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夜风徐来,烛火摇曳,室内忽的暗了下去,转瞬又亮堂了起来。
秋意泊取了银签子拨了拨灯芯,听着油花轻微的爆裂声,眉目舒展了开来“你不回答我也没有关系,想来这一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可以慢慢看”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于一片寂寥之间,他几乎都快以为它只是自己的幻觉,或许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很可能是一个可笑又可悲的神经病,比如精神分裂症。
很好,又是一个词汇,证明了自己并非自己。
他可以很明确的知道神经指的是经脉,所谓的一体双魂就是人的脑部经脉出现了异常,导致分裂出了另外一个人格,而非话本子又或者世人所认为的一体双魂,再多的就想不起来了。
秋意泊微微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是或不是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下,他在这里,那此刻他就是他,想那么多除了让自己徒增烦恼外并没有其他用处。
他起身披衣出门,执一盏青灯他大大方方地敲开了好友的宅门,好友见他一身潦草,散发披衣,还以为是生了什么变故,正在惊讶之际便听秋意泊道“今日我看月色正好,便突发奇想来找你喝酒,王兄,你可欢迎”
好友满脸都是费解“你半夜找我喝酒”
“咱两也是几年的交情了,有话直说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
“真找你喝酒,没有旁的事情。”秋意泊笑道。
好友看了看天空,莫不是秋意泊撞邪了
话是什么说,但还是欢迎的,当即令一二歌姬舞姬对月起舞,丝竹声响了一宵。
一日,两日,三日等待隐秘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世家豪门,这位名镇一方的秋大人的行为也有了解释,不少人暗中摇头,此人不说惊才绝艳,肱骨之才,却也绝非等闲,当今圣上为了儿女情长便抢夺臣妻而放弃了这般角色,不得不令人在暗中骂一句糊涂。
当然,也有人觉得是机会来了。
齐王指着那本话本子道“当真是那位秋状元秋通判的手笔”
“禀王爷,卑职已经查明,这本转生成修第一大宗掌门的我今天也在努力建设宗门正是秋通判所著,每双月十五,青莲书局就会收到笔稿,卑职沿着这条线查下去,便是秋通判。”
齐王朗声大笑,将手中话本按在了案上,视线自那个白得不能再白甚至封面都快写不下的书名上扫过“此等人物,皇弟,你可真是助我良多”
这话本是他偶尔从小厮手里看见的,见小厮匆忙将它藏起,他就好奇翻了两页,本以为是什么春闺密情之流,没想到书中主角却意外的有意思,硬生生将一个偌大的宗门建设的风生水起,他愣是看完了二十三册,等到再问的时候却发现作者还没写完。
他随口吩咐了一声叫人候着等出新了记得给他买回来,却再一次深夜与门客分析政事时突然发现此时的情况与书中何其相似他静观其变,果然结局如书中一般
再细看此书,便发现了它藏在笑闹下隐晦的含义开民智,兴民德,鼓民力。
这是什么话本分明就是治国之策
他觉得这作者颇有意思,在民间能够识字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可若能识字,谁又会看不懂书可他偏偏要用白话来写,叫知者不屑,昧者难悟,再细细一追究,便有了答案。
原来是那位被强夺了夫人的秋状元,怨不得他宁愿将一腔报复化作此书,也不愿再效劳于朝廷
“来人,将王妃请来”
没过多久,秋意泊就收到了一封信函,无他,齐王见他风姿卓绝,才识过人,愿以郡主下嫁与他续弦,问他愿不愿意。秋意泊想拒绝的,不过很可惜对方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毕竟一般人很难不在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说不。
“秋通判,还请写下婚书。”他身后的人道。
秋意泊伸手按住了刀尖,对方一顿,紧接着刀锋又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脖子上,秋意泊倒抽了一口气,对方寒声道“秋通判,刀剑无眼,还请仔细着。”
秋意泊“壮士还请不要误会,就是有点凉。”
此刻已近冬日,这冰冷的铁贴在皮肤上是什么感觉那就是凉啊
对方沉默了一瞬“秋通判,不要耍花招。”
秋意泊写下了婚书,对方拿了就如同一阵风一般离去了,秋意泊苦笑了一声,微微摇头时下人招揽门下都喜欢用联姻这一招吗
似乎只有成了自家人才放心。
不过也能理解,有些事情不绑在一艘船上怎么能放心呢
毕竟这位殿下图谋天下之事他早有怀疑,直至这把刀的出现才完全确定下来,毕竟一位看着德高望重,忠心耿耿,一心为家国天下的王爷,怎么会拿刀架在人脖子上,要求人娶他的女儿呢
不久之后,秋意泊被平调去了齐王所在的封地中当通判,日子比之前过得还闲,除了下午要去齐王书房中听听事情外也没什么要他做的。
本来听事也轮不到他,可惜他自个儿不争气,在刚成婚后的某日被抓去书房陪坐之时开小差被抓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张口便是一句广积粮,缓称王,自此就成了齐王书房会议的固定成员。
那位和他成婚的郡主,除了成婚的当天见了一见外,他就再也没见过了,两人在婚房里把话说开了,达成了一个友好的协议,各玩各的,谁也不要来打搅谁,面子上能过得去就得了。
正合秋意泊的心意。
被齐王所用非他之愿,但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给谁打工不是打
时间又是一点一滴的过去,齐王的事情如春风化雨,悄然无声。或许是圣上登基的时间也愈发久了,逐渐自骄自满了起来,给了齐王许多动手的空间,等到秋意泊三十五岁的那一年,大势将成。
齐王将他唤于暗室,问他“子怀,时机可到”
秋意泊思索了一番“再候两年。”
“为何”
秋意泊指了指天,“此事要看天意。”
齐王顿了顿,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所谓天意,或许齐王以为是那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东西,在秋意泊的眼中却很简单今年雨水太少,已然成旱,朝廷勉力压下,可一年的灾就要死不知道多少人,明年这口气也不一定能缓的过来,若是明年再有旱,届时便是齐王不起义也该有人动手了。
再有,齐王封地内因为这几年的建设倒还算富足,可能因为天意还真有所偏颇,齐王封地内受灾范围不算太广,再加上赈灾救济,大家都还算过得去。等到四处揭竿而起,齐王便可顺应天道行事,师出有名,再借由封地政绩,顺应民意上位理所当然。
再一年,果然大旱,四处民不聊生,唯有齐王封内宛若太平盛世,虽不至于到人人都吃饱穿暖,可对比起那些扒草皮吃树根的可好上太多了,一时间灾民纷纷向齐王境内涌来,而齐王则递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奏折,请求朝廷给出米粮银钱支援。
朝廷给不给是一回事,齐王奏不奏那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朝廷拖着不给,那更好。
再一年,又是大旱,朝廷无以为继,只得任由灾民易子而食,而齐王又是广开城门,引灾民入内饱饭。
可连续两年的灾年,齐王不过是一届王爷,他也逐渐无能为力了起来。
谁见过堂堂天潢贵胄,封土之王候亲自与百姓穿着一样的麻布粗衣,与百姓一道喝着稀粥,又一边将王府中的珍宝一一变卖换成粮食填饱百姓的肚子的
齐王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给出的粥饭一日比一日稀少,再加上四处疯传的朝廷扣着米粮不给的事情,有些老者不愿再领粥饭,闭目等死,有些妇孺偷偷地将小儿抛弃于城外。
“王爷吃饭吧俺不吃了俺贱命一条您吃饭吧”
“是啊,王爷您吃吧您不该陪我们饿死”
“王爷朝廷的救济粮为什么还不来”
突地有人振臂高呼“朝廷不给,我们就自己去讨”
“对不能让王爷陪我们一起饿死我们去燕京”
“苍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为什么朝廷要这么对我们要这么对王爷”
秋意泊倚在墙上,听着墙外的这些话,心道接下来就该齐王呵斥百姓要忠君爱国,然后百姓再三请求,齐王再推,紧接着再有人道君王并非无德,乃是身旁有奸臣作祟,蒙蔽圣听,齐王便为国为民,前去清君侧。
至于朝廷信不信没关系,百姓信了就可以了,民心可用。
有了民心,百姓会自发加入军队,学子会群情激昂提笔厮杀,乡绅富商会米粮钱财宫女也能勒死皇帝。
这个手段就宛若刻在秋意泊的脑子里,似乎有人依靠这样的举动成果过,而且有很多,但具体是谁,他想不起来了。
第四年,燕京城破,齐王自中门入宫,叩见帝后于太和宫。
秋意泊不在其中,他为谋士,坐镇后方。
紧接着便是皇帝下三道罪己诏,最后自裁于太和宫,又因诸位年长皇子亲王或薨或殇,只留下刚满十岁的秦王殿下,便由秦王登基,齐王摄政,皇后称皇太后。
再过一年,众臣奏请圣上退位,齐王登基,羽翼未丰的小皇帝为保性命,不得不屈辱的当众走下宝座,恭请王伯上位,自己则是与太后一并迁居先帝潜邸。
一转眼,秋意泊便已经入阁拜相,权倾朝野了。
原来,你最爱的是权势。
时隔十年整,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秋意泊坐于池边,膝上抱琴,手中握着竹签,将鱼食一点一点的撒入池中,引得无数锦鲤跃作一团,锦绣灿烂“也还行吧只不过是时势造我,顺水推舟。”
可笑,你敢说你为齐王尽心谋划,当真就没有一点为自己、为张三娘的原因吗
秋意泊仍是不紧不慢地喂着鱼“我不敢。”
他其实也有仔细想过,这其中有张三娘的原因吗
当然有。
他对先帝说完全不怨恨那一定是假的,好好地老婆管不住来祸害别人家,搅得他的人生一团糟,纵然不恨,谁能不怨
怨是真的,可张三娘那张和离书让他觉得轻松也是真的。
他对张三娘的感情非要总结出来的话那就是以后别再见了。
但这仅仅是排在后面的一个因素。
他既然名义上娶了齐王的女儿为妻,齐王翻船他自然要跟着死的,这就是齐王让他娶他女儿最简单也是最直白的原因之一,大家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他为齐王谋划最主要的原因。
而老板的仇家刚好是他不想见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还比较喜闻乐见他们倒霉的人,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就是这么简单。
你不杀张三娘对你来说不是很简单吗
“为什么要杀她”秋意泊放下了竹签,百无聊赖地将整罐鱼食都抛进了水中,拍拍衣服便起身向书房走去,方才还横于膝头视若珍宝的名琴跌落于地,却也不见他回眸“她不是已经得到了惩罚吗”
“她也没有撺掇先帝杀我,我为什么要杀她呢”
秋意泊打开了奏折,在上头批了一个准字,随即便挂冠离去了。
天天要上朝,要书房奏对,要担心卸磨杀驴,要勾心斗角他突然觉得没有意思极了。
他似乎记得曾经隔壁婶子说等他成为了仙长归来,就为村子开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如今他虽然不修仙,但仍旧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可见修仙不修仙并不重要。
你就这样走了
“不然呢”秋意泊打了个呵欠,驱使着马匹往前走“钱我准备好了,地方也准备好了,人也准备好了,难道我还漏了什么”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道你分明已权倾朝野,齐王一味依靠你,帝座与你不过探囊取物,你明明可以取齐王而代
“你是指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秋意泊洒然一笑,忽地勒住了马匹,对旁边晨起卖糕的小娘子道“那小娘子,给某来两斤甜糕细细地包好若是洒了可不给钱”
这一世,终于秋意泊七十六岁那年。
他躺在床上,感知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的心跳越来越迟缓,可是他的大脑却格外的清醒。
他快死了。
他这几十年里走走停停,享受了一切想享受的,尝遍了所有想尝的,看过了所有想看的,并无什么遗憾,当过两年教书的,当过两年商人,当过两年道士,还当过两年乞丐。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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