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会见室里,气氛压抑凝重。
林苏叶死死盯着隔桌而望的高大男人。
年长的头发全白,眉心皱着深深的川字,一双眼眸依然清亮犀利,多年军旅生涯让他脊背笔挺,他深深地凝望着对面的青年。
青年遗传自父母的容貌异常俊美,气质与对面的男人如出一辙的冷峻,他不敢与父亲对视,眼睫轻颤低垂,眼中水光闪烁。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你妹妹情况见好,我带着她去给你母亲和弟弟扫了墓,你要洗心革面,争取早日出狱。”
青年微微动容,却依然沉默无言。
男人起身离去。
林苏叶急得扑上去,伸手抓男人的脖子,“薛明翊你回来,你不能不管我儿子。”她急得回头看年轻男人,“儿子,你快开口呀,求求你爸爸让他救救你你快点开口呀”
这是她心肝大儿子呀,考上最好的大学,做生意赚大钱,竟落得个坐十几年牢的下场。
青年却缓缓起身,也跟着狱警转身离去。
林苏叶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她急得心如刀割,大喊着朝离开的男人冲过去,“都怪你你忙自己的工作却不好好管孩子,是你害得他们,我咬死你”
撞上他身体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头疼欲裂,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啊”林苏叶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猛得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呼吸阴冷却新鲜的空气,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四周。
乡下阴天的夜晚无星无月,屋子里更是漆黑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什么。
她有一种深陷噩梦不知身在何地的感觉,慌忙伸手摸向旁边,待摸到一个温软又小小的身体以后,她爱怜地摩挲着,喜极而泣,“哎呀娘嘞,竟是做那么一个邪性的梦,跟真过一辈子似的,可吓死我了。”
她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被窗纸破洞钻进来的料峭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忙披上棉袄抚摸着胸口让咚咚的心跳平缓下来。
她生于1950年正月十六,没有读过书,顶多小时候跟着奶奶描花样子听故事看社戏,大了以后看过样板戏、革命电影,要说见世面那真的没有。
可她却突然做了一个非常真切的梦,真切的程度就跟自己在里面过了一辈子似的,不但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感受也真真切切。
一开始她感觉是做梦,堂妹来找她说听人讲姐夫在外面有个相好的,还总给那个女人汇钱。
林苏叶并不信,自己男人是个跟领导和亲爹妈都没什么话说的闷葫芦,他能在外面有个相好的
薛明翊又高又俊,第一眼很招女人稀罕,可他为人又冷又闷,从不和人闲聊,尤其那双黑黢黢的眼眸看人的时候跟刀子一样冷飕飕的,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都不怎么敢跟他说话。她和薛明翊结婚八年,也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勇敢了一把,后来每回家探亲就会闷头干活从不闲聊,她和他也没有什么话说。
她很难想象他会有别的相好。
可堂妹说多了林苏叶就犯嘀咕,打算去部队问个清楚,谁知道路上失足落水淹死了。
死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个类似广播里的浑厚男声说可悲可叹,正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死亡,拉开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序幕。
通过男人的介绍,她知道这是一个电视剧,而他是旁白,她了解到很多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
她变成一个透明人,跟在薛明翊和自己孩子身边,可他们却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她死后过了几年,薛明翊就把家搬到城里去,那个女人做了他们邻居。女人是他战友的老婆,战友死后就成了寡妇,有事没事就爱找薛明翊帮忙。他工作忙,没时间管家里,却把钱给奶奶,还分给那个女人一部分帮忙养家。
女人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和薛奶奶关系好,也帮忙照顾孩子,两家好似一家。后来女人还托人试探,想撮合她和薛明翊,但是薛明翊拒绝了,她便嫁给他另外的战友。婚后,她明明有老公却依然喜欢找他帮忙、借钱。
薛明翊工作真的很忙,他原本就是部队骨干,后来接连升职,还要执行秘密任务,经常不在家。
家里三个孩子就跟着奶奶。
林苏叶眼睁睁看着俩儿子被奶奶惯得不像话,大儿子不爱和人打交道,只喜欢看书、投机倒把赚钱,二儿子就喜欢学哥们儿义气,跟一帮三教九流混一起。
奶奶重男轻女,对孙女没什么关爱,导致小女儿任性跋扈,不服管教,爱上二哥的一个痞子哥们儿。
那个青年大她十岁,一身痞气,讲究什么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对小女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导致她屡次崩溃,最后精神失常。
大儿子讨厌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女,而小儿子为人仗义,又喜欢逞英雄之气,总护着那女人的女儿,大儿子就和弟弟渐行渐远。
因为父亲忙于工作又不善表达,孩子犯错他只会严厉地批评或者惩罚,却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交心 ,导致父子间也越来越疏远,见面不知道说什么的那种。
通过旁白的介绍,林苏叶知道那女人的女儿就是这个电视剧里的女主,男主是一个吊儿郎当的高干子弟。
这个故事讲的是男主少年时候叛逆、痞气,后来对女主一见钟情,各种强取豪夺,分分合合,在女主善良坚强的感化下渐渐改变恶劣性格,浪子回头,在新时代的浪潮中创业奋斗,几经悲欢离合,最后大团圆的故事。
梦里有很多很多事情,那个女人创业、男女主读书、爱恨纠葛、创业等等,林苏叶却懒得去想,她只想关于自己孩子们的地方。
旁白说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反派,一个是炮灰男配。
因为女主和男主的拖累,害得她小儿子惨死,大儿子怀恨在心,设计了一系列的报复计划,却在差点杀死男女主的时候因为妹妹的出现及时收手。
他不能伤害自己的亲妹妹,最后却锒铛入狱。
浑厚磁性的旁白他极其聪明,若是走正道必然大有可为,可惜人生没有回头路,好在他还良知未泯,不会伤害自己的血亲妹妹。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命运不能再回头,他们的结局注定,谁也不能逆天改命。
林苏叶破口大骂“狗屁,我的孩子不会这样的。”
可不管她怎么骂,没人回应她,她就那么飘飘荡荡跟着里面的人走了二十年。
想到这里林苏叶更睡不着,以她的见识根本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噩梦吧
她还好好的活在家里,女儿小丢丢的才三岁,梦里那些狗屁倒灶都是假的。
可万一是真的吗
毕竟她梦见的那么真实,真在里面过了一辈子似的。
林苏叶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代入了那道浑厚磁性的男声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谁也想不到会发生什么,这个漂亮的乡下妇女也不知道自己数日后就落水而亡。这是既定的宿命,剧中的人物是无法逃脱的。
那浑厚的声音带着魔力,让林苏叶打了个冷战。
胡说八道,什么既定的宿命不能逃脱宿命是个什么鬼东西,她的三个孩子好得很
她回忆了一下,梦里说伟人会去世、运动结束、恢复高考、知青回城、改革开放、进城打工这些她根本不懂,都是那个男声说的,这些至少得明年才能验证。
眼下的话
林苏叶心头一动,梦里说薛明翊最近陆空联合演习,他拿了团体第一、个人第一,得了一大笔奖金。
如果这事儿是真的,那就说明她的梦都是真的。
想到这笔钱林苏叶不淡定了,这钱后来被那个女人借走了
现在自己和孩子还活得好好的,不管梦是不是真的,自家的钱不能被别人“借走”
梦里那个女人借走那么多钱,一分也没还过。
薛明翊个木头,居然也不知道要回来。
他就知道忙自己工作,都不管孩子,让三个孩子长歪了。
气死她了
管他电话多贵,这就去大队部打电话骂他
某大军区x省军区x军部。
首长们正在开会,与会计臆想的彬彬有礼和气讨论不一样,军部和大队部一样烟熏火燎,甚至臭脚丫子味儿都差不多,几个男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拍桌子对吼。
这一次野外训练是陆空两部分联合组织的,薛明翊等几个优秀的团、营干部被挑选加入队列,要求更强度训练,适应更复杂更多变作战环境。
薛明翊的直属师长满脸带笑,旱烟卷烧着手指头都没感觉,他跟邻座的师长竖起大拇指,得意道“这一次野营训练薛明翊可真是这个我瞅着你家那个裤子都没了”
跳伞以后谁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可能是密林,也可能是没有路的荆棘丛,反正身无长物各人自求多福。
到最后很多人身上连遮羞的衣服都没了,可人家薛明翊依然板板正正随时都能拉出去拍结婚照一样。
瞧,优秀是一方面,能体面优雅的优秀,那就更了不起啦。
老领导甚是欣慰。
他说着就又去掏邻座的烟丝,却被对方摁住了,大手往裤兜里使劲揣了揣,不肯分享那够劲儿的烟丝。
你显摆就显摆,还抽着我的烟跟我显摆
美的你呢
“老陆你得意吧,我瞅着空军司令部看上你宝贝疙瘩了。”
陆师长浓眉竖起来,“那不成我还等他接班呢”
这时候通讯兵进来跟薛明翊耳语两句说家里来电话。
他闻言便和旁边人说一声然后去了通讯室。
让总机一级级转接的时候薛明翊还有些纳闷,家里到底什么事儿居然会给自己打电话。
这年头发电报都容易吓到家里人,会觉得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若是普通人家打电话那跟天塌了差不多。
薛明翊向来冷静沉着,天大的事儿也不见半点慌乱,就去年初他爹病重家里也是写信说的,最后时刻才发了个电报让他回家见最后一面,所以今儿打电话就有点奇怪。
他身材高大,眉眼冷峻,过于凌厉的气势会让人忽略他英俊的容貌,让对面的通讯女兵都不敢偷摸打量太久。
等了好一会儿电话终于接通,对面有人拿起电话,一个男人喂喂两下又叫“明翊媳妇,电话通了。”
薛明翊“”
媳妇儿居然给他打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儿
他握着话筒,下意识放软语调“喂,是我。”
他自以为语气温和,却把对面女兵吓得一个激灵,我的妈呀,薛团还真是吓人,跟自己媳妇儿通电话都这样冷言冷语的,看起来夫妻感情不大好
对面林苏叶两只手用力地攒着话筒,跟举着炸药包一样紧张,自己想的热血沸腾是一回事,要骂人就是另一回事。
她不敢骂薛明翊
她没胆儿。
对面的薛明翊静静地等她开口。
林苏叶试探道“喂”
声音太小,几经周转,到薛明翊那里几乎听不见。
他侦查兵出身,五感格外敏锐,到底是听见了,“是我,什么事儿”
林苏叶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她想打电话想求证梦的真假,想问问他是不是刚陆空联合演习,他拿了第一得了一笔奖金。这会儿被薛明翊冷淡的腔调冻得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她不能这么问,这么问那不是坏事儿吗
要薛明翊问她你怎么知道的她咋回答
薛明翊没等到她的回话,微微蹙眉,“嗯”
林苏叶脱口道“当初结婚,你许我的彩礼啥时候给”
薛明翊微微挑眉“你要什么”
当初结婚时间比较仓促,薛明翊说三转一响只能给她准备一样,让她挑,她当时害羞说不需要。
因为乡下结婚有个十块彩礼再给做两身衣服就不错,很少再准备其他的,三转一响那是城里人的讲究,乡下人没那个档次。
薛明翊当初没来得及买,后来陆续给家里添置钟表、自行车,收音机要废电池,家里没通电,林苏叶不肯要。
林苏叶“缝纫机。”
她怕薛明翊嫌弃她无理取闹,“现在结婚的年轻人都要缝纫机。做衣服不用手缝,省事,还快,我也要”
对面没有立刻回应,林苏叶怕他不答应,还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听他低沉磁性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入耳中“好,给你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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