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以沈望舒的跳脱, 也硬是没听懂裴在野这话,她茫然道“四哥你是不是发癔症了”
裴在野扫了她一眼“你只要知道,我比你那孙县令高就行了。”
沈望舒怪郁闷道“我又不瞎,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还高的。”
她个子也不算矮啦,但是和四哥站在一起的时候,才到他胸口那里,以至于站在四哥跟前都有点小自卑。
这话让裴太子龙心大悦,唇角不觉扬起,屈指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快吃药。”
沈望舒在他的逼视下, 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苦药汤,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拿块孙县令送来的糕点甜甜嘴, 但在裴在野仿佛死了人的臭脸下, 她硬是把手缩了回来。
裴在野轻点下颔,终于有点满意了,他抬了抬下巴“你说, 是你孙表兄送的糕点管用, 还是我亲手熬的药管用”
沈望舒“”
这有啥可比的
她听说有的男人还会拿谁嘘嘘嘘的远来比较一番, 她本来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幼稚之人,但见了四哥之后,她真的信了
显然正确回答只能有一个,沈望舒在他逼视下, 无奈道“你的管用,你的最管用了。”
裴在野终于听到想听的,此方心满意足地走了。
齐总督虽贵为豫州总督, 但此次乔装进入巴陵王的地盘, 也是冒了风险的, 裴在野虽觉着他有些多此一举,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舅父,两人便敲定入夜在城根的一处宅子相见。
裴在野之前早把沈府派来伺候他的下人打发走了,又令一个身形声音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手下躺在床上,假作入睡,确定无误了,他才趁着夜色赴约。
齐总督已经侯了一时,见裴在野抬步进来,他不觉神情激动,却还是谨守臣礼,深深弯腰“殿下。”
等裴在野虚扶他起身,他才趁机上下把这位殿下看了好几眼,红着眼道“自听说殿下遇刺,臣多日不得心安,如今见着殿下无恙,臣也就放心了。”
他不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是国祚之本,无论何时,万万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裴在野缓声道“舅父不必挂心,孤自有分寸。”
他心下对这话颇是不以为然,什么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若是不坐垂堂,他们老裴家的江山是如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若是皇族只一心困守皇城,什么时候刀宰到头上了,只怕才知道厉害。
齐总督略跟他寒暄了几句,沉吟片刻,方道“听叶统御说,您如今乔装之后寄居在沈少尹家,不知您预备何时离开沈府”他怕裴在野多心,忙补了句“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沈少尹区区一少尹,只怕不能护驾。”
裴在野自从乔装成陆清寥的那刻起,就预备着等到合适的时机离开,计划早在脑内过了无数遍。
他自然而然地答道“再过些时日,等摸清了巴陵王及周边异族的情况,我会离开沈府暗中布置,彻底解决巴陵王与西蛮之事后,我再动身返回京城或者平州,应当快了。”
这倒不是他话多,主要是此事需要齐总督的配合,因此他说的格外详细。
但是这回似乎有些不同,他说完之后,莫名迟疑了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闷在心口一般。
可是有什么可迟疑的他本身就没打算在沈家待多久,之前假装陆清寥也不过是伤重之下的无奈之举,如今他伤势好的差不多了,离开是顺其自然的才是。
齐总督想了想“您乔装之事最好别让沈家知道,这样对您,对沈家都有好处,您可曾想过如何脱身若有需要之处,臣自当全力配合。”
裴在野不着痕迹地停顿了一瞬,淡淡说出早就想好的法子“放一把火,假死离开。”
说到离开二字,他呼吸微顿了下,眼前莫名闪过小月亮哭红的眼皮和含泪的眸子。
她是那么的依赖他,如果,如果她知道他死了,定然会十分伤心的吧
他离去之后,或返回京城,或去往平州,两人身份又这般悬殊,说不定此生再不会相见了。
她那么傻,谁给块糖都能把她骗走,连自己来月事了都不知道,万一他走了以后,别人哄骗她欺负她,该怎么办
还有那孙明煦,对她倒是百般殷勤的,也不知道按的什么心,万一他存心诱骗了她,那又该如何
裴在野心头像是被人擂了一拳,不重,但是出奇的不舒服。
他沉吟片刻,忽问齐总督“当年宫中执教的冯女官和几个得用宫人还在舅父府中当差”
齐总督怔了怔,忙道“正是,冯女官年纪大了,也不欲再入宫当差,所以帮着臣调理调理几个不成器的孙女,她还是殿下您安置到臣府上的。”
裴在野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冯女官在我少时服侍过我几年,确实出众。”他神色如常,嗓音平淡地吩咐“想法把她和那几个宫婢送入梁州,我有个差事要让她去做。”
齐总督不敢多问,忙应了个是。
冯女官处事周全,颇有手腕又忠心耿耿,把沈望舒交给她照料,自然无有不周全的,裴在野以为自己会很放心,但奇怪的是,他心头的窒闷之感并没有多少缓和,反而越发沉重,好似一块大石堵在心头。
当真奇怪。
他有些疑惑地轻轻蹙眉。
齐总督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发问“殿下是否是想让冯女官去照料那位救过您的沈大姑娘”
裴在野神色几乎顷刻便淡漠下来。
他支着下颔的手突然放下,看起来只是调换了一个坐姿,屋里的气氛霎时凝滞,齐总督不觉站起身,神色也拘谨起来。
裴在野并未让他坐下,略略抬眼,以一个斜视的姿势,轻轻问道“总督对我的事很好奇”
齐总督知道他不喜别人干涉,显然定然心下不悦,但是那沈家大姑娘的出身
齐总督纵使心惊肉跳,顶着满身的冷汗,仍是行了个叩拜大礼,咬牙问道“臣,臣只是想说,若殿下对那沈大姑娘有意,臣愿意帮您照拂沈少尹一家。”
这话是极委婉的探问了,他咬着牙说完,冷汗几乎湿透了后背。这也是他仗着几分亲缘才敢问出这话,要是旁人来问,怕是早已经倒了大霉。
裴在野羽睫不觉动了下。
有意
他对沈望舒有意
他骤然心跳如擂,陡然生出极为荒唐和恼怒的感觉,甚至想直接发作了眼前敢问出这话的舅父,他怎么可能会喜欢陆妃嫡亲的外甥女
即便他对她另眼相待,那也只是因为她救了他,在不知道他身份的前提下,对他很好很好,所以他承她的情,也愿意护她平安顺遂,他从未往男女之情的地方想过,这也绝非男女之情。
真是荒唐
他一时翻江倒海般的恼怒,却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不过任他心思如何翻涌,面上还是半点不显,和声道“总督这是管豫州一地犹嫌不够,还想向我的后院伸手”
齐总督从他的脸色和言语猜不出他的心思,忙叩头请罪,半分没有国舅的体面“殿下恕罪,臣绝无此意,是臣糊涂了,这才多嘴,臣甘愿受罚。”
他对这位殿下的脾性有几分了解,这时候老实请罪才是正道,万不敢伺机狡辩,更不能仗着是他舅父就想蒙混过去。这位殿下或许会因着两人的舅甥关系多照拂他一些,但他要是想以舅父的身份拿捏他,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裴在野垂了垂眼“你是糊涂。”他瞥了他一眼“先记着吧。”
齐总督又出了一头的冷汗。
裴在野心下还是恼怒莫名,甚至生出几分羞耻之感,他面色淡然地起身“时候不早了,总督早些回豫州,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他自然未意识到,他这般恼怒到甚至可以说是恼羞成怒,已是十分不同寻常。
往日类似的话并非没人说过,他身为太子,亲事自然又不少人上心,譬如殿下可是对那齐家表姐有意或者殿下瞧辅国公家的女儿如何抑或是苏阁老的孙女德容言功俱是上等,殿下当真不做考虑
女人只会影响他料理朝政的速度,平日他最多嗤上一声,或是懒得回答,但眼下齐总督不过委婉问上沈望舒一句,他心里便翻江倒海,这可太不对劲了。
齐总督不敢吭声,诺诺应是,眼见外面夜深风大,他忙取出一件玄色鸟羽织就的斗篷,要为裴在野披上“殿下仔细受凉。”
裴在野抬手便要让他退下,但目光无意触及他那双和自己母后相似的眼睛,他顿了顿,淡道“舅父客气了。”
倒是没再拒绝他为自己披斗篷的动作,齐总督稍稍松了口气,恭敬又细心地帮他系好了黑金系带,又亲自送他出去。
此时气氛和缓了些,齐总督却不敢再稍作逾越,只是窥着他的神色,小心说些家常“多亏了殿下给的机会,大郎和二郎在外任上都学了不少东西”
他顿了下,一边看着裴在野的神色,一边轻叹了声“我膝下二子二女,我如今只挂心玥娘,殿下有所不知,她的丈夫卫三郎已经病重过世,玥娘才嫁过去不到半年,转眼又得回家寡居,眼下还不知如何是好。”
裴在野心绪正烦乱,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两位表兄颇有才干,日后自不愁前程,舅父若是舍不得表姐,将她另嫁就是,以舅父的门第,表姐何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齐总督顿了顿,笑“您说的是。”
他目送裴在野远去,这才重新折返回院子,他身边亦步亦趋跟着的心腹犹豫了下,低声问道“方才您说女郎夫婿过世一事时,太子似乎并未表现反感,您为何不将女郎的书信交予殿下说不准此事仍有希望。”
齐总督道“殿下若真是表现出反感倒还好了,方才殿下的表现,哪里将玥娘当回事了”他皱眉道“我把她亲手做的衣裳交给太子,已经是有些冒昧了,这也是为了全她一番痴心,以后休要再提此事”
这事儿说来还是他们家的不是,曾有方士断言,女儿命格旺夫极贵,他确实有意让女儿和太子结为秦晋之好,一来可以照料太子周全,用她的旺夫命格辅佐太子,二来更是想使舅甥联系更为紧密。
只是当年太子只是嫡皇子的时候,不慎在平州钟邵,朝不保夕,今上有意另立大皇子为储君,所以此事便未成,最后女儿与卫国公家的三郎定下婚约。
他们家做的事不地道,当初太子落难的时候他们未曾做到不离不弃,如今太子如日中天,哪怕女儿眼下独身,他也不敢肖想一国太子,若非见女儿这么多年一直惦念太子,痴心一片,这件衣服他今日都断不会送出的。
他叹了声“今上不喜齐家已久,也因此和齐皇后不睦,不然他昔年也不会掌权不久就陆续发落了齐家,若非太子掌权之后想法搭救,我的儿子便得入朱门为奴,女儿更得入教坊为娼,我自己更要戴罪流徙千里,人得知足才是,回去我会劝她,莫要再纠缠了。”
裴在野满脑子都是齐总督那句殿下若对沈大姑娘有意,殿下若对沈大姑娘有意,殿下若对沈大姑娘有意,在他脑子里如同念经似的回响,这让他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时他突然闻到一缕极淡的寒梅幽香,这香气不但没使得他心绪安稳,反倒越发烦乱。
他低头瞧了眼,发现淡香是从斗篷上发出的,他扯下来随手扔给叶知秋“拿走处理了。”
叶知秋正要应是,忽然咦了声“殿下,斗篷上有您的名讳。”
裴在野顺着他展开的地方瞧了眼,果然见角落处绣了个烺ng,通朗字,他名为裴烺,小字在野。
他略扫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这跟他方才受到的冲击比,简直无关紧要,他哦了声“烧了吧。”
齐家虽是他舅家,但因为齐总督瞻前顾后的性情,他跟这位舅父一直不大亲近,改帮的地方他自然会帮,该用的地方他也不含混,只是懒得搭理他们的小心思。
叶知秋应是,裴在野忽然想到沈府那位孙表哥,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又挑了下唇角“罢了,留下它,放到我屋里。”
“要放到显眼的位置。”
他慢慢地补了句。
沈望舒身上一干净,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她想着这几天没少折腾四哥,便去院里的小厨房做了一盘粉糯糯的山药糕由于沈望舒跟沈长流反应了自己老吃不饱饭的事儿,沈长流索性给她修了个小厨房,又拨了两个厨子过来。
四哥吃东西那叫一个挑嘴,就连又肥又香的大肘子他都不喜欢,只有这山药糕,他之前虽然各种嫌弃,不过每回还能多吃两块。
她做好之后又淋了一勺桂花蜜上去,兴冲冲地提着食盒跑去了东跨院。
要说裴在野那件披风放的还真挺显眼的他直接把它搭在窗户上了,乍一看跟窗帘似的
所以沈望舒一进来就瞧见了,好奇地问“四哥,你啥时候买的斗篷啊还怪好看的。”
“不是买的,”裴在野抱臂,斜倚在门框上,偏了偏头“是一位远房表姐帮我做的。”
他说完,目光便落到她的脸上,等着她的反应。
沈望舒一脸的羡慕,伸手摸了斗篷一把“这料子一看就是好料子,绣工也精致,拿出去卖得值不少银子吧,我要是有这么灵巧又大方的表姐就好了。”
裴在野“”
他仔细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没有口是心非或者阴阳怪气等情绪。
他似乎是有点不高兴了,哼了声,随手把斗篷扔到一边“有事”
沈望舒打开食盒“你最喜欢我”
裴在野现在的心态简直可以称得上做贼心虚,听见什么风吹草动都要胡思乱想。
他感到自己心头砰砰乱跳,厉声打断“别自作多情了,我喜欢你什么”
“最喜欢我做的山药糕”沈望舒被他凶的有点委屈“我自作多情什么了呀,我每次做你都能吃好些,你干嘛突然骂我。”
裴在野“”
他脸色直要烧起来,又不想被她看到,直接转身回了屋,有些粗暴地撂下一句“我不喜欢”
沈望舒脸都气红了,咬着小牙气势汹汹地拎着食盒走了。
四哥这讨人厌的狗屁,狗人,死狗狗咬吕洞宾不是好人心
亏了她早上特意起来给他做的糕点,她以后要是再给他做吃的,她就跟他一样是狗
她又气又急,就没顾得上看路,到街角拐弯处的时候,不留神和一个高大人影撞上了。
她今儿带的是一只有些尖锐的花枝金钗,脑袋晃了一下,就听撕拉一声,直接把对面的袖子勾出一条小口子。
沈望舒终于回过神来,忙道歉“我不是有意孙表兄你怎么在这啊”
孙明煦先问她“没伤着吧”
他见沈望舒站稳,才笑道“我上午忙着去衙署交接公文,早饭没顾得上吃,姑祖母心疼我,特地唤我过去用膳。”
沈望舒想着反正她是死都不给讨人厌的四哥吃了,还不如让孙明煦拿去充饥,她忙掀开食盒“正好我做了点山药糕,表兄要是不嫌弃,吃几块糕点垫补垫补吧。”
孙明煦倒是没拒绝她的好意,冲她一笑,捏起一块山药糕吃了。
沈望舒看着他大氅袖子上的小口子,有些过意不去,拿出随身带的小针线荷包“我帮你缝两针吧,几下就好了。”
裴在野在屋里缓了缓神,又不由得懊恼。
她听到他说不喜欢,肯定颇为伤心。
她现在是不是在他的院子里哭的满脸是泪
他指尖轻点桌案,抬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空无一人。
裴在野微微错愕,又几步追了出去,脚步忽然一顿。
沈望舒看起来没有半点不高兴,把本该给他的山药糕全给她那该死的孙表兄吃了,两人坐在梅花树下的石桌边,她一边缝补着衣服,一边和他有说有笑的。
裴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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