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洎抬头,便看到雪白的墙壁上那墨迹淋漓的诗句
“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乍一入眼,除去这一笔字笔力雄浑、自己丰润秀美之外,词句显得过于浅白,难不成是哪位稚龄童子涂鸦之作可是细细咀嚼一番,便发现字里行间那一股雄阔气概冲天而起,透露出坚忍不拔、宁折不弯的刚直与豪迈,彰显着不畏艰难、雄气勃发、愈挫弥坚的精神
刘洎亦是饱读诗书的学士,愈发觉得这首诗刚劲豪阔,读之令人耳目一亮、心神震荡
再一看最后的名款,房俊
大唐开国初期,贞观诗坛上主要是李二陛下周围的宫廷诗人诗歌创作,承袭南朝宫体诗,用词多华藻绮丽空洞,诸如虞世南、魏征、杨师道、李百药等
起初大多数诗人尚有刚劲质朴之作,然入帏宫廷后应酬唱和之作渐多,诗风也趋于浮艳华靡,显现了贵族化、宫廷化的倾向。以绮错婉媚为本,讲究形式和技巧,追求辞藻的华美,对仗工整,音韵和谐,但内容和题材都比较狭窄。
这一时期的诗作大多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
然而房俊的诗作却别树一帜
他的诗作甚少堆砌辞藻追求华美,往往以朴素浅白的文辞铺显出雄阔的画卷,比如卖炭翁,比如赤壁怀古,比如眼前的这首青松
看似浅白直叙,便是稚龄孩童亦能提笔写就的语句,却偏偏文辞雄放滔滔混混,气势雄伟襟怀旷达,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
故此,这首诗方才给刘洎带来如此之大的震撼
就好像一群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当中,猛然跃出一位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绝世剑客,英雄气概、剑气冲霄
好诗
刘洎暗赞一声
待到他再次品读一遍,愈发体会到这首诗字里行间所蕴藏着的郁闷憋屈和坚韧不拔
诗以咏志
这是在控诉房俊自己所遭遇的不公,表述自己哪怕大雪压身、亦要挺直脊梁的品格
刘洎双目晶晶闪亮,在这一刻,他忘了房俊刚刚的讥讽,忘记了以往房俊施加给他的羞辱,忘记了所有的仇恨怒火
因为他看到了能够与这首诗一起名传后世、彪炳史册的机会
刘洎什么也顾不得了,回头吩咐跟随他前来的御史“速速去请拓字匠人来此,要请最好的那种,无论多贵的价钱,一定要最好的匠人”
文人都有臭毛病,但凡见到好的诗词文章,便会想着抄下来留待以后慢慢品阅。若是在岩壁石窟等处见到先哲的诗句,更会将其拓印下来,以传后世。
几名御史并未深思,只是一位刘洎这是见到好的诗作想要拓印下来,便急忙去寻拓字匠人。
韦义节当即就黑了脸
他最初以为房俊是有招供认罪之意,可是等到笔墨纸砚拿来,才发现这厮是手痒难耐,要写诗
写就写吧,总不能让人连说话写文章都不能吧
可是等到房俊写完,韦义节当即就发飙了
娘咧
和着你是坚挺笔直的青松,我是日出即化的白雪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将我写成欺压你这个挺拔之士的邪恶势力,这还了得
故此,便有了刘德威到来之时韦义节的那一番愤怒咆哮。
现在刘洎居然要将这首诗拓印下来
你地娘咧,你是嫌知道的人少,想要让全天地下的人都知道这首诗,都将我骂作陷害忠臣的千古奸佞是吧
“放肆”
韦义节也不管刘洎是不是御史了,想要弹劾你就随意,这首诗是万万不能流传出去的
“此乃刑部大牢,尔岂敢将此间情形透露出去,还要不要规矩了”
“规矩呵呵”
刘洎嗤笑一声,背负双手,悠然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房二郎乃是冠绝大唐的诗词圣手,笔力书法更是一时翘楚有大家之称。本官见到房二郎的著作心中便难以遏制爱慕之心,故此将其拓印保存,当做传家之物,于你何干你这般心虚暴躁恼羞成怒,难不成这首诗有何影射不成”
韦义节气结
何止是影射
这简直就是指着我的鼻子大骂,甚至将我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好不好
他终于体会到当初魏王李泰面对那一首卖炭翁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沮丧悲愤,却又无能为力
此地乃是刑部大牢,若是他铁了心的阻止刘洎,刘洎也束手无策。可是这么做又有何用途刘洎不是白痴,刘德威、张允济等人更不是智障,不可能区区二十个字都背不下来,更何况此间尚有诸多狱卒书吏
难不成自己能将这些人统统杀之灭口
流传出去是迟早的事情
刘德威与张允济脸上也不好看。
虽说房俊这首诗骂得是韦义节之流,可说到底骂得也是刑部,这二人一个是刑部的掌控者,一个是侍郎,归根究底亦是难辞其咎。
只是他们的想法与韦义节并无二致,这首诗的流传如何能够阻止得了
怕是自此以后,刑部便要沦为天下声讨的肮脏所在
刘洎甚为热情的拉着房俊坐下,赞叹道“二郎之文风实乃大唐之旗帜,雄阔疏朗之中带着凛然正气,比之那些空有华美辞藻而无筋骨气魄之俗物强上何止百倍某有幸能目睹二郎接二连三之传世佳作,实乃生平快事”
房俊眨眨眼,心说着老东西搞什么鬼
咱这诗就算是写得再好,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你咋又不记仇了呢
只得皮笑肉不笑的道“呵呵”
刘洎拍了拍瘦弱的胸脯,老脸上正气浩荡“所谓诗以咏志,二郎此诗之中悲壮浩然、正气凛凛,足以显示出胸中一腔正气,乃是吾辈官员之楷模某细细观之,当有无尽冤屈蕴含其中二郎且放心,自古邪不压正,何愁一时被奸佞构陷污蔑某身为御史,肩负监察百官之责,定然不惜这一身皮肉亦要为二郎鸣冤张目,怎能使得忠臣蒙难、志士含冤”
房俊愈发懵逼了
这人不仅不记仇了,反而还要为我伸冤
难道就是因为哥们儿“才华横溢”、“七步成诗”,这笑傲天下睥睨群伦的“惊才绝艳之才气”将刘洎这个老家伙给感动了
房俊回头又瞅了瞅墙壁上的诗作,有些茫然。
虽然这首诗很是应景,但是要说有多么震古铄今,足以令仇人尽释前恨、纳头便拜那也不能够啊
这老东西搞什么鬼
韦义节脸色铁青,怒叱道“刘御史,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房俊一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岂容你随随便便几句话便诋毁得了若是再敢胡言,信不信本官就参你一本”
刘洎眼皮都不抬,呵呵一笑“本官忝为治书侍御史,生平奏本如山、参人无数,倒还真就没有几人干反过来参本官一本要不韦侍郎您就试试”
韦义节气得说不出话。
上奏章参人这种事,那是刘洎的本行,更是强项,他那里玩得过刘洎
少顷,御史们便带着拓印匠人匆匆赶来。
御史台与刑部衙门距离不远,御史台以监察百官为职责,自然不许这种拓印文字收集证据的匠人。
刘洎兴冲冲的起身,指挥着匠人将墙壁上的字迹仔仔细细的拓印下来
等到拓印完毕,先向房俊告辞,而后对刘德威略一拱手,看都不看一侧莫名其妙的张允济和一脸气愤的韦义节,快步带着御史们离去。
走到门口,刘洎低声吩咐道“速速赶回御史台,某要立即起草奏章,弹劾刑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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