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六年,金殿传胪“绪明十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官山府秋意泊。”
“一甲第二名,骊山府李宏钊。”
秋意泊与榜眼,探花三人被内官们簇拥着自正中出宫,门外早已设有凉棚一座,棚内悬挂金榜,京兆伊与两名官员在此等候,见他们来了便着人为秋意泊他们三人披上了大红袍,京兆伊亲自在秋意泊头上簪了金花,转而又将马鞭递与了他1,京兆伊双目含笑,拱手道“恭贺秋榜首,请上马。”
门前早已停了三匹俊挺的白马,秋意泊天上了其中一匹,自有人举起了绣有状元及第字样的蓝旗,又有人执扇捧灯,锣鼓先行,此后便是一甲三人,他们要去京中几个著名的寺庙上香。
对比起年过四十的榜眼与探花,秋意泊不过二十有三,红衣白马,帽簪金花,便是无貌也有三分风流才气,更何况他本身就长得极好殿试时圣上本欲按照惯例赐秋意泊探花名次,但考虑到秋意泊对答高于其他两位甚多,此前又是二元,便还是给了状元,成就了一个三元及第的美名。
燕京大道上被点燃了炮仗,喜庆的红纸漫天挥舞,两侧围着不少百姓,人人都惊叹于秋意泊的才貌,一时间香花锦囊纷纷冲着秋意泊抛来,连带着还有不少素果,秋意泊接了个扎实的苹果,连连拱手,叫百姓别扔水果了。
是真的会砸死人的。
旁边的榜眼摇头晃脑的取笑道“古有看杀卫玠,今秋郎亦不远矣”
秋意泊自以为隐蔽的把苹果在袖子上擦了擦,咔擦就咬了一口,含糊着笑道“周兄莫要取笑于我,这福气我可要不起。”
周榜眼一看秋意泊还吃上了,连忙道“快放下叫人看见多不好啊”
“我饿。”秋意泊眼疾手快接了两个香梨,转手就递给了榜眼和探花,这金殿传胪耗费了不少时间,都是进金殿考试,谁敢吃太多喝太多整的半路去上厕所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其他两人接了水果,明明是极其看重规矩的,但见秋意泊一口一口吃得香甜,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吃了起来,哪怕不咀嚼,含在嘴里叫清甜的汁水润一润唇舌也是好的。
“姐姐们快看,那状元郎好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游街时就吃上的状元呢”一个容貌娇妹衣着华贵的女郎捂着唇笑道。
旁边的女郎们也瞧见了,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笑作了一团。
游街上香,末了到了会仙楼内,官家为他们置办了几桌酒席,来往恭贺不绝,不少人都是冲着秋意泊这样的少年状元来的,得知他家中别无妻妾,更是热情万分。
有人低声与吏部的一位同僚道“秋状元也有二十好几了,怎么还未成婚难道是有什么隐情你可有什么消息”
“不是,据说是一心读书,想功成名就后再行娶妻。”同僚低声道“祝老哥,你可得把握住啊这秋状元家中只有他一人,父母俱亡,虽家境贫寒,却叫白鹿书院的那位院长看上了眼,也算是有出身的,在书院时他也是洁身自好,从不与人上花楼,只一心一意的读书,今日他在殿试上交的策论,我见圣上龙心大悦,以后想必是要得重用的”
“这样好的女婿,多少人盯着呢还能得个不慕权贵的美名里子面子那是全都有了”
那人连声道好,他有个嫡生女儿正直花期,从小宠着长大的,这夫婿家没有父母,女儿就不必吃婆婆的亏,穷了一些那更是没有关系,他不缺钱,女儿带着大批嫁妆进去更是腰杆子挺直了过活,又能得一个帮扶之恩。
这么一算这位秋状元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
再加之他少年英才,容貌品性俱佳,若能成事,假日朝堂上翁婿联手,互相扶持,也算是一桩美谈。
秋意泊被这些有同样想法的人包围着,他们都是官员,自然不可能张口闭口我女儿如何如何貌美贤惠,就等着你来娶这种话,而是邀秋意泊过几日过府一叙。
秋意泊答应了下来,他其实觉得自己才二十三岁,结什么婚英年早婚要不得,一方面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已经二十三岁了,大家都结婚了,你要是再不结婚,你就是个异端。
他之前在书院时就拒绝过几位先生的暗示,他们只当是他年岁小气性高,一定要娶达官贵族的女儿,他解释过了,但他们不信,他也就随他们去了。
好奇怪,明明大家都是十六七岁就该结婚的,李秀十四岁就成婚了,他虽口上不说,却一直觉得这未免也太早了,换到自己身上那是绝不能的。
秋意泊喝多了酒,便有些恍惚,他支着脸笑吟吟的看着眼前这一切,下方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叫他无端生出了一些不真实的感觉怎么一眨眼就六年过去了他仿佛上一刻还在山中艰难求生,怎么下一刻就金榜题名了呢
他仔细一想,这六年的每一刻都有迹可循,估摸着是自己喝多了酒吧
半个月后,他拒绝了许多人家,再终究没有抵抗的过礼部尚书,对于仕途上明晃晃的威胁,他还是和他家的三娘子合了八字,互相交付了婚贴契物,约定今年秋时便来迎娶,因有了这一桩婚事,泰山为他在他的差事上转圜了一番,将他定在了清贵的翰林院中,没有叫他没有像榜眼和探花那样被派到外地去做九品芝麻官。
礼部尚书摸着胡子与他道“子怀,你现在翰林院历练上几年,待站稳了脚跟,我便帮你谋一个好出政绩的外放,待上三六年,再回京就该有五品了,若是你再勤恳勉励,二十年后出阁入相也不是不能。”
“多谢岳丈大人。”秋意泊拱手道谢。
接下来的时间是充裕而清闲的,整理着卷宗,抄写着每日的邸报,与同僚们探讨几桩闲事儿,待下值便可回家,又或者会被叫去泰山家一道用饭,末了还会被带进书房与老泰山还有几位舅哥一道讨论政事,各抒己见,再由老泰山把关,一样一样的教导他。
一转眼便到了入秋,他头戴金翎红花,举弓射向轿辇之上,随着众人一阵欢呼,新娘子持扇掩面而下,透过精致的绢面也能看见新娘子如花似玉般的美貌。
新娘的眼睛在秋意泊面上扫了一眼,随即羞恼的别开掩去,牵住了连理索,随秋意泊一道进了正堂。堂上上方只有父母牌位,随着喜娘高昂喜庆的喊话,秋意泊与新娘子一道拜堂。
是夜,秋意泊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身旁夫人见有所响动也醒了过来,他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又睡去了。他起身披衣,从暗格中摸出了一支烟斗,沿着不说富贵万千,却也清雅宜人的小院长廊慢慢地走着。
烟雾自他唇间溢出,又被夜风一吹,消散在了空气中。
被他养熟的锦鲤见了人影便纷纷向他游了过来,如水墨般的身躯在池水中摇曳着,自成一派风流。
仆役们见是他,便行了个礼悄然退去。
你不开心吗有个声音问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四喜叫你已经遇到了两个,你不开心吗
“开心啊。”秋意泊笑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
可是你并不想成婚不是吗你那老泰山压着你在翰林院干耗着一腔才华,逼你迎娶他的女儿,你难道甘心吗如今他女儿终于落到了你手中,你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她可是你那老泰山的老来女,只要你想,我就替你将她杀了,没有人会发现是你做的。
届时你就可以顶着对亡妻深情的名声舒舒服服得过下去,你的岳家只会感动于你的深情,等到你遇上了真的喜欢的人,他们也不会逼着你不让你娶,难道不好吗
“你有病吧”秋意泊侧脸抽了一口烟“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很奇怪你知不知道”
哦那个声音听起来显得对秋意泊的话很感兴趣。
秋意泊淡淡地道“老婆是我的,金榜题名也是我的,你懂个屁。”
呵,你敢说你没有升起报复的心思
“那自然有。”秋意泊道“不过我老婆貌美如花,温柔体贴,时常给我送吃送喝,我脑子被狗踢了我不喜欢”
那这么说,你很满意你的生活了
“是。”
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记仇的人。
秋意泊反手在石栏上磕了磕烟斗,抬眼看向了沉黑的夜幕“我很记仇,你爹我明天就去玉清观请个高人把你给灭了,省得一天到晚在我耳边逼逼赖赖。”
那声音没有再出声,秋意泊翌日当然也没有去玉清观,昨天才成亲,今天就去上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泰山家不满呢只要那人不吭声,秋意泊也懒得理会他,安分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接下来的三年中,他依旧过着清闲的日子,夫人对他特别好,她出身豪门,自小诗书,于政见上也能说一二,与他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只是依旧没有子嗣。
泰山三番五次示意他可以娶两个妾室来绵延子嗣,他摆摆手推了,说到四十无子再说,把他泰山家和夫人都感动得越发对他好起来。
他也很喜欢他的夫人,冬日里的花,夏日里的冰,便是吃着什么好吃的也记得给她带一份,趁热给她送回去,全燕京都知道秋翰林是个情种,对她夫人再没有不好的了。
时隔数年,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倒是个情种。
“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原来还活着啊”秋意泊毫不客气地道“果然祸害遗千年。”
你与我说话,怎么就不如平时那般温和了,秋翰林
秋意泊十分温和地道“只要你与我好好说话,不天天劝我杀这个杀那个,我也是能很客气的对你的。”
是吗那如果你的夫人死了呢
“你在说什么胡话”秋意泊皱眉道“她今日还出门玩了。”
是的,她出门去辉宝阁了,被你那个英明的好圣上看中了,现下已经在宫中了。
抵死不从不会的,她还有家族,此刻封妃的圣旨快到你老泰山家中,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秋意泊一顿,做完了手头的卷宗,提前告了半天假回家去了。
一到家,果然家中无人,再去老泰山家,数年间视他如亲子的老泰山愁眉不展,见他便要跪下,他伸手拂了,问是怎么回事,老泰山才道“三娘三娘被带进宫了,天使刚走,这是封妃的圣旨。”
“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啊子怀”老泰山抓着他低声道“为防圣上下毒手,我为你安排了个外放,明天你就速速出京三娘的事情我一定为你和三娘讨回公道”
秋意泊皱着眉头打开了圣旨,上面一个个刺目的字都写着同一个事实张家三娘温良贤淑,深得帝心,封为皇贵妃。
皇贵妃,如今圣上无皇后,皇贵妃就是后宫第一人,位同副后。
他有些乱,也不知道怎么就告别了泰山,回了自己的府邸,这些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他自然难受,翌日又被人送出了京城,乌篷马车狭隘,活似去逃命而非去上任做官。
你妻子被夺,你恨吗
“当然。”秋意泊点燃了烟斗“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恨也无用,不如想想如何应对。”
哦你就不担心你妻子过的好不好吗
“自然会好。”秋意泊答道“她向来聪慧,自知不敌,不管是委以虚蛇还是真心实意,日子总要过下去。”
那你呢她成了皇贵妃,你的泰山成了国丈,只有你被派往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能不能活着到达地方都是个问题,你也这样听之任之
秋意泊突然轻笑了声“那又如何呢遇事只会抱怨别人的,都是些废物。”
“今日我会如此,不过是因为他是圣上,我是臣子,他是天子,我是凡人罢了。”
“不怪他人,是我不够强罢了。”
你也可以很强,我一直都可以为你杀人,只是你不愿意而已。
秋意泊打开了车窗,望着外面青山绿水“靠你算什么东西你又算什么东西”
所以呢那声音兴致盎然地道你叫我帮你把仇人杀了,哪怕你明日就死了,但是你的仇也报了,不比你如今绝望无助来得好还是说纵然你爱的妻子,但为了你的仕途,你的荣华富贵你还是这样勤勤恳恳地与人做臣子
“就不能是我卧薪尝胆,经营势力,数年后杀回燕京,报我夺妻之仇”
那我就等着看了。
那声音飘然而去,秋意泊垂眸看向了他的手指,曾经有人细细地给他擦拭着,握着说最喜欢他的手,修长好看,撒着娇叫他画眉。
他喜欢吗
当然是喜欢的。
至少是此刻,他仍旧是爱着他的夫人的。
应该是爱的。
他突地流下泪来,痛哭了一场。
末了他抹了抹眼泪,倒也不必哭泣,只要他筹谋,就终有再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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