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幢军”只万余人,一直作为高句丽王维系统治的武器而存在,精锐非常。渊盖苏文觊觎王位,却也不愿贸然篡位,以免遭受反噬,所以弑杀荣留王之后,没有自己登基,而是扶持荣留王的侄子高宝藏登基为王,他则将“王幢军”全盘接手。
没有了“王幢军”这样一只强悍的武力,宝藏王只能作为傀儡,一丝半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而渊盖苏文接手“王传君”之后,便对其大肆清洗,挑选自己族中子弟充入其中,又征调那些服从于他的各个部族中勇悍之士入伍,加以整训,战力不降反升。
高句丽朝野上下尽皆公认,“王幢军”是唯一能够正面硬撼唐军的存在。
而就是这样一支有着左右战局之能力的军队,却如同老鼠一般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
没有人知道“王幢军”究竟藏身何处,酝酿着什么,何时出击
长孙冲骑在马上,看着麾下兵卒将尸体拖走,又用清水将街道冲洗一遍,感受着四周围观的百姓商贾那种凶狠的眼神,心中有些烦躁。
他借着“演习”的便利,将平穰城上上下下的防务几乎全部摸清,无数的信息传至东征军中,已经算是大功一件。
然而一直未能探明“王幢军”的所在,这使得他心中警觉。
渊盖苏文其人凶残暴戾,但是其既然能够窃据一国之权柄,成为高句丽实际上的掌控者,就说明无论智慧亦或谋略,都是上上之选,堪称一代人杰。
这样的一个人,将“王幢军”始终隐匿起来,岂能没有谋划
如果唐军猛攻平穰城之时,这样一支勇悍之军忽然从何处杀出,搅动战局甚至颠簸胜负,那么长孙冲之前所做之一切,都抵不过这样一个过失。
想要“戴罪立功”,获得李二陛下之特赦得以重返长安,便会成为奢望。所以,长孙冲绝对不容许即将到来的平壤之战出现任何意外
正自心中烦躁之时,便见到有大莫离支府里的属官策骑前来,说是大莫离支有事相召。
长孙冲不敢怠慢,赶紧吩咐麾下兵卒将法场收拾利索,自己则随着他属官策骑直奔大莫离支府。
到了府门前,便见到已经有数辆车架停在门前一侧的一排大树之下。
早在渊盖苏文弑杀荣留王、扶立宝藏王之后,未免时常入宫遭受意外,便轻易不上朝,将办公地点搬到府中。如今大莫离支府早已取代王宫,成为高句丽王朝实际上的中枢,政令皆由此出。
到了门前,长孙冲甩蹬离鞍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上前的侍者,大步进了门庭轩阔的正堂。
堂内,已经到了不少官员。
长孙冲快步上前见礼,居于主位的渊盖苏文一脸和煦,摆摆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坐吧。”
“喏。”
长孙冲侧身,在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眼神之中,来到渊盖苏文下首的案几之后,撩起衣袍,跪坐下去。与他正对的,正是世子渊男生,长孙冲与渊男生对视一眼,相互略微颔首致意,便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渊盖苏文性格极为霸蛮,刚愎自用,他处置事务从不与人相商,即便问询意见也极少采纳,乾纲独断。所以他议事之时,毋须旁人多说,只需将他的命令记住,然后严格执行即可。
所以,但凡在渊盖苏文面前听命,毋须有什么惊才绝艳的口才,只要带着耳朵来就可以了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根本不跟众人商议什么,即便在座很多都是朝中重臣,他却只是乾纲独断,一连串的命令下达,众人唯唯听命,不敢有丝毫质疑。
未几,渊盖苏文端起面前案几上的盖碗,用盖子轻轻撇了一下浮沫,呷了一口。
一众官员会意,纷纷起身告退。
待到长孙冲也起身施礼,意欲告退,却见渊盖苏文放下盖碗,道“大郎暂且留步,莫尚有要事吩咐。”
“喏”
长孙冲赶紧回身,重新坐好,抬头看了对面的渊男生一眼,对方略微颔首,面带微笑。
长孙冲便松了口气。
身在贼营,自己时不时的消息传递会唐军大营,谁也不敢保证一丝疏漏也没有,万一有所泄露,以渊盖苏文的暴虐性情,将他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甚至于,将炮烙、虿盆、醢、脯等等酷刑加诸于身,亦不足为奇
待到堂中诸人走得干净,渊盖苏文才说道“近日之军演成果斐然,做得很少。而且抓捕潜逃之徒亦是成效卓著,狠狠的警示了那些怯敌畏战、毫无风骨之徒,吾心甚慰。”
长孙冲忙道“为大莫离支效力,乃在下之荣耀。自当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只叹在下才疏学浅、才能有限,不敢当大莫离支之赞誉,受之有愧。”
“呵。”
渊盖苏文冷峻的脸容绽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旋即隐去,颔首道“外人皆以为吾严苛,大缪也。吾固然对下要求严格,却赏罚分明,不徇私情。有功则奖,有过则罚,汝做事上心、手腕高明,吾皆看在眼中,何需妄自菲薄”
长孙冲不明白渊盖苏文到底是何用意,只得感激道“在下戴罪之人,不得不流亡天涯,却得到大莫离支赏识重用,予以信任,实在铭感五内只能誓死报效,鞠躬尽瘁”
“很好”
渊盖苏文欣然道“既然如此,那吾也不当你是外人,便直言了。”
顿了一顿,他面容有些黯淡,吁出一口气,道“如今唐军势如破竹,大势难挡,高句丽精锐之军队尽皆阵亡于安市城,大行城、泊汋城等城池难以抵挡唐军强渡鸭绿水,更没有军队可以抵御唐军南下。吾虽然号召与平穰城共存亡,可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数十万高句丽军民尽皆与平穰城玉石俱焚若是那般,吾定然为高句丽之罪人矣”
长孙冲心里猛地一跳,不可思议的看着渊盖苏文。
果不其然,渊盖苏文抬起手,揉了揉脸颊,长叹一声道“昨夜与世子彻夜长谈,终下定决心。稍后,还请大郎给令尊修书一封,便说吾有心献城投降、止息干戈,不愿再见两国之勇士阵亡沙场。不过追随吾之虎贲,吾必然要为其某一个下场,恳请令尊代为转告大唐皇帝,问一问可否尚有商谈之余地”
言罢,面上尽是颓丧之神色,一代枭雄道出这等低声苟活之言语,心内该是何等憋闷沮丧
长孙冲却好似被一道幸福的天雷劈中,即便以他的定力,也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
素来强硬暴虐、唯我独尊的渊盖苏文,居然要投降
简直令人不可置信他下意识的就看向对面的渊男生。
渊男生知道长孙冲心底疑惑,事实上,昨夜父亲找他商谈此事时,他的反应比长孙冲还不如。
简直颠覆他对与父亲性格的认知
这会儿见到长孙冲的目光,便颔首示意,的确如此。
长孙冲按捺着心中激荡,躬身道“既然大莫离支做出这等决断,在下定然不遗余力的促成,并且致信父亲,当全力为大莫离支争取更好之待遇。”
心里的兴奋几乎快要喷薄而出了。
大军征战,不仅耗费无数钱粮辎重,更会有无数兵卒伤亡,即便不算治疗、抚恤之钱粮,如此之多的青壮陨殁于战场,对于国家的损害是长久且持续的。
所以自古以来,即便再是强盛的王朝,对于征伐之事亦要慎之又慎。稍有不慎,繁华富庶之王朝便会一落千丈,甚至种下亡国之根,前隋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无论李二陛下如何对于高句丽志在必得,高句丽如何败局已成、无力回天,但若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攻陷平穰城,覆亡高句丽,减少兵卒伤亡以及钱粮耗损,这将是何等巨大的功勋
说一句“东征第一功”亦绝不为过
然而
长孙冲心里忽然一动,兴奋之情顿时稍减。
他察觉到一丝以往忽略的状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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