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寥拍了拍他的肩头, 没再说话。
陆毓嘴唇动了动“您,您是怎么”
陆清寥垂下眼。
那日他被太子重伤,落下山崖之后, 侥幸被崖壁中横生的枯松挂住, 他昏迷了两日之后才转醒, 历经艰险爬下山崖, 一直在山中养伤, 直到近来他伤势好转,又听说陆妃派人入了梁州, 他猜测到这可能是大殿下派来接应自己的人, 所以才冒险入了梁州城。
没想到还没等他和大殿下派来的人搭上线,那一行人便死于非命, 他只得转投了卫府,以门客的身份暂居, 卫国公府的嫡女嫁与大皇子为妃,卫家上下天然的政治立场便是倾向于大皇子的。
卫巡抚看他来历神秘, 能动用的力量极大, 似乎极得大殿下信任, 自然对他照拂有加。
他缓了一下神色,和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帮我打听一个人,可好”他略有些无奈“我受卫巡抚所托, 来寻卫三姑娘。”
陆毓怔了怔,不由露出几分笑意来“这倒是赶巧了。”他抚了抚怀里的名琴“乐康郡主和卫三姑娘召我去弹琴, 四郎君清寥兄随我一道去吧。”
两人推开雅间的门, 正看见手忙脚乱的卫三姑娘和一脸尴尬的沈望舒。
陆清寥先唤卫三姑娘“三姑娘, 大人令您早些回去。”
他目光落到沈望舒身上, 认出她是方才那和自己絮叨许久的小姑娘,眼底又带了点笑意。
沈望舒还是很够意思的,一回来就通知卫三姑娘有人来抓她回府了,结果她这边话刚说完,逮人的就来了,而她两刻之前才和人家说过不认识卫三姑娘。
被现场抓包之后,面对陆清寥平和的目光,她的脸慢慢涨红,脚趾疯狂抠着鞋垫,不好意思地捏着泛红的耳珠,比卫三姑娘还要尴尬。
陆清寥瞧出她的尴尬,温声解围“女郎对朋友一片赤诚,令人动容。”
沈望舒听出他在夸赞自己,终于找回了些颜面,干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不是故意骗你的啦”
卫三姑娘趁机道“田先生,劳烦你在隔壁雅间等等,我好久没见朋友,这回也就是出来聚聚,我等会儿就跟你回去,你看成吗”
她又补了句“你的一应花用,我全出。”
她往日也算是个娇气人,在这位田先生面前却客套得紧,半点千金大小姐的款也不拿。
她说的颇为客气,陆清寥顿了顿,颔首应了,起身离开了雅间。
女孩们再次兴奋起来,乐康兴冲冲问道“这是你家亲戚吗气度当真出众。”
卫三姑娘一脸受了惊吓的表情,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不是,他是我爹门下的幕僚,姓田,叫田寥,学问极好的,还负责给我和我几个堂弟教书。”
乐康嘬唇吹了下口哨“还是师徒,那能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她拿拐肘撞了撞卫三姑娘“这人生得好,气度也是上佳,你就没动过心思啊”
卫三姑娘倒也大方“开始的时候送过几次点心,后来被婉拒之后,我就再没去触霉头了,而且他讲课严苛得很,我们姐弟几个都挨过他的手板,见他就怕得要命。”
再说这位虽出众,也不是她非常喜欢的类型,她比较喜欢殷勤体贴会来事的,试探几次见没戏也就罢了。
她想了想,带了点暧昧的表情“而且我觉着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了一时,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卫三姑娘一脸愁眉不展的“求求你们了,别管这田先生了,关心关心我吧,我们家最近可快愁死了。”
沈望舒问她怎么了卫三姑娘叹了口气“我长房的三叔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几个月前过世了,他那成婚不久的夫人倒好,上个月便搬回了京城,说是要陪皇后娘娘去了。”
卫三姑娘出自嫡出二房,不过他们嫡出一系一向亲厚,她说起自家三叔的死讯来颇是伤怀,见众人面露不解,她解释道“我那位三婶,名唤齐玥的,是出了名的才貌双绝,不光如此,她还是太子的表姐,当今皇后的内侄女。”
沈望舒听到齐玥这个名字,心里不由咯噔了声。
她虽没见过齐玥,但在梦里就齐皇后说过,说齐玥和太子是青梅竹马,齐玥才是最适合的太子妃人选,还说要不是因为她,齐玥早就嫁与太子了。
她想,太子那么讨厌她,除了他毁了他在女色上清白无暇的名声之外,多多少少跟这位齐玥也有点关系。
乐康一边嗑瓜子一边道“那位既号称长安第一美人,又号称纤阿夫人的齐玥啊,我听说过她。”
她吐出瓜子皮,取笑卫三姑娘“咱们这朝一向鼓励寡妇改嫁,再说人家还没改嫁呢,就是回去陪陪姑母,你们家这规矩也怪,这都要管”
卫三姑娘给她气死“讨厌”
她左右瞧了瞧,先把雅间的下人打发出去,然后压低嗓音,气哼哼地道“要只是回去陪皇后娘娘,我也不说什么了,可她一去京城,便流言四起,说什么太子和她青梅竹马,早对她一片倾心还说要不是我三叔趁太子伤重的时候横刀夺爱,她现在早就是太子妃了又说我三叔眼下遭了报应,纤阿夫人正好解脱,从此便能名正言顺的嫁给太子了,你们说这不是扯吗”
他们家对齐玥那是正儿八经的三书六礼,齐家也是同意了的,怎么齐玥回趟京城,他们卫家竟成了横刀夺爱的奸人要知道齐玥还没正式离开齐家呢,眼下还算得齐家妇,这一通流言蜚语的,当真难听。
可怜她那倒霉的三叔了,坟头的土还没干,坟头的草先绿了,草绿了也就罢了,又一口黑锅罩上来了,这叫什么事啊
这事儿沈望舒上辈子就知道了,闻言倒是分毫不奇,只是听到太子二字,她轻轻瑟缩了下。
楚妙安却轻轻皱了皱眉,乐康好奇道“那太子是不是真的倾慕那位纤阿夫人啊”
聊一聊京城流传的闲话倒罢了,卫三姑娘可不敢妄言太子的心思,她想了想,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我就不好说了,不过怎么说呢我们卫家也算是世家了,往日衣食住行也称得上豪奢,但三婶嫁进之后,竟比长房宗妇的架子还大几分,鱼虾只吃海里的,河里的嫌土腥,吃一道烤豚肉,只吃人奶喂养大的,不到一个月的小猪”
她迟疑了下“原来齐家是戴罪之身,这两年才勉强起复,要不是太子有几分看重,想来她也养不出这通身的富贵排场。”
楚妙安听太子看重哪个女人这话很不顺耳,她拢了拢腕间的玉镯,不由反驳道“那可未必,这排场听着吓人,也就是多费些人手银子的事了,甚至都不必太子亲自出面,只让账房拨些银子,救济舅家便是,可是太子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权势和富贵了。给点钱,拨些人手,太子动动嘴巴就自有人为齐家打点好,这也算不得多看重。”
乐康听她说的有道理,不由点了点头,沈望舒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巴。
卫巡抚虽官阶比楚总督低,但卫家出身名门,卫三姑娘对她半点不怕,直接顶了回来“要是能有人给钱给人让我过的舒坦,我得高兴死。再说太子那样日理万机的人,帮扶别人除了拨钱拨人还能做什么还能为哪个女子下厨做羹汤,或者缝衣服绣花不成”
这话说的俏皮,大家都是一乐。
楚妙安也实在想象不出太子给哪个女子下厨做饭的样子,只能不忿地扯了扯帕子。
沈望舒也跟着笑起来,想到为了她学下面的四哥,莫名自豪起来,觉着她家四哥比太子强太多了
大家闲话了小半个时辰,门外突然传来笃笃叩门声。
不轻不重,正好三下。
卫三姑娘不情愿地叹气“得了,田先生催我了,我先回去了啊。”
她说完便起身走人了,乐康本来想再待会儿呢,结果管事在外面道“郡主,世子来接您了。”
乐康一下比卫三姑娘还怂,一骨碌站起来,匆匆撂下一句我先走了。
剩下的几个姑娘也觉着无趣,招呼了一声之后,也各自散了。
刚才乐康叫来的琴师乐师弹琴唱曲,虽然是再正经不过的曲子,沈望舒还是心下惴惴,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掏出靶镜来照了一下。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沈望舒手里的靶镜没拿稳,直接飞了出去。
她一把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慌忙问车夫“怎么了”
她发现车夫走进了一处小巷,沈府的马车已经被七八个身手矫健的护卫团团围了起来。
车夫哆嗦着还没回答,前面马车上已经走下一个身穿天青色道袍的身影,他冲着沈望舒笑了笑“你的车夫驭术不精,惊扰了我的马车。”
沈望舒见他便吓了一跳,她这回倒记得行礼了,慌忙行礼“见过纪世子。”她连连道歉“我们不是成心的,真对不住世子,要不,要不我去请个大夫帮您瞧瞧然后,然后赔偿您的损失”
她说着说着就有点肉疼,纪玉津那辆马车看的怪贵的,也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纪玉津不禁一笑,声音和煦“我会请不来大夫吗”
沈望舒不知道他这句是什么意思,讷讷道“是我们对不住您”
其实纪玉津对她倒没做过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何,她心里颇是怵他,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盼着乐康出来解围。
纪玉津含笑问她“在找乐康想让她帮你解围”
沈望舒吓了一跳,忙摇头“不,不是。”她心下越发不安,低头嗫喏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纪玉津并未让她走,反是略略抬手,示意护卫稍稍让开一条道,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来。
沈望舒吓了一跳,往后大大退了一步。
“我一直便很想知道”纪玉津被她的反应逗笑了,神色带了点好奇“你为何这样怕我”
沈望舒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余光悄悄打量着周遭,看看乐康可能在哪。
纪玉津伸手,似乎想要做什么,就听巷外又传来一把男音“纪世子。”
纪玉津转过头,有点疑惑地道“卫巡抚。”他挑了挑眉“你怎会在此
卫巡抚后面跟着的,是清逸超然如玉树一般的陆清寥,他瞧了眼沈望舒,又看了眼卫巡抚,微微颔首。
卫巡抚会意,捋须含笑道“来和同僚小酌几杯。”他目光恰到好处的落在沈望舒的马车上“这是”
纪玉津偏头一笑“她撞坏了我的马车,我们正在商议赔偿。”
卫巡抚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陆清寥,才道“这是本官下属之女,若她有不是,本官代她和她父亲先向世子赔不是了,不过世子还是先让她走吧,一个女孩子家家,在巷子里抛头露面也不好,女不教父母之过,您到时候直接传沈少尹沈夫人去训话便是。”
纪玉津似乎没想到卫巡抚会突然帮沈望舒出头,眼神动了动,才转头道“既然卫巡抚都发话了,你回去吧。”
沈望舒松了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先是感激地看了卫巡抚一眼,又瞧见他身后的陆清寥,猜到卫巡抚的帮忙约莫和这位田先生有关,她用眼神向他道谢,跳上马车匆匆跑了。
卫巡抚也拱手“下官告辞。”
小巷转眼便空落落的。
纪玉津弯下腰,捡起地上那面摔的四分五裂的靶镜,用手指轻轻摩挲,低笑了声。
卫巡抚本来是顺路来逮女儿回家的,不成想经过这处暗巷,陆清寥恰瞧见这位沈大姑娘被纪世子带人围着,他便出声请他帮忙解围。
这位田先生来历神秘,面上瞧着温和,其实对人都淡淡的。
他不免起了几分好奇,笑着调侃“田先生好不解风情,方才怎么不亲自送那位沈姑娘回府”
陆清寥见那个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落难,顺手帮忙倒罢了,送她回去就太过了。
他平静道“那样未免太失分寸。”
卫巡抚一笑,不觉试探道“她是沈少尹家的千金,眼下还未许亲”
陆清寥刚一岁,大姑母便出嫁了,他三岁多的时候,陆家便天塌地陷,姑母也怀着身孕和离出走,所以他对那位姑父几乎没什么印象,唯一的记忆便是他姓沈,还记着他当时也因陆家之过入了牢狱。
这世上姓沈的人很多,何况沈姑父当年入的是重狱,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他倒未多想,只是对卫巡抚的试探有些微无奈,沉吟片刻,轻轻打断他的话“我已有未婚妻。”
他七岁那年,曾在忠心家仆的帮助下,偷跑来寻过大姑母。
那时候沈表妹已经三岁了,软软白白的,像一个小团子一般,她一点也不怕人,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直视着他,他只瞧了一眼,便觉着心都要化了。
那时候大姑母还没给她定下大名,只起了个小名月月,他便月月,月月的唤她,她扑腾着过来,像一只软乎乎毛茸茸的猫咪。
他和姑母交换了陆家的定亲信物,便毅然踏上了辅佐大殿下这条路,这些年颠沛流离,他既想专心辅佐殿下,又不想给她带来伤害,狠下心肠,再未联络过姑母和表妹。
但既已许婚,他日后定是要娶表妹的,所以多年汲汲营营,他心里仍有小小一处,为表妹留着。
可惜那块玉佩遗失了,也不知姑母和表妹如何她们应当还在那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小小村落里,过着平静无忧的日子吧。
陆清寥神色不觉温柔几分,难得多说一句“若我没记错,她也快要及笄了吧。”
沈望舒有惊无险地回了家里,还没喘口气呢,外面管事突然报道“大姑娘,王府派人给您送来了一面镜子。”
沈望舒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管事让四个小厮,抬了一面被红绸罩着的,一人多高的大镜子过来。
她愣道“是郡主送来的吗”乐康送她镜子干啥
管事摇头“只说是王府送来的。”他一面揭开镜袱,一面奉承了句“您得了巴陵王府的赏识呢。”
这是一面丈余高的铜镜,边沿雕刻着花鸟山水,连人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
沈望舒呼吸不觉急促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待到黑暗褪去,她仿佛又回到了东宫。
她想起来了一些事。
在她刚入东宫的时候,太子待她并没有很差。
作为一个戴罪之人,太子待她甚至可以说得上不错,他每天不管多忙,都会抽空来看她,会狠狠责罚怠慢她的下人,会给她带宫外的小玩意,还经常带她出宫走走,也不总是强逼着她做那种事。
齐皇后却极见不得太子待她这般亲近,有一日趁着太子去京郊处理灾情,齐皇后便叫人把她拖到了凤仪宫,以她魅惑太子,霍乱朝纲为由,光天化日之下,她要令人扯下她的裤子,将她按在春凳上狠狠地鞭打。
幸好太子及时赶到,救下了她,还为此和齐皇后翻脸,直接搬出了宫里。
可是,可是光天化日即将被扒衣羞辱的恐惧实在太深了,从那之后,她变得不爱见人,尤其是对太子,能躲着就尽量躲着,其实太子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她很害怕,生怕别人看见她和太子在一起,又来骂她妖女祸水。
她开始无比地思念起从小长大的长水村。
没过多久,纪玉津作为质子,来到了京城。
她和太子关系恶劣的开始,似乎就跟纪玉津有关。
她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方方巍峨古朴的铜镜,一片片的刀光剑影。
她还是被找了回来。
太子似乎很是震怒,她俯趴在枕褥之间,他从后狠狠地撞入。
“还跑吗”
“陆清寥和纪玉津合作又如何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
“纪玉津那样的人你也敢信”
“走了个陆清寥,又来了个纪玉津,你”
他的声音有些变调,跟往日不大一样,沈望舒神志恍惚,下意识地想转头看他。
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谁都不肯要我”
他嗓音哽了下,很快,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一滴冰凉的水迹落到她的背上,她以为是他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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