拿着一张简单折好的字条来寻他,说是织造府外的门卫送进来的。
沈启堂先给了门房小厮赏钱, 然后才接过字条展开细看,几息之后,纸上简简单单的两行字让沈启堂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类似牙疼的表情。
“沈先生, 有事尽管吩咐。”
送信的小厮立刻面露关切之色,同时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中的赏钱, 暗道虽然给的不算多,可这位沈先生在这些方面一向细致周到,只要帮他办事,这样不多不少的赏钱次次不落,态度也是极为温和宽厚的,让他们这些下人们的心里很是熨帖。所以,门房小厮非常乐意帮沈启堂跑腿办事。
闻言,沈启堂重新折好字条,朝着门房小厮摆了摆手,无奈叹气道:
“李英,你手中还有旁的差事要忙吗?若是没有的话, 咱们就顺道一起走吧, 我正好要去角门门外,咱们同路说说话。”
李英连忙笑答道:“小的进来这一趟,就是专门给您送这张字条的。今日是小的和张三哥在西面角门那边值守听差, 一听说有人给您递送消息,小的便不敢耽搁, 都来不及和张三哥招呼一声呢, 就拿着这字条一路小跑来找先生您了。”
说着话, 李英侧过身略微等了等,等沈启堂越过他的位置,才抬脚跟上,同沈启堂一起往角门方向快步而行。
走在前面的沈启堂虽然急着去弄明白外面等着他的那对曾祖孙怎么突然跑来江宁了,但是也没有忽略细微处的人情世故。
他根基浅家底薄,自然不会随意得罪人,哪怕对方只是织造府的门房小厮,可谁知道后面还藏有何种厉害关系呢?
此刻听到李英向自己表功卖好,沈启堂连忙说了些感谢的言语。随后,他又问起李英父亲的身体情况,还顺便说了些从女儿裴湘处听来的养生羹汤的调制方法。
当然,他没提那些食谱是六岁的小女儿因为好奇和嘴馋而捣鼓出来的——反正确实对健康有益无害,只说之前偶然听人提起过李英父亲体弱多病,便在日常读书时特意查询了几个用于温补滋养身体的食疗方子,尤其适合老人孩子……
等到两人抵达西侧角门的时候,李英望向沈启堂的目光中已经多了不少真诚谢意。
和李英分开后,生怕家中有急事的沈启堂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大步冲下最后几级台阶的。
只是……在沈启堂的视线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和一个裹成毛绒团子的五六岁小姑娘吹着正月里的寒风,并排站在府衙对面阳光最充足的地方。这一老一小的手中还拎着各式各样的零食玩具,看起来就像是逛街游玩途中在树荫下临时休息的样子。
“祖父!”沈启堂疾步走到王虚舟面前,一边伸手接过老人家手中的东西,一边关心问道,“旅途颠簸,天气寒凉,您这一路上身体可还康泰?”
——您老人家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就跑来江宁了?还把湘儿也带来了……不过看你们俩这副悠闲快乐模样,我倒是不担心了。
王虚舟微微点了点头。他把自己手中的一串大大小小包裹交给孙女婿后,又把裴湘正在努力抱着的一个小篮子也塞了过去,同时语气悠然地说道:
“无需担忧,这一路行来十分平稳通顺,想来和御驾南巡有些关系。启堂,我来江宁这边看望老友,临行前听湘儿说她十分想念你,便顺路把湘儿带来了。好了,既然见到你了,那我就要去赴约了。好好照顾湘儿,等我和老友们赏过上云寺的梅花,就来接湘儿返回苏州。”
身子骨相当硬朗的老爷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坐着马车带着老仆潇洒离开了,只留下沈启堂瞪着圆滚滚的小闺女发愁。
这半年来,沈启堂独自在江宁这边做事,身边只带了一名小厮,并且大半的时间都吃住在织造府内。他临时租住的小院倒不算简陋,可也只收拾出了一间半房而已,生活条件只能说是凑合。如今六岁的女儿突然出现,并且还要在他身边停留一些时日,肯定需要好好筹办些日常器物的,还有诸多安排与照顾……
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启堂先把自己和女儿手中的各种包裹零食玩具交给了随后追出来的小厮,然后才不解问道:
“湘儿,你,哎,你怎么就跟着老爷子跑来江宁了?家里知道你和虚舟先生一道过来吗?哎,我觉得你母亲肯定不知道这件事,要不她一定会拦着的。”
说着话,沈启堂摘下帽子轻轻拍了拍光亮的脑门儿,又露出了类似牙疼胃疼的表情。
见状,被冬衣裹成球的小姑娘稍稍后退了半步,有些艰难地仰起头瞧向满脸不情愿的亲爹,表情无辜又茫然,好似非常不理解为啥老爹会这样忧郁无奈。
“父亲,湘儿想你了!”
为了能顺利留住江宁,裴湘避而不谈自家娘亲知不知道她来江宁这件事,而是真情实感地说出了善意的谎言。
“想我了?”沈启堂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哼笑一声,明显是不信。
“嗯,湘儿想爹了!”裴湘重重点头,毫不迟疑。
“既然如此思念为父了,那湘儿你就把今年过年收到的压岁钱分给为父一半吧。”
“这个……父亲,湘儿把今年收到的压岁钱都放在外太翁那里了。嗯,要是爹急着用钱的话,湘儿今晚就给外太翁写信……”
“不用了,不用写信!”沈启堂连忙摇头阻止,暗道自家闺女就知道用虚舟先生吓唬他,可是这招数虽老,却也真管用。
无奈之下,当爹的这位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十分友善地和女儿商量道:
“湘儿,压岁钱取不出来不打紧,你可以把之前从为父这里忽悠走的那笔银钱归还一半的,哎,那可是为父所有的私房钱了。”
闻言,裴湘立刻捂住衣兜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义正严词地更正道:
“父亲,湘儿才没有忽悠走你的私房钱呢!都、都说了,那是你交给湘儿的补课费。当初,咱们父女两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讲义文章,钱货两讫公平交易,怎么是忽悠呢?”
“可那些讲义文章其实就是你外太翁本人写的,根本不是你告诉为父的那样,是某位拜访你外太翁的寒门学子写的。也就是说,没有哪个学子需要为父的那笔银钱养家糊口。哼,为父本来可以免费得到虚舟先生的指导的,并不需要额外花费银钱。”
裴湘十分不认同地眨了眨双眼,耿直地问道:
“爹,如果一直等着外太翁心情好了再免费教导你,你觉得你能在半年前就达到外太翁的考校标准吗?能这么快就得到推荐信来江宁织造府这里任职吗?”
“这个……”在读书上颇有些自知之明的沈启堂目光游移了一下,不和亲闺女对视。确实,如果没有提前得到那些字字珠玑的讲义文章的话,以他自己瞎琢磨的水平,肯定还要继续被虚舟先生嫌弃的。
见状,裴湘重新走回沈启堂身边,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无言以对的老爹,又飞快把手缩回毛茸茸的袖子里保暖,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爹,一寸光阴一寸金,湘儿帮你提前了这么多日子通过了外太翁的考校,其实就等于替你省了差不多能堆满苏州城那么多的金元宝了。尽管如此,湘儿却只管你要了个亲情价,六十三两银子和一百二十六枚铜钱,哎,这个账,爹,你算算,是不是太合适了?”
“呵!”沈启堂完全不在乎长辈形象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自从发现自家闺女已经懂得联合虚舟先生哄骗他的私房钱之后,沈启堂就深切地意识到,那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的老话有多贴切多精辟了!
甭管女儿在读书方面有多聪明灵透——聪明得就好似不是他和王婉的孩子,可是这从小就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从亲爹手里忽悠走更多银钱的脾气,那可真是十足地随了他这个当爹的,并且明显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沈启堂当初骤然得知真相之时,都不知道是该骄傲于闺女像他,还是该心疼自己辛苦积攒了许久的小金库就那么没了。
一想起金钱方面的损失,沈启堂立刻恢复了严父做派,他清了清嗓子,皱眉道:
“湘儿,既然你知道寸金难买寸光阴的道理,那怎么不在家中好好读书和陪伴亲人,反而跑来为父这里胡闹玩耍?”
“父亲,湘儿刚刚说了,湘儿是因为思念父亲,才来江宁的,可不是因为想要玩耍。”小姑娘鼓了鼓脸颊,根本不怕佯装严肃的老父亲。
“真的?”沈启堂狐疑地瞧着古灵精怪的小女儿。
“嗯嗯,千真万确,”裴湘连连点头,又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而后才慢悠悠地说道,“父亲,现在还是正月呢,老宅里每日人来人往的,非常热闹。然而,越热闹,湘儿就越心疼和担忧孤身在外案牍劳形的老父亲。所以,湘儿一听说外太翁要来江宁访友看梅花,就央求他老人家带我一起过来了。父亲,湘儿希望可以在江宁这边多陪陪您,好不好?”
沈启堂想说不好,想说他非常忙,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忽然说不出口了。
正月里家家团聚,他独自一人待在江宁,平时不觉得如何,如今忽然见到亲生女儿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又亲耳听女儿甜甜地说思念父亲,哪怕知道这话里有一半是水分,可他还是忍不住心中暖和。
一阵寒风掠过,沈启堂立刻给穿得圆滚滚的亲闺女正了正帽子,然后才收回手拢严实自己的衣襟领口。
“算了,不管你这次又想出什么淘气点子,还能把江宁府闹翻天不曾?”
沈启堂摇着头揶揄了一句,而后才故作不太情愿地妥协道:
“哎,算了算了,来都来了,既然你这样思念为父,那,嗯,就先在这边住一段日子吧,难道还能把你立刻送回去吗?罢了,天寒地冻的,还是别来回折腾了,哎,都是你娘给你惯坏了。”
裴湘见沈启堂明确答应让她留在江宁小住,而不是张罗着把她送回苏州,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十分清楚,自己就这么突然跑来江宁,绝对会给辛苦忙碌的父亲增添麻烦和压力的。可如果继续留在苏州家中的话,出了正月之后,母亲那边肯定要再次张罗给她裹脚的。
关于裹脚这件事,其实在裴湘五岁的时候就被提上了日程,但被裴湘装乖装病给拖延了下来。
裴湘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周围小有家底的人家都会让女孩子裹脚,并且大人们还能说出种种好处来,可她就是极为反感这件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纯粹的讨厌,因此拒绝裹脚的态度一直极为坚定。
另外,沈启堂那时候正在家中“苦读”。在目睹了母女二人为了裹脚缠足一事的激烈“战争”后,有一日,沈启堂忽然出声劝阻了王婉,不让她给女儿缠足。
对此,包括王婉在内的所有沈家人都表示了不解,不明白沈启堂是在害女儿还是心疼女儿。也是从那时候起,裴湘在父亲身上感觉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之处。
她敏锐觉察到,其实沈启堂和四周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女孩子应该尽早缠足,并且还要忍下所有痛苦让双脚变得又尖又瘦。这样一来,女孩儿长大之后才会有个好名声,才会获得更加美满的姻缘,才不会被丈夫和婆家嫌弃。同时,裴湘很小就明白,沈启堂绝对不是那种孩子一哭闹就什么都答应的父亲长辈……
所以,当沈启堂亲自出面阻止妻子和家人继续逼迫女儿缠足时,不同于其他人感叹沈启堂对唯一孩子的盲目溺爱,那阵子心思情绪格外敏锐的裴湘则忍不住心生疑惑。
直觉告诉她,事情不太对。
可是到底如何不对?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她既猜不出具体原因也不会继续深想。只是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默默记住了父亲对缠足之事的奇怪态度。
在这样的前提下,当裴湘察觉到,原本已经放弃给她缠足的母亲在过年期间经过各家亲戚的劝说后,竟然再次重燃了“斗志”,便开始偷偷收拾包袱,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来找沈启堂了。
此刻,确定自己的十个脚趾头都暂时安全后,小姑娘高兴地在原地狠狠地蹦跶了好几下,然后眉开眼笑地抱住父亲的胳膊,一摇一摇地讲起了路上遇到的各种小小趣事,还有苏州老家那边亲朋好友们的消息。
沈启堂一边含笑倾听,一边略微歪着身体并拖着份量不轻的闺女往织造府衙门里慢慢挪步。他得回去向上峰告个假,之后花费一两日的工夫,好好安置一下因为想念父亲而冒着寒风赶路而来的亲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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