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降水概率, 好像有80%哦,所以中也先生带伞了吗?事先说好,我可没有带哦。」
在中也好不容易将车停进狭窄的停车位时, 忽然听到绮罗这么问了她一句, 便下意识地将头探出了窗外,恰好车载电台也开始了整点报时。
此刻恰是傍晚伊始,但天色已然昏昏沉沉了,昨天才刚过立秋, 悄无声息已经到了黑夜比白昼长的日子, 不过今日的昏暗倒不全是因为节气在作祟。天空的一角积压着大团大团黑灰的阴云,想来大概是在酝酿着有80%概率降落的雨水吧。中也拉开驾驶座右手边的储物盒, 毫不意外地没有找到平常放在里面的折叠伞, 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
「没办法。如果真的下雨了, 再去买把伞吧。」
「但也有20%的概率不下雨嘛, 我现在就仰仗着这五分之一的可能性了。「就这么讨厌下雨天吗?」
「嗯……也不是讨不讨厌的问题。就是觉得难得这么重要的日子,下雨会很麻烦的。」
绮罗小声嘟哝着, 对着镜子扶正发簪, 又捋一捋似乎略有些打皱的和服领口,这才披上羽织,小心翼翼地走下车。
「不过,用工作第一个月的工资请我吃饭什么的,这种事说起来还是很怪啊。要不然还是反过来让我买单吧。」
「怎么到了现在还要讲这种话啊, 中也真是没意思!」她嗔怪着, 故作气恼地甩开中也的手,但下一秒还是勾住了他的手臂, 「都说了嘛, 就是因为这笔人生之中的第一次收入格外珍贵, 所以才想花在特别的事情上嘛。听好了中也君,吃了这顿饭之后,在你心里我就不再是普普通通刚毕业没多久的待业青年了——而是正经的小学老师了哟!」
这么说着的她,一副骄傲模样,让中也忍不住想笑。他似乎彻底失去了反驳的理由,便也不再多说了,跟着她的脚步,向目的地走去。
坐落在近郊山脚下的怀石料理餐厅,是绮罗精心挑选了好久才决定下来的。至于究竟是在多久之前才预定到了今日的坐席,这就无从得知了。
当然了,对于这家餐厅方圆五百米没没有停车场的这件事,绮罗是绝对不知道的。先前兜兜转转了好久,才总算是一公里开外的河堤旁找到了一处简陋的露天停车场。
还没望见餐厅的屋顶,绮罗就已经走累了。
「真搞不懂餐厅周围居然不设置停车场的意义是什么。本来就这么贵了,没想到折磨好钱包之后还要折磨□□。」
「大概是所谓的‘匠人精神’吧——周围有汽车的尾气会影响菜品的质量?」中也胡乱猜测。
「说不定还真是!」绮罗一脸认真,「就是这种没意义的匠人精神最讨厌啦!还非要顾客穿和服才能光顾。真是的,穿着木屐走路更加累了。」
「那我背着你走好了。」
「啊?才不要!」绮罗嫌弃似的撇了撇嘴角,「被人看到会很不好意思的!」
「路上又没有人。」
「就是不要嘛!」
她小跑了几步,差点把中也甩在身后,只好迈开步子赶紧追上她。
这段可谓是漫长的路途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见到餐厅的牌匾,绮罗都快要被感动到了,赶紧加快脚步。
「两位是木之本小姐和中原先生吗?」
现在门口接待的亲切阿姨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明明从来都没有见过,预定时也没有出示过照片。绮罗忍不住悄悄在心里琢磨着对方究竟是怎么认出自己和中也的,可惜还没想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就已经被带到了预先定好的包厢。
包厢面对着庭院,只要拉开障子,便能看到满庭精致的造景了。已是枫叶染红的季节,在柔和的微光下,庭院仿佛漂浮着温润的色泽。
能拥有这样的景色,也实在是值回了走了一大段路的辛苦——这么想着的绮罗,大概是已经忘记了餐厅的主角应该是食物才对。
当然了,顶级的怀石料理也完全不熟障子外的景致。绮罗更觉得刚才的辛苦不算什么了。
可当再度踏上这条将近一公里的下坡路时,她还是没办法不继续抱怨。
「所以不管怎么想还是觉得这家店不在就近的地方造个停车场是个愚蠢的决定。让客人走这么多路,体验感会很差诶!」
「已经累了吗?」
「嗯。感觉刚才的疲惫感又被这几步路给激发出来了。」她颓废地仰着脑袋,轻轻晃荡中也的手臂,声音都变得懒洋洋的了,「下次绝对不来这种地方了!」
「你这么说,怎么反而让人感觉还会想来?」
「哎呀——」绮罗笑嘻嘻地用手肘推了推他,「你知道也别说出来嘛,说得这么直白我会不好意思的。」
说话间,忽然感觉到一滴水砸在了鼻尖上。
20%的概率赌失败了,急促的大暴雨倾然而下,瞬间就将人淋透。来不及多想,中也立刻摘下帽子扣到绮罗的头上,拉着她跑到最近的一颗松树下。幸好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并没有夹杂着雷电,否则他们都不能在树下躲雨了。
一般来说,这种来得突然,又格外声势浩大的雨,过不了多久就会转小。怀抱着这样的期待,绮罗与中也在树下等待了足足十分钟,期间被顺着松针低落下来的雨滴砸中的次数不计其数,可还是没等到雨势有任何的变化。
甚至,这雨好像还更大了。
空等下去肯定不是好办法,但现在的处境也实在是尴尬。他们已经从餐厅里走出了一段距离,可离停车场还是很远。
中也倒是有考虑过先跑去把车开过来,但把绮罗一个人留在这里太久,实在是很难不担心。
「附近有便利店吗?」
「唔……我看看。」
绮罗掏出手机,搜索起了附近的地图,时不时还要抹抹屏幕上的水。
地图显示,在距离他们一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便利店。
「这样吧,我去便利店买把伞,你在这里等我就行。」中也帮她抹去额角低落的雨水,不知不觉给她戴上的帽子也已经湿透了,「三分钟就回来。」
「哦……」
「那我走咯。」
中也奔入雨幕中,没跑多远,却被拽住了衣袖。回过头,正好撞上了绮罗尴尬的视线。
「我怕你一个人跑去买伞会孤单啊!」
这就是她追上来的理由,中也却想笑。
什么嘛,肯定是因为独自待在公交车站会害怕,所以才追上来的。
但是不能戳穿。有的人可不喜欢被戳穿小心思。
于是湿漉漉的两个人又被淋得更湿。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现在有了能够躲避风雨的东西,也能继续前进了。
能买到的最大的雨伞容纳两个人有些吃力,尤其是在这样的暴雨下。中也紧紧搂着绮罗,努力让她安然待在伞面的遮挡之下。
「咦,有自动贩卖机诶!」
绮罗小声惊呼着。
来的路上,谁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不过在昏暗的暴雨天,确实亮着灯光的自动贩卖机会格外显眼。
「中也有想喝的东西吗?」
绮罗眨着眼问他。
暴雨天被淋得湿透居然还有买饮料的心情——说不定也正是因此才想要苦中作乐吧。
中也摇头,撑着伞陪着绮罗走到贩卖机旁。在纷乱的饮料罐中,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最熟悉的那一个。
「竟然有菠萝味的汽水!太好了!」
根本不需要犹豫,绮罗立刻按下了菠萝味汽水下方的黄色按钮。
咔哒——易拉罐滚了下来。
冰冰凉凉的汽水罐有点冻手,拿出来时还不小心淋上了几滴雨。绮罗试了好几次,可拉环总是从指尖滑走。好不容易掰开了拉环,易拉罐却从手里掉落,轱辘轱辘沿着路面滚了好远。
几乎是想也不想的,绮罗也追了上去,漏出的菠萝味汽水在柏油路面留下一条黄色的长长尾巴。
「还有剩的吗?」
当提着易拉罐的绮罗回到伞下时,中也忍不住问道。
「没有了哦,全部漏光啦!」她举起罐子,在中也面前晃了晃,「还挺倒霉的呢,嘿嘿嘿。」
笑得开心的她,仿佛没能喝上菠萝汽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路旁的街灯映在她明亮的眼中,中也莫名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
突如其来的雨、仅有一把的伞、没能喝到的菠萝味汽水、她通透清澈的眼眸。
仿佛昨日重现,只是打乱了顺序,珍藏的记忆再度降临。
中也想起,袖子里还藏着上周一时冲动——或者说是激动——所买下的戒指,一直带在身边,是想着也许能想到最棒的隆重方式将它递给绮罗。估计现在红丝绒的首饰盒也已经被淋湿了吧,但是没事,只要里面的东西依旧完好就好了。此刻,他似乎感觉到了同上周站在首饰店门口同样的激动。
他拿出了戒指。
“今日横滨地区为中雨,傍晚六时左右转大雨,请各位市民出行时注意……”
绮罗是被天气预报的声音叫醒的。
睁开双眼时,仍然感觉迷迷糊糊,一定是因为大脑还没有彻底清醒。真要说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唯一有记忆的是,凌晨四点的时候她在看这个电视台重播的老旧纪录片。
她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磨磨蹭蹭站起身来,只觉得腰酸背痛。家里昏暗得像是晚上,但拉开窗帘也只能看到阴沉的天空而已,并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样的天空根本没办法让人联想到清晨七点半。
被风吹斜的雨丝将玻璃打湿,留下了一道道水迹。
从变回原状之后,这场雨便一直持续地下着——正如她糟糕的睡眠一样持续不停。
逐渐变得完整的卡牌,印在上面的人物正是自己,这个发现,绮罗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自己都还没能理清这意味着什么,当然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而现在,光是想要从诡异的现实中找出哪怕一点点合理的解释方式,都仿佛是不可能的。
“唉……”
绮罗拉上窗帘,重新躺到了沙发上,拿起遥控机。卡牌就摆在遥控机的旁边,那上面有着一模一样的她正在盯着自己,绮罗简直是强行控制着自己才不让目光向卡牌瞄去。
随便换到了另一个电视台,看会儿没有营养的电视剧,看着看着又睡着了。休假日的美好时光无聊地从手中溜走,最后还是被中也的电话叫醒的。
“你是刚睡醒吗?”中也的话语里带着笑。
绮罗莫名不想承认,想也不想便说了谎:“没有啊。这个时间谁会睡觉啊?”
“我去出差之前你明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这几天好一点了吗?”
“嗯。完全恢复正常了哟。”
“那太好了。”
然后中也好像是说了点什么,绮罗没怎么听清。过了天气预报所说的六点,雨势倏地变大了,杂乱的雨声盖住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她胡乱地“嗯”了几声,假装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这通电话简直就是谎言三连击。绮罗感觉更不舒服了,饥饿感也开始悄然作祟。她披上外套,决定去就近的快餐店买点垃圾食品回来。
出门时,不知为何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到了茶几旁,看也不看地抓起卡牌便塞进了口袋里。
不管怎么说,这东西都还是有点重要的,随意放在家里总觉得很奇怪。还是带上吧。
撑起伞,踏入雨幕,风得伞骨左摇右晃,绮罗差点握不住伞,只好慢悠悠地走着。
“如果有一天这张破旧的魔术卡牌变得完整了,会是什么样子的?”——这种事情其实绮罗想过。
当然了,她怎么可能没有想象过呢。甚至她还一度期待过见到它完整的模样。只是,她从未想过,它映出的竟会是自己。
说真的,这算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被封印在了这里面吗?多不吉利啊!
每每想到这里,绮罗心里总会服起一股没由来的愤怒,脚步也踏得沉重,一不小心,踩进了一滩积水里。忽如其来的狂风掀起伞面,将冰冷雨滴吹入伞里,啪嗒啪嗒淋在身上,简直倒霉。
绮罗狼狈地从口袋里抽出手帕,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擦干哪里才好了,余光却瞥见到了身旁的一抹绿色。
大概是在拿手帕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卡牌也带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掉在了地上,直到现在才注意到。
绮罗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卡牌浸在浅浅的积水中,边角似乎快要被泡得模糊了,渐渐融化在积水中,卡牌上那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也逐渐淡去,仿佛再继续下去,它便就要彻底消失了。
直到此刻,绮罗才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心中竟然没有一点波动,哪怕是已经想到了它会消失的可能要,她依旧是无动于衷,比积水更平静。
慢慢的,她后退了一步,而后又是一步。转过身,背离积水中的“自己”,几乎像是逃跑——正如决定成为普通人,正如放弃魔术师的道路那般,她逃跑了。
没关系的,这样就好。就此抛下,任由它溶解吧。
不停在心里重复着这些话语,绮罗压低了脑袋,快步向前走,想象着自己潇洒地抛弃一切的模样,脚步却不自觉地渐渐变慢。
她停住步伐,耳旁只剩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其实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还是纯粹地只是因为想要逃离眼前的事实而已呢?不知道了。
唯一清楚的是,她仍然……
僵硬地,绮罗回过头。狂风骤起,扬起地面的积水,她急忙抬手挡住。恍惚之间,似乎看到卡牌也飘入了风中。
当风终于停息时,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兀自站立在雨中,有着与自己完全一致的面容。
绮罗怔住了,连意识似乎也停摆。
如同面对奇怪的镜子,看着她就仿佛看着自己。
她未发一语,只是扬起奇妙的笑容,向自己伸出手。不知为何,绮罗竟也像是被牵引一般,竟也不受控制地拧着嘴角,抬起了僵硬的手。
究竟谁才是被镜面映射出来的、不真实的存在呢?一时也不知道答案了。
身体不受控制,绮罗被拉扯着向她——亦或者是自己——走去。即使满心抗拒地想要后退,也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躯体,甚至连惊叫出声的权利也被剥夺。
不想承认恐惧感已经填满了血液,也不想说自己很害怕,但在对方通透的碧绿眼眸中映出的绝望神情,却彻底将绮罗搭建的心理安慰彻底击溃了。
原来现在的我,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啊。
绮罗真想自嘲地笑几声,可惜这也是她此刻不能做的。
这个从卡牌中脱身而出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无论怎么想,本质上应当和先前那些逃逸的魔力一样,是她熟知的、从她的回忆中诞生出的所有物。可是绮罗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所有的机能都用于感知恐惧了。
“我?我。我……是……真正的。”
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她动了动唇,风与雨也就此停滞,世界沉入短暂的寂静。悬浮在彼此之间的雨滴映出了无数个她,耳旁只剩下了她模糊沙哑的、如同牙牙学语般不自然的声音。
直至她的话音落下,雨水才坠向地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炸裂声。
“我才是……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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