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 裴季的梦破碎了。
在六月的初夏季节,华音顺利生下了个白胖小子,取名裴璟。
自儿子生下来后, 裴季总是站在一旁, 微眯眼眸, 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便是儿子满月后,他也总是如此。
童之原本打算来瞧小堂弟, 但才到寒院主屋前,便见他小婶站在门外, 小心翼翼地往屋里瞧。
正要问她在做什么, 华音却先察觉到了他存在, 连忙转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童之没有出声, 但也好奇的站到了她身后,往屋中瞧去。
只见他家小叔立在软榻旁,看着榻上小景, 又是那副略有所思的模样。
华音几番撞见这样的场面,不免担心, 所以压低声音问身旁的童之“璟儿都一个多月了,你小叔怎么还没缓过神”
“你说他这整日都在想什么”
童之略一思索, 猜测“约莫是担心璟儿脾性像他,长大后与他作对吧”
华音想起了好几年前,宝珠刚会喊她娘亲的时候, 她与裴季说过的话。
说给他生一个小狗呸
是儿子
想到自己那与宝珠一样可爱的儿子, 华音连忙在心底连呸了好几声。
说给他生个儿子时, 他那反应可一点都不想要什么儿子。
就是知道她有孕时, 也对儿子很是抗拒。
好似在他眼里, 宝珠是来还债的, 而璟儿就是来讨债的一样。
可问题是现在都已经成定局了,总该不能把璟儿再塞腹中再造一回吧
而且他不喜欢,她去可稀罕了,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在她这里都是心肝宝贝,他若是嫌弃,看她搭不搭理他。
童之看着小叔瞧着堂弟的,琢磨了一会后,还是为了稳妥起见,提议道“若不然,不让小叔与璟儿单独待一块”
华音闻言,眉头一皱,不赞同道“璟儿是他亲儿子,原本就不怎么亲近了,你还想着分开他们父子两,往后璟儿看到他爹爹只对姐姐好,他难免不会因为缺少父亲的疼爱而长歪了。”
童之闻言,也言之有理,沉思了片刻,又道“那现在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问倒了华音,她也不禁沉思。
“你们,真以为我听不到”
思索间,忽有声音从身旁传来,两人转头一看,便见裴季跑着儿子半倚着房门,戏谑地望着他们二人。
华音上前,摸了摸小儿子软乎乎的脸蛋,不觉的放轻的声音“还不是你,总是一副略有所思地望着璟儿,让人怪担心的。”
裴季眉眼略挑,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怀抱中的儿子,沉默了片刻,才如实道“我不过是在想,该怎么什么法子去教,才能杜绝这小子的脾性与我一样。”
华音闻言,无奈一笑,道“你还知道你的脾性不好相与,能把人气死呀”
裴季耸肩“自己痛苦和别人痛苦,二选一,自然是让别人痛苦,不是”
华音觉得这话确实是挺有道理的,换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也很正常,可为什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会让她觉得他是恶人的感觉
华音抛开这些胡思乱想,随而亲了亲他怀中3记道“像爹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起码不会被人欺负,也不会让娘亲和姐姐受欺负,是不是”
这才说话,裴季便道“有我在,倒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再者”
看了眼怀中才一个月大的儿子,裴季道“像我并不好,若是我父亲尚在人世,我这性子不仅不会受管教,还会趴到我父亲的头上作威作福。”
华音
童之
难怪了,难怪他每日都那么一副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原来是怕有朝一日自己儿子不仅不会受管教,还会爬到他的头上作威作福。
裴季思索了许久,有了答案“还是得做个慈父。”
二人满是茫然,不知他怎就说出了这两个字。
随而又听到他喃喃自语的说“慈父,才会子孝。”
华音闻言,顿感无言。
他除却在外是个人人喊骂的狗贼,可回到这家里,哪里有一点不像慈父了
小宝珠每日最期盼的便是爹爹何时回来了。
而那几个孩子,虽然怕裴季这个义父,可是却又是最为敬畏他,希望能得到他的认同。
若是裴季摸了摸他们的脑袋,他们也能高兴一整日。
他这决定,他不觉得是多此一举
再说了,虽然儿子不是他所盼。
可自璟儿出生以来,他为儿子做的也不少。
新的小摇床是他做的,晚间璟儿哭闹也是他先起来哄的,虽然这和他的警觉性有关,但不可否认他做了这一些。
他呀,不过是嘴上嫌弃罢了。
就好似宝珠刚出生时,他嫌弃宝珠长得丑。
宝珠不懂事的时候,还念着丑。可等宝珠懂事了,他却又说宝珠和娘亲长得一样好看。
正说着话,宝珠与几个哥哥外出遛猫儿回来了,见着廊下的几人,欢快地跑了过去。
“娘亲,爹爹,哥哥,弟弟。”
待她跑来后,裴季顿下了身子,让她看一看怀中弟弟。
小宝珠脸上都是笑容,待凑近襁褓之中,低下头亲了亲弟弟的小白脸蛋。
其他几个小男孩都目露羡慕。
虽然没有记忆,但听童之哥哥说过,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义父也都抱过很多回他们,就是名字也是义父给起的。
他们仨的目光太过强烈,裴季想要忽视也忽视不得。
抬头朝他们望去“你们也过来瞧瞧弟弟。”
几个男孩闻言,虽然很想跑过去,但义父说了要稳重,故而一个个都像个小大人一样,迈着“稳重”的快步伐走来。
因为弟弟小,他们都很少能见到,现在再看,弟弟依旧还是小小软软的一个。
他们以后要像保护宝珠那样,保护弟弟。
裴璟这个小家伙喊的第一声是爹爹。
这让裴季惊诧。
惊诧之余,又忽然觉得自己的慈父法子是行得通的。
可裴季哪里知道,这都是他不在的时候,华音每日教着儿子喊爹爹的成果。
华音倒不是想要加深他们父子之间30340记感情。
而是宝珠第一回会喊娘亲的时候,那股子喜悦劲过了之后,那么接下来就是心累。
小宝珠开始会说娘后,那张小嘴儿就没停歇过,一直娘娘娘的喊着。
华音便是睡个小憩,把宝珠给童之带着,不过一刻小宝珠就开始哭喊着要娘。
这种滋味,华音也想让裴季尝一尝。
这不,机会就来了。
裴季看着榻上的小不点,嘴角上扬的弧度就跟宝珠第一回喊他爹爹的时候是一样的。
他捏了捏儿子白嫩肉嘟嘟的脸,抬头看向华音,说道“这小子除了哭声太大,没有他姐姐那样乖巧的缺点外,其他地方倒也还好,没有太大的缺点。”
华音对他粲然一笑,附和道“我和你的孩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但却是心想你很快便会笑不出来了。
果然,裴季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这白日还好,可一到了晚间,璟儿小子谁抱都不行,就是他娘亲也不行,一抱就哭着喊爹爹。
唯有他抱着才不会哭,非得把他哄睡了才能离手。
不过是小半个月的光景,偌大的一个血楼都不至于让裴季憔悴,可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却愣是折腾得裴季小瘦了,眼底下的淡淡乌青更是许久未消。
上朝后,小皇帝留下了老师,几番欲言又止后,为了老师的健康,终还是说了。
“老师便是再爱师娘,但为了身体着想,还是得适可而止,莫要纵欲过度上了底子。”
裴季
这辈子,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哑巴吃黄连,又苦也说不出。
若是解释说给儿子折腾的,他这北镇抚司都指挥使好似更没威严了。
黑着脸点了头“臣明白。”
回到府中,再看在白天就似个小仙童般的儿子,唯独晚上像个磨人的精怪一样,轻“呵”了一声。
果然,儿子都是来讨债的。
抱着儿子的华音,也没有想过这先教璟儿喊爹爹后的效果这么显著,心下有些虚。
裴季平日甚少歇晌,但因有了儿子后,日日都歇晌。
华音悄悄地把熟睡的儿子也放到了他的身旁。
怨念太多了,总得让他们把父子感情再弥补回来。
裴季感觉到了有软乎乎的一团往自己的身上趴,一睁开眼,便看到爬到了自己胸膛之上,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睛看着他的儿子。
裴季长指在他的额心轻一推,小家伙觉得好玩,“咯咯咯”笑得很是开心。
把小家伙放到了床的里侧,让他坐着,裴季则手肘撑着竹席,半撑着身子望着他,伸出手戳他的脸。
“你小小年纪就知道折腾你爹了,长大要是敢忤逆你爹,我便赶你出去自食其力。”
小璟儿哪里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可能只以为爹爹在与自己玩耍,所以不停地伸着小手去抓爹爹的手指。
手指被那柔软温热的小手抓着,裴季嘴角不自觉地一勾。
忽然觉得,这小家伙白天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他姑且大发慈悲先忘了这记小家伙晚上是如何折腾他这个父亲的,暂时陪他玩一会吧。
华音在屋外听到了儿子欢快笑声,暗暗呼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三年后。
有快马飞疾入了金都城,穿梭过热闹街道奔驰,朝着皇宫而去。
急报说,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裴季在抓拿重犯之际,不幸中毒箭身殒他乡,不日便将棺椁护送回金都。
前摄政大臣身殒,帝哀,下诏令禁商三日,以此来哀悼。
裴季曾为摄政大臣,树敌众多,皇帝为了仇家寻裴家麻烦,下了令,若是谁敢动裴季遗孀,便是对大启朝廷为敌,朝廷绝不轻饶
同时皇帝也暗中把裴家一众遗孀护送离开了京城,至于送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同年,富庶的杭州的运河之中,有一艘大船缓缓而行。
这时从船舱之中走出了一个貌美的年轻妇人,妇人一手抱着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男孩,一手牵着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虽然还小,但也长得极像美妇人,可见长大之后也是一个美人。
那小男孩约莫三岁多的年纪,也是有些重量的,可那美妇人却是单手便抱得稳稳当当,谁见了不叹一声夫人好臂力。
小姑娘站在船舱看着远处繁华的河岸,指向前方,问“娘亲,那就是杭州吗”
华音“嗯”了一声“那就是杭州,爹爹就在那处等着我们。”
一声爹爹,让怀中的蔫蔫的小男孩瞬间有了精神,声音软糯的问“真的能见到爹爹吗”
华音正想开口说可以,忽然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夫人,外头风大,还请回船舱中。”
华音转头,便见是护送她们的侍卫。
她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淡淡的“嗯”了一声,从侍卫身旁掠过。
但才走一小段距离,却似乎隐约感觉出了什么,脚步顿了下来。
心下对那侍卫身份隐隐有了怀疑,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瞬,耳边忽然响起小璟儿惊喜的声音“是爹爹,是爹爹”
华音转头望去,只见那侍卫眼神忽然变得饶有兴味了起来。
这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这侍卫分明是裴季所扮。
宝珠也认了出来,松开了娘亲的手,忙跑了过去“爹爹”
裴季轻揉了揉女儿的头。
脸上因戴了,所以脸上无笑,但眼中却是噙着笑意。
华音把怀中同样激动的儿子也放了下来。
脚一沾地的裴璟,撒开小短腿腿就往爹爹的方向跑了过去。
裴季只好蹲下身子,把他抱了起来,点了点他的鼻尖“你这小机灵鬼,娘亲都没认出爹爹,你倒是认出来了。”
三岁的小璟儿神气的抬起下巴,道“因为爹爹交过璟儿分辨真脸和假脸”
三岁的小璟儿在某些方面和裴季非常像。
就这一双眼睛,就好像是天赋异禀似的,小小年纪,几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他能很容易就分辨出有没有易容。
现在偶尔也就只有童之的手艺能记骗得过他,但等他年纪再大一些,这些把戏肯定不能再难倒他。
华音缓缓走了过来,问他“你是什么上的船”
毕竟船就要靠岸,裴季并未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揭开。
他说“每日皆有探子来与我说你们到何处了,也就知晓你们今日会到,便乘着小船而来,上了船。”
华音挖了他一眼“你就是故意出现在我面前,看我能不能认出你是不是”
裴季目光略有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与你做夫妻九年,也同床共枕了九年,竟不敌我与璟儿做了三年父子,璟儿不过一瞬就认出了我。”
“我一心只想赶紧见到你,又不盯着其他男人的脸瞧,你身上有没有那种杀气,我怎可能一瞬察觉到有端倪”
这话,裴季很受用。
便是带着面具,嘴角也是微微动了动,显然心情很愉悦。
华音与他入了船舱中,与他说“另外几个孩子随着童之在船尾巡逻,府中其他人,我也只留了一直用着的那几个,至于宫里的那位,给了一封信让我交付给你。”
皇帝知道裴季的计划。
或者说,若是裴季没有把假死的计划告知现在已经十八年岁的皇帝,恐怕皇帝会一直追查,坚信他没有死。
届时也会节外生枝,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与皇帝说了这个计划。
一则是裴季对权势没有什么留恋。
二则,是因为自己树敌太多,为了自己,也为了妻儿平稳的生活,只能出此一策。
只有自己死了,或许先前那些仇人,起码会有七成不会再寻麻烦。
至于剩下的三成,估摸着会费尽心思寻到他的妻儿。
但便是如此,日子也绝对会比在金都的时候过的惬意。
裴季想离开金都,离开朝廷已然蓄谋已久。
所以杭州这处宅子,是裴季还未成为北镇抚司都指挥使前买的。
约莫二十年前从南诏把太子救回之后,年仅十六七岁的他得了第一笔赏时,以别人的名义,在这离金都千里之外的杭州所买的。
华音本以为二十年买的宅子,定然没什么看头,且老旧得很。
可到了宅子后,倏然眼前一亮。
这宅子不似金都裴府那般,为了让刺客不便隐藏,几乎没几棵树,也没有什么园景,也没什么人情味。
可这处宅子不同。
小桥流水,临湖水榭,绿柳垂丝。
庭院错落有致的山景,入目皆是奇花异草。
这是个好地方。
裴季抱着裴璟,看向身旁妻子满意的表情,眼里有了浅浅的笑意。
低声与她说“当年的赏可不少,我几乎花费在了这宅子中,可喜欢。”
华音脸上的笑意说明了一切。
裴季让童之与乐云带着五个孩子去院中逛一逛,他则带着华音去了他们的主屋。
临湖而建,两面通透的门。
从正门而入,屋中外间也有一门,推开走出去便是水上廊台。
可即便如此美景,华音也没有空闲去观赏。
夫妻二人约莫数月未见,小别胜过新婚,犹如久逢甘霖。
也犹如。
一入屋中记,房门关上,华音便蓦然被裴季抱起抵在门扉之上。
相对的目光似有藕丝,丝丝粘连。
华音一笑,把他脸上的人皮揭去,望着他那张丝毫没有被岁月蚕食的俊颜,反倒因岁月而多了成熟的魅力。
华音爱极了这一张百看不厌的脸。
眉眼弯弯,笑吟吟的说“你怎就这么会长这每一点都长在了我的心头上,让我越看越爱。”
说着,在他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都一啄。
裴季在她的撩拨之下,望着她的目光渐沉,便是嗓音也喑哑“难不成只有这一张脸长在了你的心头上,身上的其他地方呢”
他的话,怪让人意味深长的。
华音抿唇一笑,附到他的耳边,红唇一张一合,指尖更是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有意无意地轻抚。
她像个勾人深陷的妖精。
裴季黑眸微眯,在她离开耳畔望向自己之际,他蓦然攫住她红艳的唇,一解这数月来的想念。
华音双臂逐渐攀着他的肩膀,回应他的思念,回应着他对她九年如一日的感情。
微敞的门扉外,有清风从湖面掠过,吹得薄薄的门幔摇荡。
素色的纱幔,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得见有两人的身影缠得好似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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