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头背着一个包, 拦在那道:“这么巧啊,你们这是去哪儿?”
雷爸爸听家里人提过这位,刚喊了一声“贺老先生”, 就瞧见对方走近了拿手遮着阳光贴在车窗那看了一眼, 笑道:“还有空座哪?”
白子慕在后座听到他的声音醒了, 爬坐起来喊了一声“爷爷”。
贺老头又问前面的司机:“小雷啊,你这方便捎我一路吗?”
雷爸爸赶忙道:“方便,方便,老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贺老头背着行李上车,坐下之后道:“你先开,我想想。”
雷爸爸:“??”
雷爸爸听说过搞艺术的人随性而为, 但没见过这么随意的, 战战兢兢开出东昌市。路面开始变得坑坑洼洼, 两边树木也逐渐开始逐渐茂密的时候, 终于听到坐在一旁的贺大师开口了。
“小雷啊,你们这是要去乡下吧?”
“哎, 对对。”
“我听说你们那边有山有水,风景还不错,我这不最近在正好想画画吗,打算过去采采风。”
贺大师说完,又问了乡下哪里风景好,雷爸爸不疑有他,沿路给他指了。路上聊了一阵,雷爸爸发现这个怪老头其实脾气不坏,尤其是在瞧见老人家一脸不情愿但还是吃下白子慕给的水果糖的时候, 他忍不住笑了, 低声试探问道:“老先生您这次突然来乡下, 是躲谁的吧?”
贺老头长叹一口气,道:“躲我徒弟,整天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快烦死了。你不知道,我那个徒弟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干活,这天气热得不行,他还在那劈柴,非说冬天能用;大早上起来就咚咚咚剁馅包饺子,吵得我头疼,还有我那衣服,一天一洗,兜里放个卡片也一张张摆在外头晒,一点隐私都没有……”
雷爸爸笑道:“那是孝顺您。”
“这份儿孝顺给你吧,我不要!”
“……”
贺老头一气儿说了许多,最后哼道:“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了,我说他两句,动不动就抹眼泪,打不得、训不得,我干脆自己跑了,那房子给他住吧!”
老爷子是真的待不住了,陆平照顾的太好,他不习惯,这么多年一个人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有个人在身边太怪了。
白子慕还小,大人的话他只听懂一半,知道爷爷要跟他们一起回乡下之后,明显开心起来。
小朋友坐在后座那,乖巧往外看,对一路的风景都很好奇。
雷东川脖子上挂了他的小水壶,之前担心弟弟睡着了磕着,这会儿见他不睡,就凑过去喂他喝了一口水。雷东川偷懒没摘下来,白子慕就跟他凑近了些,仰头喝水的时候,小脑袋磕到了雷东川的下巴。
白子慕摸摸头,去看他。
雷东川倒是没感觉,抬手也摸了一把下卷毛,凑近了给他吹了一下:“吹吹就不疼了。”
白子慕还在摸头,他觉得还有一点儿疼。
乡下。
雷爸爸的车转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平整的路,开进村里。
雷家村住在一个山坡上,周围都是桃树,这个时节桃枝上已结了蜜桃,沉甸甸挂在树枝上,坡下还有大片郁郁葱葱的高大果树,也挂了小果儿,但是离着远,一时瞧不出是什么果子。
雷爸爸把车停在半山腰一处大宅子前,宅子一周围了红砖墙,有一扇大木门关着,敞开足以容纳汽车开入。
雷爸爸招呼雷东川先下车和他一起把大木门推开。
雷东川起身的时候,白子慕也要跟着,雷东川按住他道:“小碗儿,你在车上坐一会,一会进去还要开一段路。”
白子慕不太懂他的意思,但还是听哥哥的话坐在那。
贺老头也下车帮忙,那木门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瞧着风吹雨淋地满是斑驳痕迹,但木料特别厚实,推起来还挺费劲。贺老头拍了拍那木门,仰头看了一眼,别的不说,光这道门,就够气派,想必雷家祖上也颇有些钱财——现如今想再淘换这么宽大的木料可是不好找。
车开进去之后,贺老头才明白刚才雷东川说的“开一段”什么意思。
雷家祖宅建在半山腰,环形套嵌,如今外面的那些房舍破败了,已经拆了一些,腾出偌大的院子和一片空地,已经不怎么用了,而雷家人只住在后面的一套内院中。
贺老头跟着背包走进去,环视一周,瞧见庭院前弯折门廊,先笑了一声:“嗬,你祖上还挺阔气,这样的院子我好久没见着了。”
雷爸爸笑道:“听父亲说,以前家里人挺多,有些亲人之前搬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在这守着。”
贺老头问:“你父亲是长子?”
雷爸爸应是。
贺老头视线落在不远处被荒草遮掩了大半的石屏风上,上面一些雕刻的人物已经被砸得破破烂烂,只是覆了青苔,也看不太清楚原本的面貌。他心里本就有个猜测,听到雷爸爸的话,确信了七八分。
那场运动之后,亲人离散的不知凡几,还能收回祖产,并且教导出这么两个优秀的儿子,实属不易。
雷家老爷子名叫雷长寿,他一听就汽车声响,立刻就推门出来了。老人是第一次见白子慕,但在电话里早就听说过“小卷毛”好多次,见到这孩子高兴地不行,又听儿子介绍了贺大师,更是连声道:“久仰,久仰!”
贺老头以为是客气,但是雷长寿摇头道:“我是真的听过老先生的名号。”
贺老头摆摆手道:“我虚长你十来岁,你若瞧得起,喊我一声老大哥就是。”
雷长寿却是不敢,贺老头眼瞅着就要吹胡子瞪眼,却听到对方笑呵呵道:“老先生忘了?您和我家中长辈称兄道弟,我怎么敢乱了辈分。”他提了名字,见贺大师依旧茫然,又道,“原先济南府的福兴顺榨油厂,就是我们家的,我们老爷子还请您给一位姑姑打了一副嫁妆……”
贺老头恍然,问道:“可是那套‘彩凤呈祥’?”
雷长寿连声道:“对对,当年可是在济南府热闹了好一阵,老先生手艺好,实在是印象深刻。”
贺老头也想起来了,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当年确实给许多人家打了传承金饰,济南府的雷家他有印象,对方家产丰厚,为人急公好义,十分豪爽。他张口想问候对方,但是只张开了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雷长寿笑道:“老先生莫怕,我家中人尚好,有些去了外地,有些还留在济南府,只是这里是祖宅,家里老爷子临终托付给了我,这才搬来东昌。这里虽是小城,但也受到的波及少,不过是毁坏了些房舍,没什么大碍。”
雷爸爸招呼两个小朋友去车上搬行李,留下地方,让老人们叙旧。
白子慕突然来到陌生环境,下意识想找最近亲的人,他被雷东川牵着手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去看贺老头。雷东川贴在他耳边小声道:“小碗儿,我带你去看兔子,去不去?”
白子慕仰头看他。
雷东川努力争宠,指了后边小院给他:“就在那边,我爷爷养得可好了,今年还有小兔子,跟你巴掌这么大,棉花团一样……”
白子慕被他哄着一起走了。
堂厅里,两位老人坐下正在喝茶。
他们都经历颇多,坐下聊了一阵,嘘嘘感慨。
贺老头讨了一盏茶喝完,背上包又要走。
雷长寿惊愕,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贺老头道:“我来的路上瞧见这边风景不错,西边那山上还有个道观,我本就是要画些风景,打算在那个道观里借住几日……”
雷长寿连忙摇头:“这我可做不了主,要不你回去跟那俩小的商量吧,尤其是子慕,他可是天天盼着你一起过来,在电话里说了好几回了,说他也有个爷爷,一直念叨你呢!”
贺老头心思微动,硬了这么多年的一颗心,难得心尖上软了一下。
好像是被小蚂蚁咬了似的。
很轻微,但无法忽略。
小卷毛拿他当成亲爷爷一样对待,那孩子还小,分辨不出,还会拿他去跟人夸耀,贺老头甚至都能听到小朋友语气自豪地跟人说自己也有爷爷,童声稚气,一片赤诚。
门口有小孩的脚步声,白子慕头一次跑在了雷东川前头,从外头矮窗那瞧见小孩的头发卷翘起来一撮儿,晃动着跑进来,扶着木门抬脚迈过门槛,瞧见他先弯着眼睛笑起来:“爷爷!”
“哎!”
贺老头下意识答应一声,拿着行李,忽然就走不动了。
小孩开开心心跑来,牵着他手要出去看兔子:“爷爷,我们去看雷爷爷养的兔子,好多、好多!可白啦!”
贺老头跟着走了两步,小朋友发现了他手里的背包,仰头困惑看他。
贺老头想了想,还是把行李放在一旁的木架上,笑道:“走走,看兔子去!”
白子慕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还在跟他比划:“爷爷它们这么走,耳朵这——么长呀!”
“哦?跑的快吗?”
“没有小乌龟快~”
……
一老一少往前走远了,雷长寿笑着摇摇头,把贺大师的背包拿下来,放去了一旁的耳房。
他知道儿子要带两个小孩回来过暑假,就已经把一旁的七八间空房都收拾出来了,小孩喜欢新鲜,他这里也没有其他什么好东西,收拾干净几间空屋子,权当给他们游戏时腾个地方。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能遇到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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