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妄五

    尹玉宸顶着脱凡境修者的威压抬起头,荆阳羽却再没看他一眼,抬起袍袖卷走了阴阳鱼,便带着宴春消失在了原地。

    倒也不是荆阳羽故意要欺负人,只是宴春今日一番胡言乱语,又做了那样的事儿,为了气他亲吻了这个外门弟子,未了防止他痴心妄想,荆阳羽自然要吓唬他。

    而且荆阳羽很难不怀疑这个外门弟子是明知宴春的身份,故意攀附。

    这阴阳鱼虽然在内门不稀奇,在外门弟子之中,却是实打实的好东西,他即救下了,便是善缘,为何要送与宴春

    况且荆阳羽了解宴春性子,虽说她从前活泼心善,同别人相处起来也格外容易,可是她却鲜少有交好的男修,纵使为了惹怒他,也不会随便抓个人便如此。

    仅仅一天而已,小师妹是如何同这外门弟子如此相熟的若不是对方有意攀附难不成真是涤灵池憋得太久了。

    荆阳羽带着宴春消失之后,尹玉宸喉结慢慢滚动了一下,咽下喉间涌上来的些许腥甜。

    尹玉宸知道,他面上这片白布,在荆阳羽眼中便是无物。只不过他并不害怕,他不认为这眼高于顶的代掌门,会记得他是谁。

    他左眼不能暴露,只是针对宴春罢了。

    宴春离开之后,尹玉宸跪在那里,看着宴春站过的地方,只余空荡荡的凉夜,水潭之中水波还未平息,尹玉宸动了动嘴唇,低低叫了一声“姐姐”

    尹玉宸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山林之中站了许久,等到夜风将所有属于宴春的气息都带走了,他这才慢吞吞地去了后山他平日修炼的山洞。

    山洞周围有一个聚灵阵,还有一些隐匿和引诱灵兽的叠阵,尹玉宸走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便如同被一个蛰伏在山中的巨兽的大口吞没了一般。

    自半空洒下的清辉,最后只映照出他手上攥着一方白色手帕,在洞口一晃。

    这一场美轮美奂,如同蜃魔编织的梦境一般的偶遇,随着荆阳羽的到来残酷终结,再见面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尹玉宸必须进入内门,他逼着自己入定修炼。

    而此刻被荆阳羽带回涤灵池边的宴春,一落地,就遭受到了父亲母亲的怒视。

    宴春的母亲伏天岚乃是衡珏天衍殿长老,生得美艳,性情也骄横,但这么多年对于宴春性情的转变,已经心力交瘁疲于应付。

    此次见宴春一回来,便立刻上前来。

    父亲宴高寒是个剑修,掌侍剑院,也是长老。他眉目威严,可眉宇间的憔悴,也无不在昭示着他被宴春折腾的有多么疲累。

    这两位长老都是散修投奔衡珏仙山,在衡珏山相识相爱,加起来一千多岁了,就生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可是偏偏这宝贝疙瘩自小被他们给保护得太好了,也娇惯得没人样,修为稀松性情单纯,没和母亲学会推衍之术,也没能领略父亲的剑意,长成了个二傻子,干什么什么不成,只有作死第一名。

    跟着一群弟子下山修炼,也能作得灵府开裂。罡风腥雨的魔窟前面也敢不知死活伸手拉人,没被冲天魔气弄得神魂俱裂,算她命大。

    这么多年了,夫妻二人修炼搁置,到处寻找修补灵府的办法,狠心将这宝贝疙瘩压在涤灵池下十一年,到如今总算是寻到了一种能够让她恢复的办法。

    可她偏偏不肯配合,发疯一样想要去死,满口胡话谎话,经年累月更是性情大变,到如今惹得连亲生父母都已经没话同她说了。

    他们索性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再询问宴春。

    例如今天就要彻底将她灵府神魂同另一个人“共生”,以此来修复灵府延续寿命的事情,也根本没有告诉她,只让荆阳羽将她抓了回来。

    二位长老见到宴春是昏迷着回来的,竟然全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宴春清醒着,绝不肯主动进入涤灵池,更不肯同另一个同为水灵府的人扣上共生颈环。

    而那个按着宴春的灵府生长十几年,现如今总算能够彻底和宴春相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宴春之前为了气荆阳羽,提起的莫秋露。

    莫秋露现在也在涤灵池边上等着,见荆阳羽把宴春带回来了,立刻上前说“水云没事吧大师兄,她怎么会昏过去了”

    莫秋露本是内门一个修为不济,勉强挤入内门,却没有内门长老肯收的弟子。不尴不尬的在内门,只能去医阁帮忙,几年修为没有寸进。

    宴春历练出事之后,隔了不久,她便因为是水灵府,和宴春神魂又有些相似,被衡珏双尊找到,说明了这“共生”之法。

    许诺为她修行的各种资源,甚至随便她选择要拜入内门哪个长老门下,只要她肯同宴春“共生”,以“共生”之力,修复宴春灵府。

    但共生怎是轻易能够达到的事情两个人若要共生,需得灵府和神魂极其相合相像,才能成事。

    因此这些年,她一直被双尊养在身边,以特殊的术法,雕刻她的灵府和神魂,神魂决定外貌,这导致她与宴春越来越像。

    这当然是两厢情愿的,因此莫秋露一直都表现得很感激,配合,就连此刻关心宴春,都显得十分情真意切。

    “只是受了一点点伤。”荆阳羽看了一眼莫秋露,她的模样已经和宴春足有八分相像。

    而且不是像现在病骨支离性情大变的宴春,是像从前单纯俏皮,美好的仿若一个梦的那个宴春。

    荆阳羽每每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恍惚。

    “那今天就不要戴颈环了吧。”莫秋露说“等到水云醒了再问问她吧,我怕她因此更讨厌我。”

    她亲昵的叫着宴春的字,眼角眉梢的担忧看上去毫不作伪。

    这么多年了,莫秋露一直都非常听话,性情模样也越来越像昔日宴春。连荆阳羽都会恍惚,伏天岚和宴高寒这对父母,又如何不会恍惚

    他们把莫秋露养在身边雕琢灵府神魂,十一年了,看着她一点点和自己的女儿越来越像,他们对于莫秋露的感情复杂到他们自己都理不清楚。

    “秋露,”伏天岚拉住莫秋露的手,抬手又别了下莫秋露额间散落的碎发,看着她鲜嫩如桃花般的脸蛋,温声说“你放心吧,水云是个很好的孩子,她只是太痛苦了。”

    “等她好了,她一定不会怪你。”伏天岚不知道是在安慰莫秋露,还是在安慰她自己,说“也不会怪我们的。”

    荆阳羽扶着宴春到池边,轻柔将她放下涤灵池。

    荆阳羽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神思不属,他其实始终不能认同用这种方式修补宴春灵府。

    但这么多年,他们真的尝试了太多种方法,二位长老更是修为不进反退。

    如若宴春再耽搁下去,涤灵池亦不能为她续命,若有一天灵府崩散,宴春寿竭而死,怕是一个宴春,要成了三个人的心魔。

    荆阳羽看着宴春长大,看着她年少懵懂天真无邪,也由着她对自己情窦初开,自然是喜她爱她。

    要说宴春是因为两位长老的娇惯让她肆意行事,那肆意行事的后果,便一直都是荆阳羽兜着。

    他们都以为,能够让宴春无忧一生,纵使修为不济,三个人还护不住一个人吗

    可世事多变,如今爱她还是怪她不自量力,都没意义。

    能够救她的办法有违正道,荆阳羽劝过二位长老两次,二位长老执拗不改。而荆阳羽又何尝真的决绝拒绝过

    他没法看着小师妹灵府崩散,寿竭而死。他只能以后尽力去弥补。

    而二位长老何尝又不是想尽一切办法,但最终也只有这一种办法。否则怎会将莫秋露养在身边十几年,才在宴春即将寿竭之时,决定用共生之法。

    一切准备做好,伏天岚宴高寒夫妇一起下了涤灵池。

    宴春无知无觉地漂浮在池水之中,她不知道她抗争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再一次要按照那命魂镜之中的可怖未来,同她人共用灵府神魂了。

    夫妻二人看着近乎骨瘦嶙峋的宴春,面上露出不忍,但是这一时片刻的心疼,总好过看着自己的宝贝疙瘩灵府崩散寿竭而死。

    他们一左一右抓住了宴春双臂,荆阳羽和莫秋露也都盘膝坐在了池边,相对抬手抓在一起。

    莫秋露的脖子上,已经戴好了共生颈环,只等共生阵开启。

    灵气顺着经脉被二位长老压入宴春内府,宴春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但是她眼中迷茫涣散,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也没力气四外环顾。

    宴春很快又闭上了眼睛,脑中嗡嗡作响,耳边更是嗡鸣不休,她在涤灵池中呆了太久了,灵气一入体,少部分神魂立刻被拉入了灵雾之中。

    她很快明白了父亲母亲这是要做什么,闭着眼睛流下了眼泪,她没有再拒绝的力气。

    她曾经也觉得,她不能不识好歹,父母已经为了她做了太多了,宴春曾经告诫自己要忍耐。

    可这一切真的不能再继续了,再继续下去,她死了事小,她又怎么忍心,让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谁来杀了我

    宴春现在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但她很快连想法都不能成型,宴春此刻浮在池中,一双手臂分别被伏天岚和宴高寒抓着,任由父母引着涤灵池的灵气穿过她的经脉内府,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喊不出一句疼。

    这样的修复在这些年之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宴春自窥经脉内府,只见被父母控制成潺潺细流的精纯灵气,所过之处经脉滋润完好,内府裂痕闭合。

    但是很快,在灵力走向其他地方的时候,那修复完好的经脉又开始撕裂,内府裂痕寸寸蛛网一般扩散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摔裂的瓷器就算粘合起来,就算粘合得毫无痕迹,也必定再也经不住半点磕碰,甚至摆着摆着就会裂,这是一样的道理。

    宴春咬住下唇,口中血腥弥漫,每修复一次,她便要重新承受一次灵府破碎之痛。若非她经历的次数过多,懒得喊了,这会儿早已经哭爹喊娘了。

    宴春疼得呼吸都犹如刀割。

    她其实不止一次和父母说,不行就算了,人各有命,阎王叫她三更死,她偏活到五更,那不是耍无赖吗

    而且就她那命格,早在命魂镜中映得明明白白,天煞孤星注定孤苦,身边人深受其累个个没好下场,何必强求

    可是宴春窥见命魂镜的这件事,没有人信她。

    她又不忍心看着父母露出痛苦哀伤的模样,甚至被母亲威胁如果敢寻死,就和她一起去。

    宴春到最后不敢再说,只能生熬着,祈求着自己死的快些,寿竭的早些。

    她以为熬的久了,父母亲就会放弃,她甚至有两年对莫秋露的存在很开心,因为她死了,有了莫秋露这样一个人,或许她的父母亲甚至是疼她爱她的大师兄,都能好受一点,聊以寄托。

    可他们不肯放过她,宴春只能忍着,但灵府开裂之痛,这么多年抗争的努力将崩盘的痛苦,如何是忍得住的

    “呃啊”宴春脑中混乱不堪,终究还是挨不过痛苦,叫出了声。

    她嘴角血迹因为她张口淌下来,不知何时,她竟是已经生生将舌尖咬烂,可见如何强忍痛苦。

    伏天岚是做母亲的,看到自己的孩子这般痛苦,恨不得以身代之,她见了宴春嘴角潺潺落下的血迹,便心神一晃,险些松手。

    “晴眉”宴高寒裹挟着醒神威压的声音响彻池边,瞬间将伏天岚震得回神,现下正在关键时刻,决不能晃神,否则一着不慎,极易功亏一篑

    伏天岚立刻凝神,再度引灵气去反复冲刷宴春撕裂经脉,偏过头不忍心去看宴春。

    啊

    啊

    啊啊啊啊

    “放过我吧”

    “放过我吧,我求求你们”

    宴春声泪俱下。

    不是为了怕这裂魂一般的痛苦,而是她感觉到了自己即将不再是她自己。

    这种失去自我一样的慌张,没有人能够理解。

    宴春不断哀求着,可是没有人理会她。

    这一生最爱她的人,在摧毁着她。

    会什么会这样宴春恍惚想起了她在命魂镜之中窥见的命。

    她终将失去一切吗

    全身经脉被撕裂,内府被反反复复修复崩裂的痛苦,让宴春痛不欲生。

    她疯狂流泪,可一向疼她的父母,这一次死活也不肯放过她了,宴春双眸渐渐赤红如血,因为灵气不断修复崩裂灵府,她连昏死过去都做不到。

    “母亲”宴春满眼都是哀求。

    “父亲”宴春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伏天岚双唇颤抖,宴高寒眉心拧出了竖纹,“晴眉,就是现在”

    伏天岚一只手抓着宴春,另一手直接自怀中掏出了一个颈环,以灵力催动,扣在了宴春脖子上。

    “不要”

    “母亲不要”

    “啊啊啊啊”

    那颈环精致非常,却并不似修真界修者惯常佩戴的素雅之物,颈环包玉镶金,足有宴春手指粗细。

    上面篆刻密密麻麻的符文,甫一扣上宴春颈项,吸了她自嘴角流向颈项的鲜血,“咔”地一声,自动收缩到合适大小,密密实实卡在了宴春脖子上。

    与此同时,那颈环之上的符文突然灵光大盛,宴春只觉眼前一片金红交错,头顶“嗡”的一声,像被人一杵子下去,砸穿了脑壳。

    接着有什么东西自开窍的脑壳被活生生地塞入了她的神识之中,宴春突然僵住不动,面上的表情僵死,唯有双眸之中显出了妖异红光,符文密密麻麻流淌而过。

    宴春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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