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乌鸦, 它总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以最出于意料的方式出现在视线之中。
也不知道它究竟在绮罗的脑袋上方停留了多长时间,说不定在罗盘的指向开始失灵之后的不多久,它就已经悄然从上方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了。
这种事情, 哪怕仅仅只是简单想象一下, 都会让人觉得不自在。绮罗索性不再多想了。
她知道,金色乌鸦一定马上就会飞走, 正如先前两次见到它时那样。无论如何, 都要想办法阻止它的行动才行。
眼下的情况显然已经不允许绮罗悠悠闲闲地多想了。她下意识地抽出了道符, 但来不及召来天雷, 却见到一根银丝从金色乌鸦的一侧翅膀穿过, 它的动作也随之停滞了一瞬。金色的羽毛依然泛着漂亮的色泽,没有染上突兀的赤红色血迹——它并没有流血。
它大叫着, 用力扑棱翅膀, 这才没有从空中掉下来。盯着它愣了小半刻, 绮罗才反应过来, 她所看到的银丝原来是月射出的箭。他握着弓,已然搭好了另一支箭, 将弦拉成满月, 但却被乌鸦躲过了这发攻击。
它逃走了。
一侧的翅膀已然受伤,大大减慢了它的飞行速度,它再也没有办法一瞬之间就消失在视线之中了。可就算如此,它的速度还是远远要比普通的鸟类快了许多。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她指着金色乌鸦逃跑的方向, 大声对月喊了一句:“先去追!我马上就跟上来!”
她着急得连一贯的敬语都弄丢了, 虽然这点小事, 月是从来都不会在意的。也无需她多说什么, 他当然会追踪这只乌鸦的去向, 只不过他原本还以为绮罗会与自己一同前去的,一时猜不出她为什么要“马上”跟上来。
“可鲁贝洛斯很快也会过来。”
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月便消失了踪影。而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听都像是在告诉绮罗,待会儿可以和小可一起追上来。
绮罗回头看了看,暂时还没有见到可鲁贝洛斯的踪迹。就这么停留在原地等待,这种事她也实在不习惯。她匆匆向边牧先生——确切的说应该是向太宰治先生说了句拜拜,没想到却收到了来自他的认真道别。
末了,他还对绮罗说:
“要记得联系我哦,美丽的夫人。”
明明刚才他还在对绮罗的“热爱生活”的人生之道表示出了很明显的嫌弃,没想到临近离别之时却又再度热情了起来,但绮罗好像没怎么察觉到不对劲。
自从她意识到眼前的这只边牧犬就是差点与她相亲的男人,她就总是会下意识地地把他此刻的表情和动作与印象中那张照片上的脸联系起来,譬如此刻就是这样。可惜她实在很难想象出来说出这话的太宰先生本人会是怎样的表情,毕竟她从来都没有与真正的太宰治有过任何的接触。
不过这咏叹调般的语气还是很有趣的。绮罗人居住笑了笑,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好,并在太宰热切的目光注视之下,认真地把他的名片塞进了口袋里,以此证明自己以后一定会再与他联络的。
“那就再见啦,太宰先生。”绮罗挥挥手,不忘叮嘱一句,“请您千万不要跳河!”
“不不不,我现在只想选择殉情的死法。”
绮罗真想回答一句“明明刚才我还看到你想要跳河”,但如果真这么说了,对话怕是会被拉得好长好长,她便也就不说什么,沿着河岸向月与金色乌鸦离开的方向快步跑去。
从河上吹来的风带着几分微冷,灌进衣服的空隙之间。她想起了衣服上还沾着鸵鸟的血,脖颈上也是一样,只能暗自期望着不要有人——或者说是不要有那只动物会觉得这样的她很格格不入。
似乎也没有奔跑太久,绮罗便听到了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可鲁贝洛斯追了上来。此刻河岸边就只有绮罗一个人而已,可她还是习惯性地伸出大拇指向可鲁贝洛斯挥了挥,示意自己就在这里。
可鲁贝洛斯缓缓降下了飞行高度,但完全没有放慢速度。靠近绮罗时,它直接咬住她的衣领,把她整个人都叼了起来,而后疾速升空,无论是冲刺的速度还是骤升的高度,大概都可以和过山车媲美了。
这种“搭车”方式,绮罗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小时候她一调皮就会被可鲁贝洛斯总这种方式叼着到处飞,然而完全吓不到她,反倒总是逗得她哈哈大笑。不过现在绮罗确实是不怎么笑得出来,她只想感叹自己穿着的这件上衣质量不错。
要是直接被自己的体重扯碎了,那未免也太尴尬了一点。
抱着可鲁贝洛斯,绮罗暗自在心里暗自庆幸着这种大无语事件没有发生。她轻巧地爬到了它的背上,轻轻挠了挠它的脸,对它说了一句谢谢。
“和我说什么谢谢啊。对了,你衣服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这个是……其他人的血。”
“这样啊……话说起来,不过你不觉得你刚才那个伸出大拇指的动作特别像在打车吗?”
“是吗?”绮罗疑惑地眨了眨眼,努力回想着自己做过的动作,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完全没有感觉出来啊?”
“啊……行吧。”
可鲁贝洛斯没有在这种小事上多纠结,也不说什么了,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都聚焦在了追赶金色乌鸦上。它铆足了劲,逆着风挥动翅膀,原本就强劲的风与飞行时扑面而来的空气让绮罗差点睁不开眼,就算是用手挡着风,也只能眯着眼才行。
金色乌鸦的踪迹近在眼前。
本以为这般异样的生物,应该会拥有“即刻愈合”这样的特异功能,可直到现在,它翅膀上的伤口还是没有合拢,也依然没有在流血,只不过翅膀上留下了一个突兀且显眼的圆洞而已。每当它拍打翅膀时,空气便会钻过这个动,扭曲成奇怪的呼呼声。
“这只臭鸟怎么还是飞得这么快?”可鲁贝洛斯咬牙切齿地嘀咕着,“要是月的箭没有射中它,那岂不是都没可能追不上了?”
“哈哈哈……不要想这种晦气事嘛。”
在绮罗看来,月的箭没能射中金色乌鸦,这就是一件晦气事。虽然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但为了防止招来坏运气,所以还是尽量少说一点比较好。
眼睛是被风吹得无比酸痛。起初绮罗还会不自觉地掉眼泪,可现在就连泪水都快要被吹干了,如果有镜子的话,那她一定会看到自己通红的如同兔子一样的眼睛。
单用手掌挡风已经不够了,绮罗不得不低下头,闭起眼,待那酸痛感稍微褪去一些了,这才慢慢地睁开眼。
她看到动物们从街市与马路间奔跑而过,信号灯闪烁着倒计时的光,但道路上的秩序已经开始逐渐瓦解了,虽然还未透出混乱感,可也足够让人担忧了。
绮罗不想再看了,也不是很愿意去思考如果秩序与理性彻底崩坏之后,这座城市——甚至是这个世界——将要面临的未来。可她也狠不下心别开目光,她不希望为自己的逃避行为感到羞耻,哪怕“逃避”正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
在她俯瞰地面时,有人正仰望着天空。
绮罗看到了,那是个孩子——是“孩子”,而不是“幼崽”。
那是个人。
确切的说,是个小女孩,几乎快要隐藏在了建筑物之间。从这个高度望下去,绮罗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看见了她那大得夸张的黑色眼眸,片刻后才意识到原来是她太过瘦弱,在深深凹陷的双颊的衬托之下,才会显得眼睛很大。
她将双臂捧在胸前,视线的方向显然是在追随着金色乌鸦。忽然,她垂下了手,从脏破的外衣里掏出了一本金色封面的本子。原来她并不是捧着双臂,而是在捧着本子。
她翻到了某一页,用笔在其中的一页写下了什么。当她停下笔时,绮罗听到可鲁贝洛斯失声大叫:
“啊!臭鸟怎么突然飞这么快了!”
金色乌鸦翅膀上的伤口愈合了,它以完整之姿逃离到了天际线之间。
“别追了!换方向!”
绮罗急匆匆地说着,生怕自己的这番话被风吹走,慌忙拍了拍可鲁贝洛斯的后背,一不小心还揪住了它那命运的后颈皮。
虽然是可鲁贝洛斯是魔术师所创造的封印兽,但外形毕竟是参考了大猫与狼,所以也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后颈皮的这个死穴。
被这么一揪,可鲁贝洛斯整个身子差点就僵硬了,吓得它赶忙嗷了一声。
“干什么啊小绮!干嘛不追!啊不对……我们接下来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来着?”
“下方。”
金色乌鸦大概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但既然绮罗没有在它的身上感觉到魔力的波动,那就意味着它并不是一切的中心。
导致了这一切发生的,应该是那个孩子手中的笔记本——什么愿望都可以实现的、她的幻想的化身。
横滨城中异想天开般的荒诞现实,全部都是那个孩子的愿望。
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回笔记本才行。
由月继续追踪金色乌鸦,以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可鲁贝洛斯带着绮罗回到地面,在一大群动物之中寻找着那个孩子。
先前见到她时,她正驻足在两栋大楼之间的绿化带旁,现在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绮罗猜想,她大概是进入了某栋大楼里了。
“呃……我们要分头去找吗?”
站在人行道中央的可鲁贝洛斯左右张望着,表情纠结。
这附近的建筑物不少,要是一间一间查过去的话,那未免太耗时了些,就算是一人一兽分开搜寻,也还是需要庞大精力和时间,更何况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到那孩子是不是会移动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
但这种事,绮罗完全没有担心过。她随意地摆了摆手,说着“不用”,直接踏入了西侧的那栋大楼。
只要感知到了魔力的存在,想要找到它便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径直穿过办公大楼的一层,沿着架空在负一层上的人行步道,前方不远处是个商场。
这间商场一向都很热闹,今天当然也不例外,仅仅只是商场的外围就聚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动物。它们看着广场上的喷泉,好像是对这些喷射成了不同高低的水柱非常感兴趣。
绮罗一向对广场的喷泉不感兴趣。她曾有过走在广场上时被突然失灵的喷泉喷头溅了一身水的窘迫经历,害得她从此对“广场喷泉”产生了相当强烈的心理阴影。不过可鲁贝洛斯倒好像对这挺感兴趣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下来了。走着走着,它居然落下了绮罗一大截。如果不是绮罗习惯性地往身旁看了一眼,他们俩怕不是要就此失散了。
“哎呀——喷泉什么的,下次再看就好啦。”
绮罗抱着可鲁贝洛斯的大脑袋往前走。
“我们现在可是在工作啊!”
“你的社畜发言听起来好可怕。”
小声抱怨着的可鲁贝洛斯用力甩了甩头,耳朵被甩得发出了啪啦声。
其实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被这种东西给吸引去了注意力,明明就只是几根水柱而已。难道是因为喷出来的水落下时看起来是一颗颗浑圆形状的水珠,让它特别想要抬起爪子去拍一拍吗?
可鲁贝洛斯有点想不明白了。不过这会儿也确实不是琢磨这种事的时候。它赶紧迈开步伐,跟在绮罗的身旁,一同走进了商场里。
里面的人比广场更多一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哺乳动物的毛皮散发出来的气味,略微有些刺鼻,莫名让绮罗想起了陈皮,但实际上这两者的味道也并没有很相似。
在珠宝店的柜台上,停着好几只乌鸦,密密麻麻的,几乎站成了一排。它们紧盯着玻璃罩里璀璨的珠宝,这是对闪亮物品的疯狂追求所诞生的嗜好。
珠宝店的店员是一只巨大的灰熊。它挥动着壮实的手臂从柜台上扫过,惊飞了那些贪婪却胆怯的乌鸦们,可没过几秒,它们又回来了,继续执着地盯着珠宝,大概在想着如果能把这些漂亮的亮晶晶的东西带回家,那肯定再好不过了。
于是熊再次挥动手臂,乌鸦再次被惊飞,而后依旧回到玻璃罩的边缘,热切渴望的眼神依然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绮罗默默地看着珠宝店的循环往复,一时也想不明白,乌鸦们究竟有没有失去理智。不过,她想熊店员应该还抱有理性,否则它一定会气急败坏地做出更具有野性的行动,虽说熊大概不会以鸟类为食。
这一幕没有让她得到太多的安慰,幸好也没有为她平添更多的忧愁或是烦恼。她不再多看了,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能感觉到与魔力之间的距离在一点一点逐渐缩近,可奇怪的是愈发靠近,就越难感知到它的方位了。
“直觉”的精准度开始缓慢失效,绮罗和可鲁贝洛斯不得不用目光搜寻那个孩子。
要在一大群动物之中寻找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并不是什么格外简单的事情。走在前面的一大群动物,都是身高与体型皆相当瞩目的大型动物,那孩子又矮小,轻易就能够被这些动物挡住。
如果这里别这么热闹就好了。
绮罗偷偷在心里这么想着,忽然看到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几只动物间穿过——正是那个孩子!
她的手中依然紧紧地抓着那本书,小脸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衣服也很破旧了,杂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可她似乎不怎么在意,笑着从动物们的身旁跑过,时而摸摸松鼠的尾巴,时而蹭蹭火烈鸟那身好看的粉色羽毛,开心得像是正在游玩动物园似的。
当她迈开步伐时,总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似乎是金属碰撞时发出的声响。绮罗发现,原来那是因为她脚上套着小小的金属链条,像是拴住了一只狗。
如果再仔细看看,便能发现这孩子的肤色透着不自然的苍白,身体也瘦弱得夸张,显得脑袋格外得大,如同一个畸形的孩子。
她从大象的身下钻过,盯着一只变色龙慢悠悠地沿着地砖的缝隙慢慢爬行,还学着袋鼠那样,蹦跶着往前跳,却不小心摔倒了。她赶紧站了起来,抬起头时,目光被一旁橱窗里的人偶吸引去了目光。
橱窗里的磨砂黑色人偶有着修长的身材,被摆成了自信的姿态,穿着一条缀着蕾丝与欧根纱的长裙,重重叠加的繁复边缘看起来是那么精致轻盈。从上方橱窗上方撒下的浅橘色灯光,为裙摆添上了温暖的如同蜂蜜般的光泽。
那孩子笨拙地走近橱窗的玻璃,小手藏在破旧的衣服里,已然攥成了紧张的拳头,指尖也不停摩挲着。
对于她而言,橱窗里的人偶实在是太高了,她不得不仰着头,手掌不自觉地贴在了玻璃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灰色手印。
她笑着,眼中闪烁的是期待,那羡慕的惊讶神情,仿佛她已经触摸到了它的裙摆。
绮罗加快了脚步。她没有刻意地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但那孩子并没有听到她的靠近。直到绮罗轻轻地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她才意识到原来有人在自己的身后。
女孩仰起头,在看清身后的是“人”的那个瞬间,原本漾着眼眸中的期待神情瞬间凝结了,仿佛像是震惊,但更多的似乎是惊讶。
在“惊”的情绪褪去之后,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像是尴尬窘迫,也像是有些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在一起,最后形成的是僵硬的面孔。
绮罗知道这是怎样的表情,因为她总是能见到这副神情。
无论是神态还是反应,都与那些明明就是没有写作业,但却嘴硬撒谎说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把作业本落在了教室里没有带回家所以才没办法完成作业的孩子一模一样。
换言之,那是“被抓包”的表情。
女孩慌不择路地跑走了,根本不敢和绮罗说些什么,也没胆量去听绮罗会对她说什么。绮罗慌忙追上,然而周围的大型动物实在太多了,那孩子凭着小小的身躯能够轻易地在动物群之中开拓出多样的逃跑路径,这种事是成年人绮罗很难做到的。
如果可以拜托小可叼着自己往上飞的话,应该也能够找到那孩子的身影,可此刻商场内实在太拥挤了,可鲁贝洛斯完全没办法张开翅膀。
“真是的……工作日为什么还要跑来商场玩啊!”
绮罗实在忍不住抱怨的心了,好不容易奋力从两只花豹之间钻过,却又猝不及防地被一只长颈鹿阻挡住了去路。
没办法了。
绮罗默默在心里小声说了一句抱歉,踩着身旁的一只羚羊顺势跳上了长颈鹿的后背,又扶着它的长脖子,跳到了最近的另一头动物的背上。从这个高度,她勉强能够看到那孩子的身影,可她的逃跑路线总是另辟蹊径,小脑袋偶尔才会出现在视线之中,而且总是只停留里面之后就又会消失无踪,绮罗不得不再次在视线范围中寻找她的踪迹。每当她的小脑袋消失在动物群之中,绮罗都不禁担心她会不会被其他的动物踩到。
绮罗开始焦虑起来了。
“等等!我不是什么坏人啊!”绮罗大叫着,有点急了,“别跑啊,这里很危险的,快停下!”
对着一个逃跑的人喊出“停下不许跑”,对方停住脚步的概率有多高?
答案是零。对方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记得在那些经典的警匪片中,警察总是会对逃犯大喊“不许逃”或者是“给我停下”之类的警告,小时候绮罗在看到这些桥段的时候,总会咯咯笑着向爸爸吐槽说警察们实在太笨了,这么喊对方才不会停下来呢,反倒是会把逃犯吓得加快速度,这样岂不是更加追不上了。
没想到今时今日,绮罗自己居然做出了这种蠢事。其实她也搞不明白她怎么就喊出了这句话,想来想去大概要归咎于“条件反射”。
而这句“快停下”也得到了恰如其分的结果——那孩子跑得更快了。
在加快速度之前,她很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并没有看到绮罗。
现在这孩子的表情已经可以说是害怕了,可绮罗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吓人的怪大人啊。
幸好聚满了动物的这是这一段长廊而已。到了中庭处,就一下子显得开阔了很多。平常中庭会举办一些小小的集市或者是展会,不过今天却是相当空旷,绮罗一眼就找到了她。
瘦小的女孩子,跑步速度当然比不上一向体育成绩很好的绮罗。
眼看着就快要追上她了,她却忽然掏出了笔记本,飞快地写下了她的愿望。绮罗没有看清,只知道在她停笔时,一道白墙拔地而起。脚下的地面随之凹陷了下去,还在剧烈地震动这,原来这堵墙并非凭空出现,而是损耗了地板的材料才堆起来的。
人们被这动静吓得到处乱窜,变成了犬类的那些开始狂吠,仿佛在预报地震的到来,分明这里根本没有、也不会发生地震。
墙一点一点升高。赶在墙顶碰触到天花板,彻底将中庭分割成两个空间之前,绮罗奋力一跃,勉强扒住凹凸不平的粗糙墙面,艰难地翻了过去,差点被墙夹住,还险些从几米的高度直接摔倒在地,幸好最后还是以滑行的方式成功回到地面,只是后背被墙面磨得实在很痛而已。
绮罗用手抵着后背,总感觉整个背部骨架都快要散架了。说真的,她太想坐下休息一会儿了,可她当然不能这么做。
那孩子就近在眼前了。
不得不说,突然出现的墙却是多多少少地拖慢了绮罗的速度,但这些被拖延的时间,绮罗成功地用自己的速度补上,哪怕那孩子用无数的愿望试图甩开她,她也还是没有停下。
紧紧追在那孩子的身后,绮罗也冲出了商场后门,拐入后巷的死胡同。这里是专门用来堆垃圾的地方,毫不意外地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甚至很难睁开眼,这股浓重的气味会熏得人眼睛痛。
这可实在是难以克服的障碍,就算是屏住呼吸也难以避免眼睛的不适感。她被迫放慢了脚步,但那孩子依然在全力地奔跑着,根本不在意此刻的环境是多么的恶劣。
尽管是全力的奔跑,她的速度也已经很慢了,慢到绮罗哪怕是快步走路,都能够轻易追上她的程度。
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如此长途的路程,是足以让她精疲力竭了,更何况她还如此的瘦弱,一眼便知她已经营养不足很久了,绮罗实在无法想象她究竟是怎样跑这么远的——或者应该说,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与想法,支撑着她哪怕竭尽全力都不希望追上自己。
可现在就算是再怎么努力地想要逃,她也跑不了多远了。这条巷子,现在是死路。尽头的那扇铁门此刻是禁闭着的,大概是因为这个时间还不是回收垃圾的时间点。
那孩子匆匆忙忙停住脚步,下意识地上下望了望,想要从门缝下方钻过去,但铁门和地面的空隙实在是太狭窄了,她只勉强伸过去了一只手,除此之外的部位,怎么也没办法通过了。
绮罗放缓脚步,在距离她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静静地看着这孩子,直到她放弃似的把手从门底下抽了回来,才对她轻声地说一句你好。
居然忘记了好好打招呼,这确实是她的疏忽。她并不想要吓到这孩子,不过刚才的追赶大概已经让那孩子对自己产生了相当糟糕的第一印象了吧。
绮罗懊恼地扯了扯嘴角,只好在心里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和这孩子打好关系,也是来得及的。
这么想着,绮罗深呼吸了一口气,露出小学老师特有的温柔笑容,柔声说:“你累不累啊?我都快累死啦,你跑得实在是太快了。我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有些事想要问你,可以吗?”
这已经是足够友好的问好方式了,还是没能抚平这孩子的恐慌。她抱着摊开的笔记本,捏着笔的手不停颤抖。她缓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在了铁门上,无路可退为止。
她的嘴唇也在颤抖,发出难以辨明的窃窃声音,仿佛像是在念叨着什么,绮罗没办法听清。
她握住笔,在笔记本上又写下了一个愿望。
啪嗒——是铅笔与笔记本掉在地上的声音。
而那孩子凭空消失了。
那是真真正正的“凭空消失”。绮罗都没有眨眼,完全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无踪,突兀得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幻象一般。
就在绮罗自我质疑时,忽然听到可鲁贝洛斯从头顶传来。
“那个小孩子人去哪儿了?”
站在房顶上的可鲁贝洛斯这般大声问着绮罗。
实际上,可鲁贝洛斯并不是跟随着绮罗和那个小女孩的脚步才追到这里的。在中庭的墙出现时,它不小心被堵在了墙的后方,走了另一条路才总算是追上了绮罗。之所以会站在房顶上,也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这副模样会吓到那个女孩。
然而可鲁贝洛斯这用心良苦的出场方式,却有点惊到绮罗了,不过也让她确信了,那孩子并不是她的幻觉而已。
如果真的只是虚晃的幻想,可鲁贝洛斯怎么会也提及那个孩子呢?
绮罗莫名安心了,用力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本子拿到手了!就是这个!”
她举起刚捡起的本子,在可鲁贝洛斯的眼前晃了晃。她能够说得这么确信,当然是因为她感觉到了蕴含在书页中的那本魔力。
属于她的魔力。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可鲁贝洛斯兴奋地大喊着,然而下一秒就忍不住摆出了难受的表情,嘀咕着,“这里实在是太臭了,不能再在这里多待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说着,可鲁贝洛斯飞下屋顶,把绮罗叼了起来。很幸运,这一次她的衣服也依然很坚韧。
就近找了某户人家的房顶,绮罗和可鲁贝洛斯暂且坐在屋顶上休息了一会儿。他们都疲惫极了,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相当疲惫的一天。
绮罗仰面躺着,弯曲不平的瓦片硌得她后脑勺疼,但她也不在意了。她捧起笔记本,细细地打量了起来。
从外表看,这实在是一本精致且华丽的笔记本,金色封面是硬质的,摸起来有些冰冷,也不知究竟是用怎样的材料制作而成的,表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如同太阳与月亮交杂在一起而形成的图腾,中央有一处黑色的空缺,像是被挖去了似的,看这形状,似乎是一只鸟。
封底也是同样的金色,花纹并没有那么繁复,而是更简单更圆润的形状,怎么看绮罗都觉得这个很像是被拉长变形的太极图。
翻开,扉页上印了一句话,是潇洒的烫金花体文字,写着:
「All you need to do is believe your wishes will come true.
只需相信,你的一切愿望都将成真。」
绮罗记得,以前她的一本字帖的扉页正是写了这句话,当时她还格外认真地把这句话临摹了很多遍,可惜她的手太过笨拙,不管怎么写,都也还只是停留在笨拙的模仿阶段而已,根本写不出那种潇洒的韵味。
事到如今再看到这句字体完美的话,绮罗倒是想要,心想这可真是一种诡异的恶趣味。
在扉页的后方,才是这本笔记本的第一页。可鲁贝洛斯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地也想看看里面究竟写了怎样的愿望,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了绮罗的脸上,实在是有些热。不过她当然不舍得推开可鲁贝洛斯,所以只是蹭了蹭而已,便将手中的本子翻了页。
在第一页上,是以稚嫩的笔迹写下的“我不想被爸爸继续锁着了”。
这个愿望一定成真了,因为那孩子腿上的锁链断开了。
第二页,依然是字与字之间间隔极大、每一个字都写得很笨拙的笔迹,写着的是“我希望可以有好多好多的东西吃”。
也许这个愿望也实现了,所以在紧接着的下一页,她写下了“我希望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变成可爱的动物”。
“……‘世界上的所有人’?”
绮罗眨了眨眼,感到了一丝困惑。
写在笔记本中的愿望,实现的范围本应该是整个世界才对,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只有横滨这座城市的人变成了动物而已。
作为一本什么愿望都能够实现的万能宝物,这个愿望的完成情况,是不是有点太让人失望了?
“会不会是因为这本书的魔力不足够把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动物。”
可鲁贝洛斯抬起爪子,在“全世界”这几个字上拍了拍。
这个猜测倒是合理,但听起来总有种奇奇怪怪的仿佛被轻视了的感觉。绮罗闷闷地“嗯”了一声,一边琢磨着散落的魔力本身和自己的魔力到底有多大的联系,一边翻过了这页。
在“动物”的愿望之后,那孩子似乎就没有再写什么愿望了,因为紧接着她写下的是“我希望金乌鸦不要受伤”与“我希望能有一堵墙挡住追我的那个人”。
以及“我希望灯从天花板掉下来”、“我希望我可以跑得更加快”、“我希望地板裂开来”、……
「我希望那个追赶我的女人去」
而这是写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的,戛然而止的话语。
能明显看到在“去”字的后方,还写了几个残缺的笔画,但绮罗并不想费劲去猜测女孩原本想要写下什么,因为这句话已经被划掉了,意味着那孩子不希望实现这个愿望。绮罗只需要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在划去这行字的时候,那孩子一定用了太多的力气,薄薄的纸张被笔尖划破,在下一页留下了笔直的笔迹。
划去了这个不成型的愿望之后,她才写下了她最后的愿望。
「我希望我可以去妈妈的身边。」
这个愿望正是让她突然消失的原因。
许是因为她的愿望中没有提到她想要带上这本笔记本,所以凭空消失了的才会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吧。
绮罗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拿回了笔记本而感到庆幸。她只觉得心情很沉重,那些以稚嫩笔迹写下的愿望与那个孩子的一切举止,全部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坐起身,将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
「我希望全世界变成了动物的人们都可以恢复原状。」
她写下了她的愿望。
“小绮,不把这笔记本变回原样吗?”
看着她写下了愿望的可鲁贝洛斯问道。
能够实现愿望的笔记本,它原本的姿态应当是无形的魔力才对。可鲁贝洛斯还以为绮罗会立刻让它消失的。
“不……暂时先不了。”
绮罗扯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摇了摇头,但并没有说为什么,只对可鲁贝洛斯说,她想要找到那个孩子。
至于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孩子,当然也没有说。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恰在此时,月也回来了。
“我无法追上它。”月冷静的神情中不可避免地透出了几分懊恼,“它实在……”
“没关系没关系,那只鸟的速度真的太快了,追不上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笔记本已经拿到了,大家都已经恢复原样了。”绮罗轻拍了拍月的肩膀,抱歉地笑着,“真对不起,让您负责了这么辛苦的工作。”
月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否定着绮罗的安慰,还是想说追踪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辛苦。
“不过,你要去哪里找那个小孩?”可鲁贝洛斯提出了疑问,“继续像上午那样分头去找吗?”
“不。”
绮罗的话语分外果断。
“我打算去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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