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颔首:“便是堂下此人状告我。”
大理寺丞素来和气, 他看了一眼堂下满身是血的卢飞,摇头道:“怎么打成这样?”
文书禀报道:“俞大人有所不知,方才秋大人问他可有人证物证, 哪想到这刁民上来便要袭击秋大人,这才将他拿下, 掌嘴二十, 以正视听。”
“原来如此。”大理寺丞听着也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道:“秋大人,这事儿你不好处理, 还是叫我来吧。”
“那便劳烦您了。”秋意泊让出主位来,自己则是悠然地走到了堂中,一旁的衙役为他搬来了太师椅坐下了。大理寺丞先看了文书记下的堂录, 转而一拍惊堂木:“你道秋大人毒杀你幼弟, 可有其他物证人证?”
卢飞咬着牙道:“没有, 但许多人亲眼看着那狗官将馒头给了我幼弟!”
“好。”大理寺丞问道:“秋大人,可有此事?”
秋意泊拱手道:“有, 我昨日下值后在东二街上闲逛,见炸馒头香甜便买了两个,一尝却又觉得入不得口,剩下的便送了街边的小乞丐。”
大理寺丞颔首,又问道:“那馒头是在哪里买的?”
“在东二街的摊贩买的。”
大理寺丞道:“来人, 将那摊贩带回来。”
“是——!”几个衙役应喏而去,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大理寺丞道:“将卢飞带下去看一看伤。”
卢飞并不愿意离开, 大理寺丞眉目不动, 几个衙役将他硬生生地架走了, 他想张口说话, 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团布料,将他的嘴巴堵得严严实实。见他离开了,大理寺丞才道:“秋大人,你方上任不久,对判案恐怕无甚经验,今日你便看着老朽如何处理,以后也就明白了。”
“多谢俞大人指点。”秋意泊拱手致谢,大理寺丞接着道:“这等刁民,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有备而来,你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了,趁着这个时间,你也私下快去派人查一查,咱们大理寺虽然是个闲差,却也不是谁都能欺到我们头上来的!正……”
正在此时,一个衙役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大人!不好了!那刁民自尽了!”
大理寺丞面色一下子冷沉了下来,眼中神色变幻,几乎是瞬时便道:“自尽便自尽了,算他一个诬告朝廷命官,畏罪自尽,拿了他的供词也便罢了。”
秋意泊微微皱了皱眉:“俞大人,这样是不是……”
大理寺丞和蔼地拍了拍秋意泊的肩膀:“贤侄,我知你心有疑问,此事你不必再管,你若有疑问,只管回去问你叔父便是。”
秋意泊听见自己说:“不,晚辈的意思是,是否有些不够周密?不如叫‘卢飞’好好活一阵儿,必然会有接头人找上他。”
大理寺丞一顿,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为官也不过是从七品小吏,一身石青色的官服在他身上,明明极为端方,却又奇异的叫人觉得轻狂放肆,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却又被压了下去,徒留一潭死水。
“哦?”大理寺丞道:“人已经死了。”
“我自有办法,还请大人替我遮掩一二便是。”
“这容易,你只管放心。”
晚间的时候,被打得遍体伤痕的‘卢飞’被从大理寺带入了应天府,罪名是诬告朝廷命官,大理寺丞念他初犯,拘他七日吃点教训便放归。
秋意泊找了个与卢飞身形相仿的暗卫,替他改头换面,要七天的时间是为了好有时间去打探卢飞的一举一动,好在此人入大理寺便先吃一顿打,重伤躺个个把月也是正常。
秋意泊去了秋澜和府上,进门之前,他看着曾经住了接近两年的地方,升起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他一时竟然有些不敢跨进这个门。
他搬出了秋澜和府邸,算是离开了权力中心,他一个从七品芝麻小官自然是没有什么可图的地方,对他下手可以看做是对一场针对秋澜和围猎的号角,也可以看做是一个试探,他在外是旁支身份,杀他一个……哦,他也不会死,到最后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被贬斥出京亦或者一撸到底,当回白身。
一个旁系,秋家家大业大,也不好太过计较,这事儿冲着谁去的心知肚明,说不定还能挑拨一番秋澜和与秋家的关系,试探秋家的态度,试探秋澜和的态度,还可以铲除一个随时可能继承秋澜和政治遗产的角色,多么划算的买卖,换了是他,他也这么做。
简单,粗暴,但有效。
秋意泊知道自己不进去,秋澜和依旧能知道这件事,也能很好地处理它,但他确实是……有些想进去的。
不敢。
说不明白,但就是不敢,虽说有些难以启齿,但他确实不敢见到秋澜和,也不敢见到秋家的人,他谁都不想见。
忽地,他肩上叫人拍了拍,秋意泊在那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居然被人近身都不曾发现!紧接着便听秋澜和笑道:“站在门前作甚?等我亲自来迎你不成?”
秋意泊侧过脸去,见是秋澜和,露出了一点笑意,紧接着秋澜和就在他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不过一二月不见,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怎么?可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没有,多谢六叔关心。”秋意泊微微动了动身体,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秋澜和的手指,秋澜和轻轻一笑,反而揽着他往内走去:“怎么又叫起六叔了?我哪里惹得你不开心?可是为着今日的事儿?”
秋澜和也是许久没这么拉下身段哄一个人了,上一回这般真心实意哄人恐怕还是秋意泊小时候,哄得还是这小兔崽子。若是换做旁人,他恐怕看都不愿意看一眼,也就是秋意泊了。
秋澜和此生虽无子嗣,但颇觉得自己子孙缘份全应在了秋意泊身上,哪想到秋意泊小时候端方持重,到了大了反而因着那不知所云的劫数畏首畏尾了起来,实在是作孽。
若能以身替之,秋澜和宁愿是自己受这个劫难,也不想叫秋意泊这样的进退维谷。
进了大门后,秋意泊下意识的长舒了一口气,秋澜和将他带入了书房,还是那一群狗头师爷,他们一个都没有少,见秋意泊来了纷纷起身行礼笑道:“郎君来了?”
“郎君可算来了,啧,郎君不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郎君这一计果真是妙,可谓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秋意泊僵硬地在一侧落座,低声道:“免礼。”
文榕与眠鹤也回到了他们应该在的位置,秋澜和落座,便有卷宗呈到了他案前,上面详详细细地写了今日上午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几位门客探讨的结论。
秋澜和今日方从宫里出来,就知道了这件事,秋澜和一目十行的看完卷宗,先赞了一句:“阿泊处理得极好。”
秋意泊张了张口,有些迟疑,他有那么一瞬间并不想说话,可他还是说了:“我觉得还有后手,不可不防。”
“确实。”秋澜和嗤笑着将卷宗扔到了桌上:“区区一个乞丐,一个无赖就想要了你的仕途,这也未免将你我看得太轻了,他们没那么蠢,必然是有后手的。”
从秋澜和得知此事道如今不超过一个时辰,那卢飞的身家履历就已经摆在了秋澜和案前,秋澜和将一张纸递给了秋意泊,秋意泊低头看去——这卢飞是燕京人士,这个名字还是临时取的,原本左邻右舍都叫他卢流子,原本就是个泼皮无赖,原本在常来赌坊做打手。
问题来了,他家三代单传,家中连个女娘都没有,父母也早已故去,卢流子他娘是他爹人牙子买来的外地的童养媳,自然是没有亲戚这个说法的,这卢飞也未娶亲,哪来的弟弟?
另外那小乞丐的尸体也找到了,仵作还在检验,初步判定和对方说的一样,是鹤顶红,且他腹中除了秋意泊给的那馒头片,只剩下一点草根树皮了,银针验了那残留物,确实是有毒。
这一点的对他们很不利。
秋澜和看出了哪里有问题,却没有在这里提出来。文榕想了想道:“大人也需警惕,这段时间郎君甚少单独出门,唯一一次便是昨日下值后在街上走了两步,这等阴谋粗糙至极,可见他们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做了。”
“嗯,好。”秋澜和抬了抬手:“这几日恐怕要辛苦诸位了。”
门客们笑道:“这有什么,老朽别无牵挂,也就是替大人您做点事儿才觉得还有活气儿,大人不叫老朽做事,老朽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呢!”
“前些日子不是说约了老友吗?”
“对,可惜他家葡萄架子又倒了,嫂夫人心痛万分,他恐怕是出不了门了。”
众人皆笑。
门客们都散了,书房内唯留秋澜和与秋意泊,秋意泊顺手就拈了一块摆在桌上的绿豆糕,送到嘴边又想着左右吃不出味儿来,还是不吃了吧,可送都送到嘴边了,他还是张口咬了一丁点儿,正欲放下,绿豆的清香与米面的香气冲入口中,他不由赞了一声:“这绿豆糕很不错。”
好奇怪,明明这两天吃什么都没有味道,为什么今天就有味道了?
秋澜和见他夸了一句绿豆糕就配着茶连吃了两块,问道:“你那馒头给了乞丐,对方立刻就吃了吗?”
“不然呢?”秋意泊道:“他旁边还有好几个乞丐,他若是当时不吃,恐怕就没有机会吃了。”
所以那馒头片上确实是有鹤顶红,秋意泊也吃了……对方是想要秋意泊的命。
秋澜和目光深沉,转眼看见秋意泊被绿豆糕塞得有些鼓的腮帮子,不由叹气道:“下回要注意些,那馒头片上下了鹤顶红,你吃了居然没事,久而久之,恐怕要引人怀疑。”
怎么孩子越大看起来越蠢了?
“怀疑什么?”秋意泊拿起了第三块,歪着脸道:“应该是怀疑我身上有什么秘宝或者秘药?”
“或许是吧。”秋澜和无意义的接了一句:“若是如此倒是不麻烦。”
秋意泊细细地品味着从舌尖上蔓延的滋味儿,眯着眼睛道:“不过他们是真的很急的样子……澜和叔,我给你的人参丸、润元丹你随身带着,谨防狗急跳墙。”
“嗯,你这几日就留在我府上吧,来都来了,住几日难道还能吃垮了我不成?听你在家中也是无事可做,倒不如替我谋划谋划。”秋澜和道。
秋意泊想了想,来都来了,住几天确实是应该的,多大点事,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却又觉得有几分安心,住了下来。
虽说秋澜和与秋意泊都担心狗急跳墙,以为后招会接踵而至,没想到还真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硬是叫众人谋划都落了一场空,秋澜和听罢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脸上拍了一拍:“好泊儿,朝堂之事可不是什么江湖厮杀,我与你有仇当即就提剑上门,一日两日不算短,五年十年也不算慢,且等着吧。”
秋意泊心中一动,伸手揉了揉侧脸:“说话就说话,澜和叔你动手动脚作甚?”
“看你苦闷。”秋澜和笑意渐去,正色道:“可要想点别的法子?我看你这几日闷闷不乐,总要找点其他途径发泄一番才是正理,或骑马打猎,或流连花丛,我听人说有些人偏就喜欢小偷小摸……只要你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秋意泊听到前面还觉得正常,听到后面慢慢地挑起了眉峰,他手中一动,便多了一块玉佩,秋澜和见了玉佩,又低头一看,转而笑道:“开心吗?”
秋意泊将玉佩还给了他:“倒是没品出来有何乐趣可言。”
“我将你安排至北疆如何?”秋澜和又道。
“嗯?”
“每年秋冬之时,北疆便会出现不少来割草的马匪,我寻思着寻常打猎对你来说太过容易,你去北疆打猎如何?”秋澜和意有所指的道。
他说的打猎自然不是打什么豺狼野兽,而是以马匪为猎物的狩猎游戏,秋冬之后,草原上牧草短缺,以游牧维生的胡人精壮便会组成队伍到朱明国边境劫掠,将妇人、孩子、钱财、粮食带走,男子则杀,他们将这种行为称为‘割草’。
每当这个时候,也是边境最危险的时候,胡人善于骑射,自小便是马背上长大的,而朱明国的士兵大多出身平民,以平均水平来说,自然远远不及对方。每年秋冬,总有无数朱明好男儿死在边疆,他们的头颅被带回胡人的王帐,成为他们炫耀的资本。
秋意泊想了想,他对杀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甚至是厌恶的,他道:“有机会吧。”
秋澜和顿了一顿:“也好,若是明年你仍旧如此,再考虑这件事吧。”
秋意泊低低地应了一声,秋澜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如何才好?
秋澜和府上来了个厨子,白案十分有一手,秋意泊吃得好,便让厨子多做了几份,带到大理寺去送同僚和下属。他将东西发了一圈,见文榕手上还提了两个,不由问道:“老王老赵他们呢?怎么没来上值?”
衙役一般还是平民出身的多,那点俸禄足够一家太太平平的过,若说多富裕那是没有的,像这种细点也就是逢年过节买上一些,得了秋意泊食盒,一众衙役都十分高兴。他们和秋意泊混的熟,说话便也随意些,有和没来的住的比较近的说:“老王他生了病,告假了两日。”
“啧,大冬天的,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吧?”
“说是温病,老赵也病了,他娘子说他都爬不起来了。”
“年纪大了,不中用喽!”
秋意泊示意他去拿食盒:“六子,你帮着顺道捎给老王他们。”
“得令,小秋大人吩咐的事儿我一定办好,您就放心吧!我先替老赵他们多谢大人的赏!”张六说着在脸颊上挠了挠,秋意泊眼尖,道:“怎么,被虫咬了?我这儿有药膏……”
“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虫子。”张六笑道:“多谢小秋大人,就不浪费您那药膏了。”
众人有谈起了谁家小娘子要出阁了,大家又纷纷给他凑份子,说是算是叔伯们给添妆,有人提起谁谁家郎君读书如何如何,在书院里头有没有挨先生的教训……秋意泊在旁听着,心情也变得愉快了起来。
一众衙役已经聊到了下了值去哪里喝酒了,忽然有一人指着张六说:“六子,你还是问小秋大人要点药膏涂一涂吧,这虫子可真够毒的,你脸上都起水泡了!”
“啊?”张六一摸,当真摸到了一连串的小水泡,他又不耐烦的抓了抓,挠破了两个,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好意思地看向了秋意泊,秋意泊这头便拿了药膏给他,一个衙役直接就打开了药膏帮张六子上药。
衙役笑嘻嘻地按了按张六长水泡的地方:“豁,这水泡长得还挺快!”
张六不耐烦地道:“好哥哥,你手脚快一些!痒死我了!”
此言一出,众人挤眉弄眼,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衙役也笑,他戳了戳张六脸上的水泡:“摸着还挺软和……哎?你这水泡怎么越长越多?”
张六正想说什么,忽地一阵痒意传入了喉间,他猛地咳嗽了起来。
等他咳完,却发现满堂寂静。
众人都在看着他。
“六子,我问你件事儿。”一名衙役说:“你最近碰过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没有?”
“没啊!大过年的谁耐烦找晦气?”张六说着,又挠了挠脸颊:“怎么越来越痒了?你帮我涂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秋意泊也不曾。
张六见众人都不说话,奇怪地道:“你们都哑巴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张六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痘,整张脸几乎都红肿了起来。
——天花。
这两个字在众人脑中不断地盘旋着。
有人问道;“六子,你出过痘没有?”
“没有。”张六不解地道:“好端端的……”
他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他也察觉出了异样。
张六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他摸着自己的脸,又摸了自己的脖子,手指所过之处都是一处处奇痒无比的水泡,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撩开了自己的袖管,只见自己的胳膊上也是大大小小的水泡。
张六呆坐了一会儿,随即撕了一块衣摆将口鼻掩上了:“不必扶我……”
秋意泊当机立断:“张六,你去班房里等着,把门关上,所有人也把脸蒙上,封闭大理寺,通知大理寺丞,严禁所有人外出——敲墙,禀报宫中,请太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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