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头嘴里一边嫌弃铜丝太粗不韧, 一边手里来回搅缠,借了一个木框随意当作架子,把手里的金属丝绕在上面, 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形状, 等到丝线多一些之后,阳光照射过来,能看到泛起深浅不同的光泽,模糊可见一只兽形。
白子慕看见了, 伸手想摸。
贺老头握着他小手,挪到一边叮嘱道:“子慕, 这个可不能摸啊,你手太嫩,这金属丝又这么细, 碰一下要出血口子。”
白子慕收回手, 但是看到贺老头自己手指灵活地穿梭在丝线中时, 又疑惑了,小孩还记得他的话,不敢去碰那些金属细丝, 就伸手摸了摸老人的手:“爷爷的手没事。”
贺老头笑道:“爷爷的手当然没事了, 你瞧。”他翻过来给小朋友看, “这么多茧子哪。”
白子慕碰了一下, 低声问:“爷爷, 什么是茧子?”
“唔,就是, 干活干多了就有了, 你不用知道这个, 以后爷爷疼你, 你不用干这些,读读书写写字就行啦……”贺老头一边忙碌一边跟小朋友说话,两边都不耽误。
陆平在一旁听得很有感触:“师父说得对。”
贺老头看他一眼,问:“你家里那个孩子,今年该上初中了吧?”
陆平挺高兴,点头道:“对对,您老人家还记得他呀。”
“怎么不记得,依你的性子一定照顾得很好,孩子在家都不怎么干活吧?”
“那倒没有,我怕他以后不习惯,在家天天让他干活。”
“……”
贺老头用的手法叫金筐宝钿,手法古早,有正式名字的时候大约要追溯到唐代。这手艺是宫廷技艺,极少外传,即便偶有出现也大多为炫技之作,贺老头今天手痒,难得白子慕跟他要个什么东西,特意用了最拿手的技法。
他先用金属细丝绕成边框,后又让陆平把那些打磨好的易拉罐鳞片拿来,缠绕镶嵌,层层叠叠,用手编织。
白子慕看不懂,但瞧着爷爷一双粗糙的大手略微抬了抬手指头,立刻就变化了一种花丝,银白的小鳞甲哗啦啦跟随起伏,小嘴微微张开都未曾发觉,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素丝为界,反转花丝做了底纹,后又用了拱丝把那些薄片小鳞甲支撑住,很快就编制成一件银光闪闪的“宝甲”。
他招手让白子慕过来,对他道:“看好了啊。”
白子慕高高兴兴站在那看,就瞧见贺老头拿了把水果刀来,干脆利落地砍了两下。
白子慕:“!!”
贺老头把水果刀放下,拿起那件小宝甲,抖了抖,纹丝未坏,给小孩炫耀完了之后,这才给他换上。
白子慕伸手摸了一下,还在震惊:“爷爷,它好软呀。”
贺老头心里得意,但嘴上依旧道:“那当然,要不然怎么叫‘天蚕宝甲’,又贴身又软才行!”
看起来冷硬的金属丝和细小鳞片,完全没有影响小宝甲的柔软,即便是一个孩子穿着躺卧翻滚,也不会碰伤。这也是贺老头最得意之处,以往匠人做的都是饰品,而他做出的东西不同,除了装饰性,若是他想,使用功能也能兼顾。
贺老头又对他道:“子慕,挺胸抬头!”
白子慕站在那,努力挺起胸脯,像个骄傲的小将军。
贺老头乐了,道:“对,就这样,进里屋去,那边有个镜子,你转着照照看。”
白子慕绷着身体,同手同脚走进去了,过了一小会小朋友就从里面跑出来,小卷毛都开心得飞起来,蹦蹦跳跳牵着老人的手要他进去一起看:“爷爷,我胸口有只小老虎呀!”
贺老头心知肚明,但还是跟他进去瞧了下。
镜子前,小朋友得意地转来转去,他身上的小鳞甲大小不一,最小的不过米粒大小,大一些的也不过鱼鳞大,此刻驯服地贴在他身上,随着转动而泛出深浅不同的光泽来,侧面向左,隐约可见到一只侧卧的老虎,侧面向右,则是猛虎回首,威风凛凛。
白子慕可太喜欢这件天蚕宝甲了。
爱惜地摸了又摸,都不舍得脱下来。
贺老头也不吭声,就在那看着小孩,满眼都是笑意。
陆平在一旁夸道:“师父您这手艺就是不一样,咱们宝华银楼的老师傅至今还念叨呢,哪怕给了同样重量的金银,也打不出您这样富贵的效果。”
贺老头道:“我做这个又不是为了卖钱。”他就是觉得好看,瞧见漂亮的金属细丝薄片,就想捣鼓成什么物件摆着,光是这样就很满足。
陆平跟了他许多年,知道贺大师的喜好,又改口去夸这件宝甲,还有穿戴上更显漂亮的小朋友:“对对,这宝甲摆着就好看,咱们子慕穿上就更漂亮了,回头伯伯给你打一把竹子做的弓箭,你拿着就是小将军啦!”
“伯伯,是和哥哥的弹弓一样大的吗?”
“比那可大多了!”
“哇——”
贺老头在一旁都听乐了,他特别喜欢看白子慕一脸期盼的小模样,小孩眼睛亮晶晶的,跃跃欲试的样子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崽,围着人打转。贺老头从事这个行业,接触的金银珠宝多,喜欢漂亮事物,自然也喜欢白子慕这样漂亮的孩子,光是瞧着就觉得有灵气。
陆平趁机在一旁敲边鼓,小声道:“师父,这件瞧着好,但那也是靠您的手艺,依我说还是缺了点东西,您看哪,这金丝不够细长,不够韧,这上头几个铝片看着也太寒酸,要是换成金珠,做成连纹珠,这在阳光底下一照,咱们子慕胸口的那只小老虎可更威风了……”
贺老头看他一眼。
陆平吓得闭上嘴,小心翼翼瞧了老爷子神色,见他没发怒的样子,又露出一个憨厚笑容来,喊了一声师父。
贺老头摆摆手道:“你这心思太重,好好干你的活儿吧,我有安排。”
陆平一颗心怦怦跳动起来,他很想问一问老师是不是要出山,但又不敢去问,生怕刚才得到的那一丝希望被打破,也不知怎么的,心口热气涌上,把眼眶弄得泛红湿润。
贺老头瞪眼,低声训他:“哭什么,我今儿又没训你!”
陆平哽咽道:“师父,我这是高兴……”
贺老头催他走,赶着他出去做饭去了,陆平拿手背擦擦眼泪,起身去了。
他今儿要烧一桌好菜,有师父这一句话,他这趟就没白来。
陆平系上围裙的时候,心里的感慨已经换了一个方向,他觉得白子慕可真是他们兄弟的小福星,甭说之前的那八万块钱是入股制衣厂,就算白给董玉秀,也花得值了。
雷家老宅后院里有棵高大乔木,夏日乘凉最合适不过,午饭就摆在了树荫下。
白子慕得了天蚕宝甲,中午吃饭都没舍得脱下来,小朋友挺臭美,额头上的卷发都微微汗湿了,也只擦一擦,坚持穿着。
这衣服在屋子里还好,到了阳光下就瞧出陆平打磨手艺的精细,一片片的小鳞甲微微带着弧度,被阳光照射得波光粼粼,若是光线再强一些,它就更亮了,小朋友整个人简直都在发光。
雷爸爸坐在斜对面,简直要被闪瞎了眼。他吃饭都不专心了,吃两口饭,就忍不住抬头去看一眼白子慕那边,昨天的印章他还没找到,今天怎么又多了一副纯银铠甲啊?
吃过饭,雷爸爸端了碗筷去厨房洗。
白子慕也跟着去帮忙,小腿跑得很快,瞧见雷爸爸弯腰把剩饭倒在一个铁桶里,忙道:“雷爸爸,不要把剩饭都倒掉,哥哥还没吃饭呀!”
雷爸爸听见笑了一声,道:“这是喂猪的。”
白子慕仰头看他,忧心忡忡:“那让哥哥先吃一点,剩下的再给小猪吃,可以吗?”
雷爸爸哈哈笑起来,揉了揉他小脑袋:“我给你哥哥留了饭,他一会回来就能吃,不用吃这个。”他怕小朋友担心,牵着小手带着去看了一下单独留起来的一份儿饭菜。
白子慕踮脚看到了,这才放心。
雷爸爸见厨房左右没人,抽空问了一句:“子慕,你穿的这个也是爷爷给的吗?”
白子慕点点头,挺起胸口,努力给他展现自己胸前特别威风的小老虎。
雷爸爸看到,心情更复杂了,这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小心问道:“爷爷给你的时候,说什么了没有?就是,你这件衣服叫什么呀?”
白子慕骄傲极了:“它是天蚕宝甲,刀枪不入,可厉害啦!”
“可以给雷爸爸看一下吗?”
“嗯!”
雷家人在白子慕的认知里,都是家里人,他乖乖脱下那件小铠甲给对方。
雷爸爸拿在手里研究半天,也没看出是什么材质,这工也太细了,上面打磨的鳞片也就算了,编织成整件“宝甲”的底层金丝银线他即便摸在手里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金属丝极细,软得不可思议,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简直像是在展厅里才能瞧见的艺术品。
他把那件小铠甲又还给了白子慕,帮着小孩穿上。
小朋友手太小,有几个暗扣一直弄不上,雷爸爸小心翼翼帮他系好,叮嘱道:“子慕啊,这个你穿的时候一定要爱惜,要小心一点知道吗?”
白子慕困惑道:“可是它很结实,爷爷用刀子划了好几下,都好好的呀。”
雷爸爸:“……”
白子慕摸了摸胸口,仰头开心道:“雷爸爸,我下午可以和哥哥一起去玩儿啦~”
雷爸爸疑惑:“怎么,你哥哥他们不带你玩儿吗?”
白子慕摇头:“是我自己不想去。”
“为什么啊?”
“哥哥说太危险了,容易受伤。”白子慕摸了摸胸口,带了几分自豪,“我现在可以去了,雷爸爸,它保护我,我就不会受伤了对不对?”
雷爸爸神情复杂,一边觉得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一边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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