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略同

    华亭镇公署。

    裴行俭将上官仪请到值房内,命人奉上香茗,这才问道“游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游韶”,是上官仪的字。

    上官仪抬眼瞅了瞅窗外依旧倾斜如注的暴雨,喝了口茶,说道“穆刺史让下官给您带个话儿”

    便一字不漏的将穆元佐的话语复述一遍。

    裴行俭手里捏着茶杯,沉吟不语。

    毫无疑问,裴行俭自忖天赋出众、才华卓越,但是毕竟年岁放在这里,论起官场之上龌蹉的那一套,照比穆元佐这样的“老油子”差距明显。今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不仅仅他自己前途蒙上一层阴影,甚至于京中的房俊都会遭受牵连。

    亦或者,这根本就是冲着房俊去的

    素来将房俊视为“恩主”的裴行俭如何能不火急火燎,急于快刀斩乱麻,将此事弄个清楚明白

    但是现在听了上官仪的复述,裴行俭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

    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所应当具备的优秀素质,急切、愤怒、恐惧等等一切负面情绪都会扰乱思维,做出远远低于自己能力的决定,世间之事看似纷纷扰扰,实则皆有一个源起、发展、终结的过程,沉下心,静静思索,在纷乱的局势当中寻找到那一个“源起”,抽丝剥茧顺藤而下,很多事情都会清晰的展露在眼前。

    那么眼前这件事的“源起”是什么呢

    看似由储存震天雷的仓库爆炸、部分震天雷失窃所引起,实则不是,需要上溯到整件事的动机。

    依照目前所掌控的情况,连幕后主使都不知晓,对于动机自然更是无从得知。

    不过不要紧,炸掉的仓库、炸死的兵卒、丢失的震天雷、江面上打捞出来的高句丽武士尸体这一切的“源起”,都是守夜兵卒吴老三。正是吴老三拿着钥匙打开了仓库的大门,这才能够使得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炸毁仓库、盗走震天雷。

    吴老三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兵卒,妻儿家眷尽在华亭镇,他焉敢炸毁仓库

    他也没有动机去这么做。

    那么,那个导致他欠下大笔赌债之人,便很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一个节点,只要将他挖出来,或许便能够在纷扰的局面之中扯出那一根线头,使得局势豁然开朗

    心中安静下来,裴行俭问道“据水师兵卒所言,那抓捕之人,乃是太原王氏子弟”

    上官仪道“不过是一个偏支远房罢了,或许身上有一点太原王氏的血脉,但是早已经出了五服,只是此人颇为伶俐,因着太原王氏与武威张氏有着姻亲关系,故而被家中派到苏州城,开设赌坊,担任管事。”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先前接到消息前去阻止水师兵卒,继而在街上试图解救王敬训之人,便是苏州别驾,张明圃。”

    裴行俭蹙眉道“武威张氏故睦州刺史张公之子”

    上官仪颔首道“正是。”

    裴行俭沉吟起来。

    故睦州刺史张琮那可是长孙无忌的妹夫、李二陛下的连襟

    此人当年为李二陛下出过大力,但是当李二陛下登基之后,却远离朝局纷扰,跑到睦州做了几任刺史,政绩不显,却因为置身于朝争之外,特立独行、珍惜羽毛,颇受陛下之敬重。

    而睦州,便位于钱塘左近,历来都是江南之机枢所在。

    吴老三、王敬训、张明圃、太原王氏、武威张氏,长孙家

    裴行俭有些头疼了。

    很大可能,这件事背后有着长孙家的影子,可知只凭借一个王敬训,如何能够将长孙家拉下水

    这不可能。

    甚至于连太原王氏都盘扯不上

    裴行俭又想起穆元佐那句话,节奏缓一缓,或许形势便会截然不同

    窗外大雨瓢泼,裴行俭的思绪有些混乱。

    请上官仪饮了杯茶,裴行俭道“此刻那张明圃便在会客厅中,他想要渐渐王敬训,借口是害怕水师滥用酷刑、屈打成招,不过吾尚未见他。那王敬训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即便有了他的供词,没有实证,怕是也奈何不得太原王氏,更别说长孙家那等庞然大物”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上官仪。

    他知道房俊对于此人颇为看重,而此人能够从一介小小县令两年间升迁至苏州刺史府主簿,固然有房俊背后推动之力,其本身之能力亦是不可小觑。

    所以,他征求一下上官仪的意见。

    上官仪对视着裴行俭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心领神会,轻笑起来,抚掌道“此计甚妙,没有实证,那就给他弄点实证只要能够将太原王氏攀扯进来,这潭水就算是混了,再从中周旋,便从容得多。甚至于都无需裴长史再废什么心思,太原王氏自己就坐不住了。”

    裴行俭也笑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上官仪大笑“略同,略同”

    裴行俭便将族弟裴肃喊进来,吩咐道“去水师领取一些震天雷,然后送去王敬训的住处,另外通知苏大都督一声,稍后还要他配合行事”

    裴肃一听就兴奋了,当即领命而去。

    裴行俭看了上官仪一眼,二人相视大笑,惺惺相惜,颇为相得。

    裴行俭从后门将上官仪送走,又站在门口望着瓢泼的大雨将院墙房舍冲刷得焕然一新,雨水积在院中肆意横流,好一会儿,这才转身,施施然前往会客厅。

    张明圃如坐针毡。

    他万万没料到水师能够如此之快的找到王敬训这条线索,并且如此强势的将其抓捕,大意了啊

    如今王敬训被抓进镇公署监牢,镇公署内倒也不是没有他的眼线,只是这件案子着实太过严重,没有裴行俭的命令,谁敢放他进去见王敬训张明圃连大门都进不去,没办法,只得前来寻找裴行俭。

    见到裴行俭的身形自门口出现,张明圃强忍着心中恼怒,起身拱手,冷声道“裴长史当真贵人事忙,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行俭不苟言笑,随意拱拱手算是还礼,径自坐到主位上,淡然道“如今码头仓库被炸,震天雷丢失许多,尚有许多兵卒因此殒命,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倒是有所怠慢了。只是不知张别驾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张明圃憋着气,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水师兵卒当街拿人,甚至动用弓弩射伤平民,本官倒是要问一问,汝等眼中,可还有王法么”

    “呵呵。”

    裴行俭冷笑一声,抬眼瞅着一脸愤怒的张明圃,缓缓说道“足下此言,有欠考量了吧那王敬训对于此案有着重大嫌疑,足下身为苏州别驾,不想着协助水师缉拿嫌犯,反而一味袒护,却是为何”

    不带张明圃反驳,裴行俭狠狠一拍桌案,怒叱道“再者,拿人的是水师,射伤人的也是水师,你跑到吾华亭镇危言恐吓、大放厥词,是何道理”

    张明圃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喘上来。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了

    “既然所有一切都是水师的错,那王敬训如今如何在华亭镇的监牢之中”

    “此乃吾与水师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尔等分明就是串通一气,藐视王法,陷害良善”

    裴行俭冷冷的看着张明圃,警告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足下说吾藐视王法,吾不予辩驳,汝尽可向苏州刺史反应情况,亦可前往京师,去三法司呈递状纸,甚至去太极宫门前叩阙告御状至于陷害良善,那更是无稽之谈,若王敬训清清白白,事后自会放他离去,可若是证据确凿,纵然是赵国公在此,也休想让吾退后半步”

    张明圃心中顿时一惊。

    完了,麻烦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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