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峰之前是马倌, 自然十分熟悉马场一带的地形环境,再加上他此时的坐骑是难得的千里良驹,因而很快就和身后的追兵们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待到曹寅命令属下不许放箭后, 宋濂峰就逃跑得更加顺利了。一阵你追我赶之后, 占尽地利之便的刺杀者成功甩开了追捕队伍,并带着临时掳掠来的孩子一路纵马疾驰,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三天后, 沈启堂一脸憔悴地来到织造府衙门, 随后径直朝着正院疾步走去。只是,不等他走进偏厅向当值的同僚询问侍卫们的寻人结果, 就瞥见了白桦健步如飞的身影。
“白总管, 且慢!”
见到曹寅身边的心腹, 沈启堂立刻不顾形象地从回廊的栏杆处翻越而下,然后追着白桦高声寻问道:
“白总管, 曹大人此时可有空闲,沈某想要拜见曹大人。”
白桦本有急事要处理,比较赶时间,但因为喊他之人是沈启堂, 不仅立刻收敛起了脸上的焦躁之意, 还连忙转身朝着踉踉跄跄追来的沈启堂迎了几步,同时一脸歉意地应道:
“哎,沈先生, 是沈先生呀,哎,今日委实不巧, 我们大人天刚亮就出门了。沈先生, 不瞒您说, 就在昨个儿半夜,陛下那边有加急密函给我们大人,我们大人读完万岁爷御笔亲书的信函后,只交代了一句务必尽快找到沈姑娘,然后就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在下冒昧问一句,沈先生找我们大人有何事?若是急着处理的话,尽可以先吩咐在下去办,也好让在下有幸为先生分忧一二。”
沈启堂眯眼瞧着白桦对自己客气恭谨的模样,心里长叹一声。他以前汲汲营营谋求的,不就是这种体面吗?可如今得到了,他却不稀罕了,反而恨不得眼前这位白管家一脸冷傲地轻视他嘲讽他,只要——他的女儿能安然无恙地归来。
“白总管,沈某如今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湘儿的下落。已经三日了,我这心……哎,在下知道曹大人深受圣恩又肩负重任,本不该用这些私事打扰他。只是沈某膝下就湘儿一个孩子,又一贯养得娇气,突然间就这么、这么……万一她……”
说到伤心处,沈启堂忍不住语带哽咽。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缓一些,可惜收效甚微。
见状,白桦同样露出了愁容和不忍之色。
马场那日,他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桩意外的所有经过。后来,他从归来之人的口中猛然得知了裴湘被歹徒掳走且生死不知的消息,心中亦是十分憋闷担忧。这三日以来,他一直避免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猜测。
白桦心中凄然,想着自己和湘儿那孩子的相处时间并不长,得知噩耗后便如此揪心难受,更何况是作为亲生父亲的沈启堂呢。
“沈先生,刚刚路过齐贤堂之时,”白桦知晓沈启堂心急打听具体进展,便热心提醒道,“在下看到侯佳大人他们正在里面休息,你若是急着询问进展,不如往齐贤堂那边去一趟。”
沈启堂闻言,顿时眼睛一亮,他知道白桦口中的侯佳大人正是追查女儿失踪一事的负责人,便连忙朝着白桦道了声谢,抬脚就要往齐贤堂方向走去。
“稍等,沈先生。”
“白总管请讲。”
“沈先生,侯佳大人他……为人稍显冷淡,倘若你去向他打听事情进展,他因为忙累之故,许是会语气烦躁不耐。不过,侯佳大人一向爱茶,见到好茶后心情也会舒畅三分。正巧,我之前在茶水房那边寄放了一罐上好的白牡丹,本是要送给侯佳大人品尝的,但之前一直不得空。今日,在下就斗胆劳烦沈先生帮我跑一趟,将那罐白茶带给侯佳领队。”
沈启堂之前也隐约听过那位侯佳大人的名声,心知白桦的形容还算是委婉克制了。
那位侯佳领队脾气冲、性格傲,并且,他对待汉人的态度尤其不佳。沈启堂本来已经做好被侯佳大人冷嘲热讽的准备了,没想到白桦竟然愿意帮忙。
他自然知道所谓的“送给侯佳大人品尝”是白桦的借口,但他此时焦虑女儿的下落与安危,便不再多做推辞,也没有多余的心力说什么客套话。只是暗自记下这份珍贵人情,等着以后有机会报答。
沈启堂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着:
“湘儿,你可要平安归来啊。你也知为父能力有限,没多少本事来报答白总管的,此事最后还得等你回来替为父周旋谋划……你一向机灵,这次自然可以有惊无险,对不对?”
记起女儿那些古灵精怪的点子,沈启堂的眼眶蓦然一酸。他闭了闭眼,不让眼泪留下,随即朝着白桦郑重行了一礼,就匆忙告辞了。
从茶水房取了白桦寄存在那里的茶叶后,心急打听消息的沈启堂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抄近道一路小跑奔到了齐贤堂的西侧小门处。
这齐贤堂的西侧小门位置偏僻,平时少有人经过,有些新进府的人完全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道小门。沈启堂也是在曹颀“失踪”那日才意外知道这里的。
来到花木掩映的侧门前,沈启堂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整理衣帽,稍稍伫立片刻后,才抬脚往院内走去。接下来,他需要集中精力和那位一向对汉人有意见的侯佳领队认真交涉,并且,不管受多少气、遭多少冷遇,他今日都得打听清楚搜寻行动的具体进展。
然而,不等沈启堂迈步走入小门,一阵嘻嘻哈哈的吵闹说笑声就从门内传进了沈启堂的耳中。
听着门内那些渐渐走近的侍卫们在互相打趣调侃,沈启堂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他此时尤其听不得这些侍卫轻松说笑,一来,他觉得女儿被掳走是因为这些侍卫无能,二来,他打心底认为在女儿平安归来之前,这些负责搜查寻找任务的侍卫不该这样悠闲欢快。
为了不让自己的怨恨不满表情暴露在即将遇到的侍卫们的眼中,沈启堂下意识地躲到了不远处的假山之后。与此同时,沈启堂微阖双目暗暗调整心态,以免一会儿见到侯佳领队时泄露了内心真实情绪。
“否则的话,那人恼怒之下砍杀了自己,自己大概也就是白死了。”
就在沈启堂屏住呼吸等着几名高声谈笑的侍卫走远之际,忽然听到其中一名侍卫有些不满地嚷着,说他本来就不适应南方这种湿冷阴寒的气候,却还要为了寻找一个小丫头而每天在外奔波,实在晦气。
话音落下后,另一名侍卫不咸不淡地劝了几句,大体上是说姓沈的小丫头帮了曹家的忙,看在曹家面子上,他们这些辛苦也是值得的。
不过,这人的这番劝慰之词很快就被另一道比较粗犷的声音打断了。那人和前一个出声抱怨之人的态度非常一致,就是不怎么乐意花费力气寻找一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小女孩。
“一会儿回去后,咱们再和大人好好说说,哎,实在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不就是一个六岁的汉人小丫头吗?家里连个考上功名的都没有,凭什么这么折腾咱们这些爷们儿?啧啧,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要是这被掳走的孩子是曹小公子,那咱们兄弟肯定尽心尽力,就是天上下冰雹下刀片也甘愿出门寻找。可如今呢?唉!单说咱们京城地界儿,每年被溺死的女婴就不知道有多少呢……”
粗犷的声音停下后,马上就跟着响起了好几道附和声音。显然,这些侍卫已经对连续三日出门寻找裴湘之事生出了怨言,并且,他们已经打算敷衍了事了。
藏在假山后面的沈启堂听着不远处的那些交谈讨论,只觉得手脚冰凉。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充满红血丝的双眼,静静听着胸膛里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意识到自己之前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湘儿确实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尊贵出身,可你们口中的那个曹小公子,又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物吗?呵,不过是个抢了人家真格格的疼宠爱护的灾星小偷罢了!
“这世道……这世道……实在是欺人太甚!湘儿好心救人,如今反倒被如此嫌弃……还有那个曹寅,呵,他要是当真对湘儿的安危上心,在马场时又怎么会……既然如此、如此……我就让你们看看,哪个才是真正该保护的……”
这一刻,一直积攒着的憎恨与怨愤从沈启堂的心底深处喷薄而出。他现在既希望女儿平安归来,也万分想要这些曹家的护卫仆人们得到真正的教训。
“特别是那日跟去马场的那些人!”
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沈启堂狠狠地琢磨着:
“别和我说什么他们是曹家忠仆,只想着好好保护曹家少爷,所以情有可原之类的恶心话了……哈,要是没有湘儿,你们曹家的老爷少爷都死绝了,到时候,你们这些护主不力的忠仆统统都活不了。所以,是湘儿救了你们!可你们是如何对待她那样一个小孩子的呢?既然如此恩将仇报,那就干脆让湘儿给你们当主人吧,然后,咱们来日方长,慢慢算账!”
此时的沈启堂,内心充满了担忧、惶恐与愤恨,却也异常冷静。
他忽然发现,能让女儿多一些获救机会的办法,竟然是他在女儿出生时想出的那个听起来有些荒谬的李代桃僵法子。
只是,办法虽然相同,他的心情和目的却已经截然不同。
这次,沈启堂不想要所谓的贵人提携了,他就要女儿平安,然后……得到一个不再被人小瞧的身份。
主意一定,沈启堂便不再捧着手中的茶罐,他继续放缓了呼吸等着几名侍卫远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远离了齐贤堂的西侧小门。
男人咬牙想着,与其小心翼翼地讨好什么侯佳大人,不如干脆痛痛快快搞一件大事!
反正——这件事自己已经琢磨好些年了,所有的借口和解释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闺女,等你回来之后,你就不是以前的湘儿了,而是曹佳·湘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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