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百姓何曾看过这样的东西?什么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这不都是只有听说过没有见过的东西吗?哪怕再穷的穷人家里也有一房富裕亲戚,那也没真亲眼见过啊!
只听说过某某大官干出了什么惊天伟业的功绩,才能得这么一块, 这些个东西尊贵是尊贵,可象征性意义绝对大于实用价值, 多得是皇帝老子要处罚哪个官吏想到人家家里供着这么一东西, 就给抬抬手放一次,可没听过更没见过谁将它们真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啊!
这回可真是长眼了。
顿时堂下跪倒了一片, 山呼万岁,应天府尹也自堂上下来,跪倒于地, 心里也是止不住的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荒谬之感——想来,陛下是跟秋相通过气了, 否则秋家怎么会自家的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请出来?他就说, 两位年少气盛的郎君被不长眼的给招惹了, 楼也砸了,房也烧了,人也死了,还值得闹到公堂来?
就是这事儿未免太离谱了。
秋意泊手持丹书铁券,说是丹书,实际上就是铁牌子, 还贼沉,若不是他是个修仙的, 真不好说一手能将它拿起来。他道:“吴大人怎么还不跪?若是家中真有丹书铁券这等东西, 不如也叫人取来?咱们一道站着说话就是。”
吴志飞有些恍惚地想:我若有它, 难道今日还会在这公堂与你说话?
能手持丹书铁券、免死金牌的要么是开国功勋之家?要么是惊天伟业栋梁之材。他虽位列二品, 可这确实是没有啊!
他能怎么办?怪祖上无能, 还是怪自己无能?
他堂堂二品大员,居然有朝一日还被仗势欺人了!
吴志飞憋屈地跪了下来,眼中似有不甘,他不明白为何陛下如此狠厉,不过是一家秦楼楚馆,哪怕是行事龌龊了些,降职也好罚俸也罢,他为朝廷兢兢业业三十余年,竟然还的如此下场,简直让人心寒。
“府尹大人,可以接着问案了吗?”秋意泊唇畔噙着一抹笑意,眉目流转之间明明是温和的,却有一番说不明道不白的锋锐之态,灼灼不可直视。应天府尹从地上爬了起来:“自是可以!自是可以!那本……我便接着问案了。”
百姓们也随着应天府尹哗啦啦地起身了,看好戏似地看着堂中。应天府尹轻咳了一声:“郑秀才,你为人证,有何供词?”
郑秀才示意众人看向身旁孩童,那孩子不过七八岁,却显得十分沉稳,目光阴晦,他扬声道:“我乃京郊周安村秀才郑知节,耕读传家,十岁通过童子试,于三年前入京赶考,途中结识了春风楼管事周铭亮,我见他谈吐风趣,又有文学,与他相见恨晚,他道待入京后为我安排一住处,我欣然同意,周铭亮将我带至春风楼借助,不料十日后他问我索取钱财金二十,道是我在春风楼中花销,我家中贫寒,他便强压我签下卖身契。”
“这小儿乃是舍弟,见我不回,我娘带舍弟上京寻我,辗转竟然查到了春风楼,周铭亮得知后将我娘推入湖中而死,迫舍弟签下卖身契。”
应天府尹心中悚然,没想到其中居然有如此内情,便是他同是为官,也在心中暗骂一句春风楼丧尽天良,兵部尚书简直是胆大包天!
“不止。”郑秀才接着道,他脸上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瞬,随即又平复如初:“春风楼常有喜好幼童的达官显贵出入,不少幼童被凌虐至死,因有我在,才保得舍弟性命——春风楼中,舍弟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年龄最小的那个。”
周围百姓听得满心愤怒,也不知道谁先起的头,怒斥道:“狗官——!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狗官你怎么不拿你自己的儿子去填!”
“有功名在身的也敢拐,这还有没有王法!”
“我呸!我咒你脸上长疮屁-股流脓!”
应天府尹一拍惊堂木:“肃静!肃静——!郑秀才,我且问你,你所说的可属实?”
“自然是真的。”郑秀才道:“若有虚言,叫我满门死无全尸。”
“好。”应天府尹放柔了声音:“孩子,这是你哥哥吗?”
那孩子低声道:“是。”
“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那孩子低着头说:“小六死啦,爹爹叫他接了个喜欢打人的客人,后来他屁股上全是血,看都看不好,就死啦。还有小十九,小十九还不会说话呢,爹爹把他卖了个高价,第二天小十九肚子都烂啦也死了。”
“我也有两次险些就死了,哥哥央了爹爹找郎中给我看病,我才好了的,我求爹爹不要用棍子捅我了,太疼了,我吃不消,爹爹却拿着棍子将我捅得差点死过去……”
他每说一句,场上人就心痛一分,还有人听不得这些,已经擦着袖子擦起了泪来,兵部尚书眉头直跳,他想叫这小孩闭嘴,可如今却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好了好了,不必说了。”应天府尹连忙劝道,不料那孩子接着道:“哥哥说了,爹爹不是爹爹,爹爹是龟公,我爹才不是他,我爹是举人,他虽然体弱,可二十八岁就中举了,是我们县里头最有名的先生,年年都有好多人来我们家给爹爹磕头,还要送腊肉。”
“我知道那个爹爹不是我爹,他就是个下三滥的歹人,哪怕是蓬头垢面的乞丐都要比他干净几分……哥哥,我说完了,我们可以走了吗?”他仰起小脸看向了郑秀才:“我不想在这里了,爹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的。”
郑秀才微笑着看着他道:“我们可以走了。”
应天府尹道:“你们还不能……”
他话音未落,却见兄弟两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来,匕首直直刺入心脏,郑秀才拥着弟弟,将他心脏的匕首更往里头推了推,他还有一口气在,撑着道:“我们……以死……告……兵部尚书……”
说罢,两人气绝身亡。
秋意泊与泊意秋一怔,随即侧过了头去,不忍再看。他们一开始就发现了他们毫无生志,可他们没有选择去阻止……这两人不是他们安排的,昨日也确实在春风楼里见过,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告兵部尚书。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必强求什么,但兵部尚书决不能忍。
既然遇上了,管了又如何?
哪怕今日这兵部尚书能全须全尾走出应天府的大门,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活不过今晚。他们有些遗憾,真的,要是手中的是尚方宝剑就好了,尚方宝剑上斩昏君,下斩谗臣,今日若是尚方宝剑在手,一剑杀了面前此獠也无人能说一个‘不’字。
兵部尚书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扶手,青筋毕露,他知道只要这两人一死,都不必再举什么物证,又有秋相推波助澜,他已是必死无疑。
忽然之间,外面抛进来一物,重重地砸在了兵部尚书的官帽上,瞬间破裂,有什么恶臭的东西顺着他的官帽往下滴落——是臭鸡蛋。
“狗官!狗官!”
“狗官不得好死!”
霎时间无数破菜烂叶横飞了进来,应天府尹连拍好几次惊堂木都毫无作用,衙役们想拦,可他们区区几个人怎么能抵得住人山人海,他们将杀威棒横于手中,拦在众人面前,以免叫他们冲入堂中。
“狗官——!苍天无眼,竟然叫这等丧心病狂之辈做上高位!”
“狗官啊!老天爷怎么降下个雷劈死他!”
谁家没有孩子?谁家不是苦心呵护着?当个心肝宝贝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谁不是一年辛苦到头就为了叫下一代有衣穿有饭吃?谁家不是省吃俭用,攒着银钱供着孩子读书?谁家不指望孩子能通文识字,哪怕中不了举,中个秀才也是光宗耀祖,一生不愁?
这吴志飞是犯了重怒啊!
秋意泊突然倦怠了起来,他不想再看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没有意思了。他微微像身旁靠去,倚在了泊意秋身上,抬眼之间便见到泊意秋与自己所想相同,泊意秋低声道:“没意思。”
“嗯,走吧。”秋意泊手指微动,一直候在旁边的文榕见状连忙上前问道:“郎君可有什么吩咐?”
“不想看了。”
文榕有些为难地道:“这案子还未结束,两位郎君恐怕走脱不得。”
泊意秋微微侧脸:“都到这一步了,也不怕再仗势欺人一回。”
文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上前一步拱手道:“府尹大人——!兵部尚书吴志飞纵仆行凶、拐卖良民,逼良为娼已是事实,此案再无疑点,大人还是尽快定夺吧!”
“这……”应天府尹还想说没有物证,转而余光见秋家两位郎君面露不耐烦之色,手中甚至在抛着那丹书铁券玩,总之兵部尚书是圣上和秋相要杀的,他昨日已经得罪了秋相,今日可不敢再得罪了两位秋家郎君,也罢!他走个过场就是了。
应天府尹用力拍了拍惊堂木,喝道:“犯官吴志飞,纵仆行凶,拐卖良民,逼良为娼,暂且收押入狱,依律当斩!其余细节待本官上禀朝廷,再行定夺,散堂!”
“威——武——!”
百姓们还想冲进来厮打那狗官,却叫人拦了下来,兵部尚书被几个衙役毫不客气地用杀威棒架了起来,随即木柙铁链上身,将他人往后面扯去了。他们面有不愤,唾沫菜叶齐飞,秋意泊双手拢于袖中,淡淡地道:“叫人将他们收敛了,赔两幅好棺木,往他家祖坟中埋了,建个……”
泊意秋接着道:“建个义碑,一应后事,你们处理了吧,总要有人摔盆哭丧,不许他人闲言碎语。”
文榕连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时人看重后事,那就风风光光的替他们办了,该给钱给钱,该给人给人,给名就给名,人已经死了,这兄弟两或许也不在乎这些,但总要风光漂亮的去,若泉下有灵,总有个安慰。
“是。”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秋意泊和泊意秋便懒洋洋地回了家,大伯母正在家中候着,见他们回来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十九郎,二十郎,你们没给吓着吧?”
“这么一点场面,怎会?”秋意泊笑着躬了躬身:“劳大伯母挂念。”
大伯母摆了摆手:“到底是去了晦气的地方,家里备了柚叶火盆,你们也跨一跨,免得以后再遇上这么晦气的事儿。”
“也好。”泊意秋微笑着应了,文榕手里还捧着金贵的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奈何进了秋家愣是没有一个能管事的理他,就叫他这么捧着——亏得他是个习武的,否则还真捧不动。
大伯母招呼完了两人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两个东西,道:“劳烦文举人了,这丹书铁券和免死金牌交给管事吧。”
秋意泊问道:“是送入祠堂吗?”
“正是。”大伯母回答道。
泊意秋想了想道:“我们送过去吧,自回家来,还未去祠堂给祖宗们上过香,实在是该打。”
前两日开祠堂写族谱他们两压根就没去,大伯父做主直接添了一笔完事儿。
大伯母笑笑没说话,摆摆手叫他们去了。
文榕正想将手中这两样烫手的宝贝交给管事,却听秋意泊道:“一道来吧,还有事吩咐你。”
“是,郎君。”
***
文榕跟了秋澜和快十年,还是第一次进到秋家本家的内院——也正常,内院本就是女眷所居,他这说好听点叫师爷参谋,说难听点就是仆从下人,怎么好进到本家内院?
祠堂就在内院西角,文榕本以为以这两位郎君受宠的模样,进了内院必然会跟上一大票仆从婢子,却不想两人进了内院后半个人都没有跟上,婢女俨然,却只是见礼,并不跟随。
他跟着他们到了祠堂,祠堂门外有老仆看守,按规矩,他是不能进的,文榕也很自觉地停住了脚步,不想秋意泊道了一句‘进’,两旁的老仆一句话都没说,就将他也放了进去。
秋家的祠堂,何止是壮观可以形容的?三面墙都被牌位所占据,鳞次栉比,依次向上看去,文榕见到了许多留名青史的官员,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随着老仆的示意将免死金牌和丹书铁券放到了牌位正中下方,后退了几步,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碰着别的什么,否则他可能明天就得换个上司了。
负责看顾祠堂的老仆将三炷香递到了秋意泊和泊意秋之手,两人随意的拜了拜,微微弯了弯腰便作罢,旁边的老仆甚至还面露笑意,看得文榕触目惊心,心道两位郎君在家中的地位可见一斑——这秋家都不管?
能看守祠堂的都是积年的老仆,一般都是上一代人走后,有忠心的奴仆不愿离去养老,便会只请看守家庙,这等老仆几乎可以算是半个主子了,尤其是现下‘孝’字可当半边天,长辈身边的猫狗都得敬重,别说这等陪着长辈一辈子还不愿离去的老仆了。
可现下那老仆笑得极为开心,仿佛两位郎君礼数非常到位,对已故尊长十分敬重一般。
泊意秋道:“文榕,你去外面候着,我和十九郎还有些事。”
“是,郎君。”
文榕连忙收敛了视线,跟着一位老仆出去了。
一位老仆上前对着满室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走到了一旁按动机关,最中间的一扇墙缓缓旋转开来,泊意秋和秋意泊入内,在这内祠堂里的才能算是他们真正的祖宗。
秋家已延绵千年,又向来不兴分家,光一间屋子怎么摆得下所有的牌位?自他那一辈儿往上的先人牌位都在这内祠堂里了。
两人入内再度拈香,正儿八经三跪九叩磕了头,这才起身。
祠堂中飘着浓重的檀香气味,闷闷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牌位玄黑,白烛森然,两人却没有觉得有多怕——这儿说到底,都是自家的祖宗,且不说凡人无大怨恨魂魄连化成厉鬼的资格都没有,哪怕有鬼,那也不至于特意出来吓自家的娃。
两人的目光从牌位上一一看过,他们那一辈的牌位在最下方,再往上一排则是他爹那一辈儿的,为首便是‘秋临沂’三字,这位就是他们已经故去了近千年的真正的大伯父了。
大伯父的旁边则是各空了一个位置,显然是为三叔和他爹留下的,此后还有二三十个牌位,都是‘临’这一代的,再往上则是他爹的父母那一辈,祖父秋离叶,祖母顾春来。秋意泊举步向前,亲手将供案上的鲜花素果换了新的,泊意秋则是寻了两盏莲花灯来重新点了,供在案前。
做完这一切,两人本来是要走的,突然两人脚步都顿住了,又回身去看。大伯父牌位两侧都空着,他爹没死,他三叔也没死,这很正常,但又不是很正常——他们母亲也没死?
如果他们母亲去世了,牌位应该会放在上面才对。
其实这个问题,小时候秋意泊就有点想问了,但见他爹忌讳莫深,便很有默契地与他达成了共识,没有再问过,起初他一直觉得他母亲是死了,毕竟从来到这里就没见过他们母亲,当时还以为是方穿越,意识模糊的问题,如今修了仙后幼时的记忆越发清晰,他们可以确定,他们来的时候是出生第一天,而且很快他们就有了意识,这意识当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一眼都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带着文榕回了自己的院子。一入院子,两人便将文榕派去了偏厅,两人泡入散发着柚子香气的热水里,泊意秋皱着眉低声道:“往好处想?”
“或许是爹娘离婚了?”秋意泊提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因素,虽然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往难听里说,爹为了渡劫找个合适的小娘子成婚那也不是干不出来……我们娘生下我们后就觉得看破了那个笑面冷心的男人,怒而与他和离……”
“然后再过二十年,娘大限已到,爹幡然醒悟,开始了追妻火葬场,你爱我我不爱你,不爱你的我已经不在了!娘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泊意秋眼皮跳了跳:“……不至于吧?我更倾向于我们娘也是个修士,两人春风玉露一相逢,意外怀孕有了我们,然后本着睡了就是赚到,我们娘根本不想负责,把我们一扔,自己去逍遥快活……”
秋意泊眼皮子也跳了跳:“……很有道理,按照我们爹那长相,睡了就是赚到,但绑定了长期那不香吗?难道我们娘其实是个海王,不可能为了一条漂亮鱼放弃星辰大海?她是合欢宗的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漱玉真君?”
想来想去,也就是漱玉真君对他们是真的出乎寻常的好,各种照顾,还亲自弹琴给他们听,助他们突破,还让他们躺在他的膝头……
两人不禁头皮发麻:“啊这……”
“不至于,修仙也不能突破生理构造吧……?”泊意秋呐呐地说。
秋意泊一脚踩在了浴桶上,眯着眼睛分析道:“给我搓搓腿……你说合欢宗有那么两个秘法,整出个男女同体,或者男女转换,好像也不是不行?”
泊意秋下意识就捞起了一条毛巾给他搓了起来,脑海中已经联想到了无数什么《莲神九式》①、《魔女的滋味》②……之流,然后重重地摇了摇头:“别想了,就这样!就当我们娘和爹和离了!就这么简单!”
秋意泊呐呐地点了点头,随即大腿就被拍了一记:“好了,下去,压着我肩膀了。”
泊意秋将秋意泊的脚踝从自己肩头撇了下去:“踩我很爽吗?你知不知道你腿有多重?”
秋意泊捏了捏自己的大腿:“……也还行?不是很重啊!”
“你是不是忘记我是个基佬?”
“你是我就不是了吗?!”
“你这种姿势很危险!”
“操,你居然想上我?!你是人吗?!”
“谢邀,我是分神,不是人。”
秋意泊双手抱胸,警惕地道:“我跟你讲……”
泊意秋微微抬眼,带着微妙的挑衅之感:“嗯?”
秋意泊上前就一把抱住了他:“那也不是不行,来来来!”
秋意泊还认真地问道:“谁当1?要不你一次我一次,我们轮流留着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润滑?”
泊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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