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发生在人行道上的、堂而皇之的杀戮, 至于应该将其定义为“谋杀”还是“意外”,有待商榷。
如果是人杀死了人,那么,这一定会是可怕的一幕;而此刻是兽捕杀了兽, 野性与杀戮敞亮地展露在每一双明澈的眼眸前, 像是将某种直白的情绪鲜血淋漓地揭露了出来,与悄无声息地流进地砖缝隙间的鸵鸟的血如出一辙。
绮罗哑口无言, 几乎被这发生在城市中的杀人事件震惊到浑身僵硬, 但她还是迈开了步伐, 摇摇晃晃地、完全如同下意识般的向狮子走去。混乱的思绪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她不敢直白地去揣测狮子的心思, 也不愿去看鸵鸟被硬生生折断的脖颈,哪怕只是思索半秒钟, 她觉得自己会疯掉。
她只是想起了哥哥的话,他告诉自己,他们曾说实现愿望就要付出代价。
努力是代价, 天时地利人和也是代价。
而那个将横滨城闹得天翻地覆的愿望, 究竟是拿走了怎般代价才得以实现的?一定不会是什么轻松的、合理的代价吧。
毕竟,只要写下愿望就可以顺利实现的笔记本, 这种东西的存在本来就很不合理了。
一步一步,她朝狮子走去。狮子的口中叼着鸵鸟, 金色的眼睛紧紧瞪着绮罗,口中发出咆哮, 凶恶的神情让布满短毛的脸更显得沟壑不平。
从它的眼中, 绮罗看到的是猎食者的凶光, 可它却穿着妥帖的西装。领带与外套的空隙之间夹着草叶, 天知道他在灌木丛中悄然等待了多久。
绮罗当然不会否认自己的恐惧, 但也实在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怕到连腿都在发抖。她试图把这只狮子看做是小可,这么想多少能让她放松一些,可这样的想法根本不能成立,就算眼前的狮子体型比可鲁贝洛斯小上了整整一圈,它也是彻头彻尾的猛兽。
距离逐渐缩短,咆哮声更甚。狮子俯低了身子,鬃毛藏在鸵鸟的黑羽后后方,难以窥见它的任何动作。
但很突然的,它松开了嘴,鸵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它抬起头,看着绮罗,瞳孔瞬间变得浑圆。也许是错觉,或者是她想多了,她似乎觉得,她在狮子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理性,而非是彻头彻尾的嗜血的狂乱。
它开始后退,低垂着的头不停地左右晃动,依旧是在咆哮着,但此刻发出的声响,与刚才威吓的吼声截然不同,断断续续的,并不是人话。绮罗难以形容,这不知它的咆哮意味着什么——她始终不是听得懂动物说话的杜立德。
它跑开了。绿灯转红,却没有哪辆车开过这个路口,逃走的人们——或者说是动物们——也没有再回来了,小心翼翼地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
以眼下的路况来说,就算是停留在马路的中央,绮罗大概也还是很安全,但难免让人心慌。她快步跑过斑马线。狮子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钻到了什么地方去。鸵鸟小小的脑袋耷拉在路的边缘,舌头从鸟喙的缝隙间掉出,尚未变成难看的紫红色。
绮罗捂住它脖颈上的破洞,那是被狮子的尖牙戳穿的伤口,仍有鲜血流出,温热黏腻的质感从指尖淌过,她不愿去看,只是轻轻托起它的头,却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掉出的舌头贴着她的掌心,依然变得冰冷。
它死了。
在狮子阖上嘴时,它就已经断了气息,自始至终它都没有挣扎一下。绮罗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来到它的身旁,甚至直到此刻她心中的“或许还可以抢救一下”的天真念头都还没有熄灭。
她扯了扯嘴角,既不像是在笑,也不太像是什么自嘲的小动作,心情仿佛一落千丈直沉谷底。
沉默着用手帕包住鸵鸟的伤口,被猛兽惊跑的小动物们零零散散地回来了,但是谁也没有停住脚步,却心照不宣地绕开了绮罗与鸵鸟庞大的尸体。电线杆上停着秃鹫,突出的眼球紧紧地盯住绮罗。一时之间,绮罗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真正的动物,还是变成了动物的人类。
昨天这两者之间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尽管并不是分明得一眼就能够知晓一切,但至少绮罗能够感觉到它们身上很违和的、很人类的一面。
比如像是遛狗的大象会用前脚掌套住狗绳,戴着黄色渔夫帽的兔子们拉着彼此的手在绿灯时穿过马路。
而今日,这些很人类的特性,悄然间一点一点消失。
没错,人类的确是“动物”,但并非“野兽”。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无论是智慧还是偶尔的愚钝,哪怕是善意与恶,这些全部都是凝聚在人类身躯之中的,独一无二的宝物,或许也难以并入其他的躯壳之中。
倘若继续以这样的姿态生活下去,他们身而为人的理性与思维也会渐渐褪去吧。最终成为彻头彻尾的野兽,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之中重现丛林法则,将弱肉强食贯彻到底。
不行。这样不行。
绮罗打了个寒颤。只想到这里就足够让她胆寒。她索性不再多想,兀自中断了想象。
还是应该快点找到金色乌鸦。
她这么告诉自己。
她用力抱起鸵鸟的尸体,巨鸟可怕的重量让她在站起身时不由得后仰了一下,险些就这么仰面摔在地上,吓得她的心都揪紧了。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视线,她只能费劲地抬着头。折断的脖颈搭在肩上,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鸵鸟的脑袋打在她的后背上。
在抱起鸵鸟之前,其实绮罗也没想过要把它带到什么地方去。她只是不希望它继续躺在街口的人行道上罢了。
如果能让它入土为安,这当然很好。可一想到还不清楚它的身份,绮罗实在没办法坦然地为它刨出安眠的墓穴。但除此之外,绮罗就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办法了,只能暂且把它先带到了小巷里一家空置店铺中。
这里原本是一家小小的杂货铺,许久前就已经关店了,只放下的一半的卷帘门上贴着转让店铺的告示与联系电话,可始终没有人拨打这个电话。
绮罗钻过卷帘门的空隙,用发卡打开了店门的老式门锁。她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抱歉,既是对被冒犯的这家小店,也是为了死去的鸵鸟。
“真的很对不起……只能委屈你先待在这里了。如果一切结束之后,你能够变回原来的模样,那我一定会……”
承诺说到一半,绮罗忽然停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给不出什么伟大的许诺,能做的也是微乎其微。
更何况,对方已经死去,就算变回了人类的模样也不会改变这个现实。在这般前提之下,她真的很难再做出什么有价值的事情了。
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脱下外套,盖住鸵鸟的脸,没有再说什么了。
离开之前,她把所有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保都已经锁好了,还不忘将卷帘门完全拉上,用风华招来吹走滞留在这里的血腥气,这才离开,可还是难免有点不安,总担心会不会有其他失去理性的动物拖走鸵鸟的尸体。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
绮罗小声对自己这么说着,试图让自己快点平静下来。
现在的重点,应该是金色乌鸦才对。不能再继续沮丧地低着头了,还是仰起脑袋吧。
不过,在这条狭小的巷子里,能窥见到的只是窄窄的一线天空而已。一些鸟儿停在楼房的边缘,其中并无瞩目的金色羽毛。
狭隘的视线真的太过受限了,绮罗觉得还是应该尽快移动到宽阔的大路上才好。她默默掏出手机,开始研究起的这段路的地图。
这条小巷她从来都没有来过,而这般长长的笔直的道路又难免会削弱方位感和具体的距离感,越往深处走,对于自己的位置就愈发不明确了。
地图显示,这周围的小巷还是有些多的,想要离开的话,就只能走另一条小巷。
绮罗走走停停,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又要盯着地图以免自己走错。过分的分心让她在走了长长的一段路之后才迟钝地意识到,此刻她深处的这条小巷,正好就是几周之前她遇到中也的地方。
故地重游实在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居然让绮罗忍不住惊了一下,连脚步也稍许慢了一拍。
哪怕是在早晨,小巷里也是暗沉沉的,略微歪斜的角度无法看清出口处的光。
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起那天巧合地遭遇中也时浮上心头的窘迫恐慌的混杂心情。就算现在这件事早就已经变成过去了,可当时的心情还是分外鲜明,一时之间难以褪去。
绮罗僵硬地摸了摸鼻尖,努力收起不自然的做派,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虽然这里确实发生过一点不太愉快的事情,但过去的事早就已经过去了,这么惴惴不安可不好。况且,自己也不可能再在此地遇上比“撞见黑手党丈夫的工作现场”更可怕的事情了——正如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样。
绮罗这么想着作为安慰,然而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完全曲解了这句古希腊名言的真正深意。
并且,就在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完这段长长的自我安慰时,发现远处正站着两个硕大的影子。其中一个显然是老虎,而另一个站在影子里,轮廓看起来实在奇怪。定睛细看了一会儿,原来那是一条三爪的龙。
龙与虎面面相觑,表情皆是凶神恶煞,无论是龙竖起的鳞片还是虎炸开的短毛,都仿佛在说着它们之间的不和谐。
绮罗停住步伐,不觉得害怕,也没有多惊讶。
她只是在想,眼前的这一幕大概就是所谓的龙争虎斗吧。
受教了,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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