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上山的路上慢悠悠前行,秋日田野的风光透过车窗映入眼帘,远山青黛之中夹杂着一缕缕浅黄,天空一碧如洗,几丝薄薄的云彩挂在天边,颇有几分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辽阔舒适。
刘洎坐在马车里,蹙着眉头,有些好奇。
路上,一辆拉满粮食的平板牛车被马车超过,刘洎看到那辆牛车“吭哧吭哧”的前进,赶车的是一个总角孩童,七八岁的样子,坐在车辕上手里拎着一根藤条编成的鞭子左挥一下右晃一下,两条腿垂在车辕下边,穿着草鞋的两只脚来回的晃悠着,最令刘洎啧啧称奇的是,这孩子空着的一只左手上,居然捧着一本书,就这么一边看着书一边任由老黄牛拉着车,慢慢腾腾的前行
这孩子难不成就是传说中家贫如洗却立志读书的神童
越往前行,沿途所见的车辆越多,几乎前来缴租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有一辆牛车或者骡车,似关中各地每到缴租之时遍地独轮车、人拉的大板车蜂拥而上那得情形完全不见踪影。
骊山上的百姓都这么富裕
该不会是为了缴租,房家将骡马牛驴套上车借给缴租的人家吧
可就算是房家有钱,有必要常备这么多的车辆
更奇怪的,素闻骊山农庄这边自前年开始便将租粮按照市价折算,缴租的时候只是收取钱帛,怎么今年又开始收粮了
刘洎愈发惊疑不定
等到了房家农庄门前的大场院,整条路皆被密密麻麻的车辆塞满,牛粪马尿遍地都是,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臊臭,熏人欲呕。
刘洎命马车远远的停下,从车厢里钻出来站在车辕上翘着脚往前眺望,之间路上的车辆堵了足足有半里地,出了难闻的气味不可避免之外,到没有多少喧哗。房家在门前的大场院上摆了几张桌子,支起了一把巨大的伞遮挡阳光,秋天的日头晒人厉害。
看不清伞下什么情形,只是隐隐见到有庄客百姓将载满粮食的车辆驱使到大伞的前边,有人比比划划着什么,然后车辆便驶进庄子,大抵是前往粮仓卸下粮食。
刘洎自车辕跳下来,叮嘱了车夫两句,让他寻一个阴凉的地方等着,自己则提了提衣袍,自密密麻麻的车辆当中信步向着庄子门前的大场院走过去。
走走停停,刘洎觉得愈发不对劲儿,这怎地前来缴租的庄客要么是颤颤巍巍的耄耋老者,要么是身小力弱的总角孩童,青壮却寥寥无几甚是少见
刘洎背着手,正巧遇到一辆牛车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身旁坐着的小孙子,粗糙的大手爱恋慈祥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柔声道“饿了吧快快吃了,等缴了租,阿耶去集市上割二斤猪肉,晚上炖肉吃。”
小孙子大概也就七八岁,接过来烧饼却没有吃,而是用白乎乎的小手儿使劲儿将烧饼掰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爷爷,仰着小脸儿说道“阿耶也饿了吧孙儿和阿耶一起吃。”
老者呵呵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眼角沟壑纵深,混浊的老眼似乎也亮了起来,老脸上的沟沟坎坎似乎每一个褶子都洋溢着快慰的笑意,爱怜的婆娑着孙子的头顶,温言道“阿耶不饿,你吃。”
“不行”
小孙子执拗的将大半块烧饼塞进爷爷手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孙儿今年也九岁了,黄香能够孝敬父亲给父亲温席,孙儿也应当孝敬阿耶才是,阿耶不吃,孙儿不敢吃”
“呵呵”
老者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接过孙儿递来的板块烧饼,狠狠的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嘟囔着说道“吃,咱爷俩一起吃”
他快活的掉眼泪,不是因为孙子的孝顺,而是孙子能够出口成章,用古人的典故来讲述孝顺的道理。
人们总是望子成龙,心甘情愿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的孩子,从来不会去在乎孩子是否报答,有谁是贪图孩子的孝顺才愿意将孩子养大成人呢而孩子若是能够有出息,则比孝顺自己还要开心快活
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贱农,居然出了一个识文断字的孩子,这不是祖坟冒青烟是什么
旁边有人大声提醒“你们爷俩别吃饱了啊,待会儿交完租有饭菜呢,房家宰了二十几头大肥猪,庄子里的管事可是头半个月就通知了,让大家伙留着肚子,管饱”
老者呵呵笑着,啃了一口烧饼“房家是良善人家,咱们本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是二郎收容了咱们,给咱们地种,借钱给咱们修筑暖棚,现在能啃上一口烧饼,咱就得惜福,怎能再去麻烦房家”
一言说出,周围一阵沉默。
这个庄子里头,谁不记得贞观十二年冬天那场大雪
房倒屋塌、大雪封山饿死、冻死的有多少他们这些人没家可归,本就是佃户,连半亩薄田都没有,只能成了流民在关中各地流窜乞讨,若不是房二郎奏请皇帝购买了骊山的土地收容了大伙儿,怕不是现在这些人里头一大半都得冻饿而死,余下的也早已典卖为奴,子子孙孙沦为贱籍
“得咧,待会儿交完租咱就走,宁可回家啃大饼吃糠菜,也不让房家破费一分一文”
“得了吧,说什么胡话呢现如今咱们骊山庄子里,哪一家不是想吃肉就吃肉、想喝酒就喝酒”
“就是,说得好像你有多高尚一样。”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儿,老者领着孙子笑眯眯的啃着烧饼,就那么饶有兴趣看着
刘洎抬起头看了看庄子那边,沉默一会儿,抬脚继续走过去。
前来缴租的人很多,车更多,但是大家很有秩序,车辆尽量站得规矩一些,车与车之间留下足够一人行走的空隙,所以刘洎一路行来并不显得拥挤,没过一会儿,便来到庄子前的大场院边儿上。
好几辆车都停在场院里,有房家的仆人爬上车检查一下粮食,然后那个皮尺子上下左右量了量,便高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稻米两石”一旁书案上的书吏记下。
房家仆人挥挥手,这辆车往前驶了两丈,停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从车上跳下来,走到后面一辆牛车旁边。这辆装粮食的牛车上跳下一个七八岁的娃娃,刘洎眼尖,正是他路上见到的那个一边赶车一边读书的孩童
房价仆人再次测量一下车上的粮食,大声道“陈六根家上等粟米两石零三斗”
远处的刘洎摇摇头,连木斗都不准备一个,随便拿个皮尺子量一量就得了,其中的误差必然不少,房家这做法可有点不地道。你家现在都可以说是大唐首富了,还贪占老百姓那么一点租子,实在是吃相太难看
那边书吏记下,那仆人便冲老汉道“六叔,来来来,摁个手印画个押,然后将车赶去粮仓那边卸了,赶紧去院子里吃饭。”
精瘦老汉挺了挺胸,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些,瞪着这个房家仆人骂道“娘咧,你个毛蛋子进了房家的门儿干房家的活儿,咋滴一点没学到房家人的宽厚大度,反倒是尖酸刻薄的讨人嫌呢”
那仆人有些懵,陪着笑道“六叔您这说的什么话侄儿咋的就尖酸刻薄了”
老汉指了指那书案上签字画押的账册“别人家都签字,你凭啥让老汉我画押还不是欺负俺老汉不识字”
仆人叫起撞天屈“六叔你不能睁眼说胡话啊我敢欺负你,回头我爹不得把我腿打折啊你是不识字嘛”
“老子不识字,老子的孙子还不识字你特娘的就是看不起我”
“六叔,侄儿真不敢”
老汉不理他,拍了拍身旁娃娃的头顶,道“狗娃,去签个字”
远处的刘洎吃了一惊,瞅着那个穿着草鞋披着一件旧布褂子还流着鼻涕的孩童,这种最低贱的农家娃娃能读书、能识字的场景,实在是令人太意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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