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印象中, 辅事向来是风轻云淡的。

    即便是为崽鼓掌,经幡下的眸子也比水还要澄澈。

    付长宁看到辅事握着杯子的手指明显顿了一下。

    辅事沉思片刻“你的意思我已明了。”

    “光明了有什么用你得做点儿什么解决这个问题。”付长宁说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从那利落的长腿往上朝中心处瞅。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缩了它, 缩了它。放在身侧的手也有些蠢蠢欲动。

    “莫想。”辅事换了个坐姿,单腿抬起交叠在另一条腿上。

    见鬼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付长宁愕然,“辅事可是修习过窥探人心的术法”

    快回想从刚才踏进来她脑子里有没有出现什么不该想的。

    “未曾。”

    付长宁拧着眉头,不是很相信, “胡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凡所见色, 皆是见心。”

    呃, 是这样吗

    付长宁搓了把脸试图褪去尴尬。

    仔细想想跟辅事为崽鼓掌这几次,吃亏的好像是自己。她一直在疼。

    话题转得生硬,“辅事, 来寻我做什么”

    “有求于你。”

    付长宁诧异“求我”

    辅事放下茶杯,浅浅笑了一下, “过来。”

    付长宁不明所以,走了过去。距离辅事三步时, 他十指结印、指蘸朱砂,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感到微凉二指贴着眼皮子在眼球上划过。

    跟着眼前一红。

    付长宁睁开眼睛,五柳镇在她的视野中宛如一个蒸笼,冒着腾腾的绿色热气儿。离这绿色近些, 胳膊上就会因排斥不详而浮现出一层鸡皮疙瘩。

    “豁,这是什么东西”付长宁吓了一跳。

    “怨气。”辅事视线穿过敞开的窗户延伸到整个五柳镇,“深重怨气仅有三成随着娃娃仙的消散而消失, 剩下的七成犹如阴云依旧死死地扣着五柳镇。只要时间足够, 这种体量的怨气生出第二个、第三个娃娃仙不成问题。”

    “辅事你失职了。你不去解决, 还有心思在慢悠悠喝茶。”付长宁抓住辅事的小辫子。

    辅事睨了一眼付长宁。

    那神情怎么说呢就让人感觉她有点儿耳背,得说个七、八遍才能懂。

    “辅事,我不喜欢你的眼神。会让我感觉自尊受到了侮辱。”

    辅事“讶”了一声,“你看出来了抱歉,下次我会藏得好些。”

    藏、得、好、些

    简直理不直气也壮。

    换成任意一个心怀不好意图的人,被对方当场戳破都不免面带难堪。但是辅事不,辅事极为坦坦荡荡。甚至坦荡到你会产生一瞬间的迟疑,然后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逐渐难堪起来。

    哦,差点儿忘了。辅事是妖修,算不得人。用人行事心理揣测侧踏

    这个借口勉强安慰了付长宁。

    辅事叹了口气,“怨气属礼乐规则,这里没人比你精通。我有求于你,是因为只能是你处理。”

    付长宁恍然大悟。

    走了两步,拖过桌子另一边的凳子送到屁股底下。眼角扬起,整个人带着一点儿嘚瑟。

    这个表情辅事见得多了,洋洋得意并因有所依仗而心高气傲。付长宁甚至变本加厉端起架子。

    奇异的,他并不感到厌烦。反而觉得付长宁多了几份活泼俏皮。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躲在付兄身后,羞涩、胆小,还有几分敬畏他。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那种敬畏从何而来

    他当时手轻抚上自己的面容,化形多年,这张脸并不差,那么容易吓到小孩子吗

    后来聂倾寒跟人跑了,她依旧十分守规矩,甚至有一些怯懦。他不是没有遗憾,不免感慨付兄的女儿子不类父。

    这么多年来,能让他意外的事情一个手掌都数的过来。付长宁算一个。

    辅事抿唇浅笑了一下。

    微愣。

    他的人生太长,近百年又公事繁忙,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神情。

    大约是因为她乃付兄的女儿,他对故友的情谊有几分转移到她身上了吧。

    辅事这么安慰自己。

    “辅事,我很忙。没那么多空闲的时间给别人干活。当然如果对象是你的话,通融一下也不是不行。”

    “讲。”辅事喝了口茶。她几乎要把我要谈条件五个大字写在脸上。

    付长宁心生忐忑,边说边期待地盯着辅事,“我也不指望你小了,人身都是肉长的,割了也不大现实。你能不能轻点儿,我真的好疼。”

    辅事一口茶水咳了出来。

    与此同时,房间门“哐”地一声推开。两扇门摇摇欲坠。

    程一叙面带沉色、跨步而来。

    付长宁心惊肉跳。程一叙在房外,方才两人的话他听进去多少

    他已经知道她与辅事之间有苟且

    知道她珠胎暗结吗现在来清理门户吗辅事,辅事会庇佑她吗

    不,大概率她和辅事一起被处理。

    “楼、楼主。”付长宁怔愣一瞬,不知所措地瞅着辅事。有几分埋怨,辅事,你不是很擅长结界吗你的结界怎么不罩着客栈呢

    辅事倒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辅事抬眸微笑,“楼主,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

    “没你的事儿,一边去。我找付长宁。”程一叙眼睛看都不看辅事,直勾勾地冲着付长宁,一副来算账的模样,“你授意掌柜说客栈没地方、赶我去外面住”

    程一叙没听见付长宁虚惊一场,面上放松下来。

    辅事重新拿了个茶杯,给程一叙倒上茶水。

    他了解程一叙。程一叙虽然个性执拗,但为人是少见的坦荡。你要是罩个结界,他还会生疑探听两下。他的探听方式神不知鬼不觉,防不胜防。程一叙有这个实力。

    但你要是敞开了,程一叙反而会主动远离。他不屑偷窥、偷听这种小人行径,更从不自降身份涉足妖修的领域。

    “人家客栈没空房间了,未免怠慢客人,才选择不接待。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在您嘴里成了赶您走。”付长宁怎么能承认呢。

    程一叙面上似笑非笑,舌尖慢条斯理舔过唇线。熟悉他的人便会清楚,他是动了真火了。

    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付长宁也懒得再装。脸一下子垮下来,“是,我让掌柜找个理由打发你们。老实说,在乱禁楼就看够你的脸色了,好不容易出来,反而距离更近,这太令人难受了。”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程一叙莫名其妙。

    “那是嘴上客套而已。谁知道楼主你这么没眼色。”

    程一叙愣怔一瞬。

    “哼,那可真是抱歉了。本楼主从小到大无须看任何人眼色。”程一叙双臂环胸冷哼一声,掠过付长宁,径自坐到辅事跟前。

    付长宁有些意外,这就轻轻揭过了

    “楼主”后续呢

    “嗯”程一叙眼皮子连抬都没抬。似乎是不想管这事儿。

    但是付长宁看见他放在杯沿上的手指悄悄绷紧了,青色血管都比平常更清楚。

    他这是动怒了

    程一叙的事后报复来得比当面报复更加防不胜防。与其惶惶度日,不如今日直面悬在颈项那上的那个巴掌。

    “楼主不准备给我点儿厉害瞧瞧就这么一笔勾销,可不像是您小鸡肚肠睚眦必报的性格。”付长宁的声音在程一叙的眼刀子中逐渐息了声。

    程一叙手松了茶杯,眸子沉静平稳瞧不出一点儿情绪,“付长宁,你以为我不找你麻烦是想背后报复这些少年气性我很多年前就没再有过,一般有仇我当场就报了。”

    “楼主当真不介意我教唆掌柜给您添堵”付长宁说。

    程一叙摇了摇头,扯开嘴角说了句自己都觉得憋屈的话敷衍过去,“反而感觉有点儿意思。”

    “不太懂。”

    “如今天下有几个敢对我这样。你这样的反倒令人感到新鲜。”忘了从哪个话本子看到的,多少年过去了依旧令人如鲠在喉。

    程一叙在袖中握紧又松了的拳头张开,朝付长宁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她不过去他就这一直招手。眼神也逐渐卸下伪装变得凶狠,到最后已经是直白地在威胁了。

    付长宁警惕地挪过去。

    程一叙胳膊一捞,把付长宁猛地带过来,贴近她的耳朵,森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辅事在,我不想把人丢到一个妖修面前。你给我收敛着表现好点儿,否则等这事儿过去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付长宁小鸡啄米点头,“是是是,您说的是。”

    辅事敛下眸子不再看二人。起身,素白指尖拎起茶壶,为程一叙续上茶水,“楼主,请。”

    程一叙从不入口、从不沾手从妖修那里来的任何东西。经了妖修手的,就会残留妖的妖气儿。

    一开始他对辅事也很排斥,经算子、聂倾寒轮番劝都没用,甚至最后弼主都过来打圆场。直到后来辅事敬酒,两人以酒盏为媒介斗法,程一叙被生生捏着脖子连灌三杯,服了。

    辅事用强,只有这一次。但这一次是程一叙一生都忘不掉的耻辱。

    为表息风宁云安宁,两人在公众场合时,程一叙都会接下辅事的酒水。但也仅仅是接下而已。

    程一叙觉得辅事手中那碗茶水都在嘲笑他。脾气没有压住,人还是丢出去了。啧,都怪付长宁。

    付长宁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恶寒。这种预感,程一叙立即就要出手吧。

    付长宁下意识抬提膝后撤,脚下注灵,正要溜走。一道符咒“啪”的一声打在后背上,显示“定仙”二字。

    她全身的灵气瞬时使用不了。脚步沉甸甸地落到地上。

    “定仙符,十二个时辰之内锁住全身灵力,你与普通人无二。”程一叙说,“我见你跟那群普通人处地也挺好的,应该对你没什么影响。”

    付长宁伸手去拽符咒。那明明是一张纸,手却穿纸而过。根本拽不下来。

    “楼主,五柳镇这种情状,你是有意想弄死我吧。”付长宁试了好几次,整个人只差拧成麻花,都没法子碰到那东西。

    程一叙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冷眼瞟着茶水,眼底的倦色一闪而过,而后便是好奇,“明知我不碰,辅事还是每次都倒,不觉得浪费吗”

    辅事“倒茶,是我的礼数。喝下我的茶,是楼主的气度。”

    程一叙冷哼一声,“谁让我是小肚鸡肠的人呢。只能可惜了楼主这一摆三醒的泡茶手法。”

    辅事道“好说了。”

    “辅事,五柳镇的怨气有逐渐凶恶的趋势,这不是简单的怨气存留。恐怕娃娃仙只是个幌子,另外的行恶者依旧掩身在暗处。”程一叙道,“辅事同为妖修,可有些想法”

    “有了一些头绪。”辅事瞧着付长宁现在的情状,眉头微拧,“但这头绪还没来得及发展成线索就先被停滞了十二个时辰。”

    十二时辰之内她的身体与普通人无二。受得住他吗

    每每见血,别说付长宁,辅事都感到不合适。

    “楼主,能解吗”定仙符乃剑修剑意,属顶尖符咒的一种,除了施术者本人,须得相克的剑意才能破开。这世上有资格与程一叙拼剑意的人寥寥无几。

    还是问施术者本人更加靠谱。

    程一叙理直气壮“符咒做出来不就克敌的要解咒符做什么”

    好吧,施术者本人更不靠谱。

    突然,门扉被叩响。

    “仙人在不在”掌柜在门外恭敬道,“有一个赵姓男子来寻你,自称是庙祝的夫君。您要是不认识,我就替您推了。”

    辅事和程一叙对看一眼。

    “庙祝的夫君我这就下去。”

    “好。那仙人您跟我来。”掌柜在前面引路。

    客栈有些年头了。不同于房间、外楼经了好几次翻修,楼梯一直是盖了红色厚毯子多年使用,隔个年换一次新毯子。

    下楼时,楼梯上难免发出细微的木头挤压“咯吱”声。

    刚来五柳镇投宿上楼的时候可没这声音。

    她是不是重了

    忘了问辅事腹中孩子的成长状况。毕竟腹中是妖修的种,人修有孕的情况也没法参考。

    或者是她吃多了

    呀,更尴尬了。

    掌柜见的人多了,一眼就知道付长宁心里在想些什么。安慰道,“仙人做仙人是会飞的吧如今做一天普通人,身子自然会沉些。”

    付长宁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更失落了。

    掌柜自知说错话,赶紧弥补道,“昨天走的那个绿衣女仙人和仙人您的表情一模一样。哈哈,不是您重了,是楼梯年久失修。只是一直用厚地毯盖着捂住了声音。这几年是越发地不行了。”

    “掌柜的,你心真好。”任何的安慰在付长宁身上都是过耳风。

    “我不好,我有私心的。还很重。只要我儿子能好,我做什么都愿意。”提到儿子,掌柜眸子沉寂下来。但现在比之前好多了,起码儿子能认人、开口说话了,“多亏了仙人,这都是仙人的功劳。我儿子的以后,也麻烦仙人了。”

    掌柜停下脚步,面带感激,膝盖一软对着付长宁跪了下去。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深深地叩拜。

    这么郑重其事的感谢,付长宁一直适应不了。忙搀扶掌柜,“我一定会尽力而为,您实在不必如此。”

    太不自在了。也不知道杨深衣为何能接手地理所应当。

    “仙人您看,那就是庙祝的夫君。”掌柜指了指客栈门口的柳树下。

    柳树下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身穿精细棉麻衣,肩上背了一个硕大的行囊,似是要远行。

    见着付长宁,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仙人,我姓赵,是丹儿的父亲、娃娃仙庙祝的夫君。”赵安双膝跪地行了个礼,“我这趟来,是专程想见仙人一面。”

    “当不起,快轻起。”付长宁觉得好奇,“你谢我做什么按理说,我揭开娃娃仙的真面目,毁了女儿庙,你们夫妇二人应当厌恶我才是。我让你们失去了祭祀丹儿的地方。”

    付长宁这才看见不远处庙祝也在。她在一辆拉满货物的马车前拉着缰绳,身前有两个青年男女随侍在侧,面容与她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丹儿的弟弟妹妹。

    庙祝把缰绳交给儿子,女儿搀着她嬉嬉笑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庙祝轻轻地拍了拍女儿的头。

    似是察觉到视线,遥遥对付长定微笑点头。

    赵安说,“丹儿死后,她十分自责,沉溺在失去爱女的悲痛中不愿清醒。甚至有几分疯疯癫癫。最严重的那段时间连丹儿的弟弟妹妹都不认识。后来听人说建女儿庙能以聚起丹儿魂魄,与亲人在梦中相聚。便张罗着建女儿庙、按着丹儿小时候的模样塑造娃娃仙,那痴迷的模样,整个人都有几分魔障了。”

    “昨天她大哭了一场,昏厥了过去。我们都以为她要撒手人寰,在着手准备后事了,哪知道醒后人清醒了。认出我,也抱了弟弟妹妹。心里依旧想着丹儿,但不再执着。”赵安说,“我打听了好久,这才知道仙人去了女儿庙。多谢仙人救我一家。”

    “原来是这样。”付长宁沉吟片刻,“那救庙祝的不是我,是丹儿。”

    赵安愣了一下,“什么”

    付长宁说了昨天女儿庙发生之事。

    “我一直以为那根断香是丹儿不肯原谅庙祝,却不曾想,那根断香才是丹儿摆脱娃娃仙后对母亲尽的最后一丝孝道。”付长宁说,“断香让庙祝从对女儿的执念中清醒过来,可不正是救了庙祝的命么。”

    付长宁说,“丹儿若是在天有灵,一定早就原谅了庙祝。庙祝也是知晓这一点,才能摆脱过去、重新生活。恭喜你了。”

    “那也是托仙人的福。否则我们夫妇二人不会成功度过这道坎。”

    “观你们一身行囊,似是要搬家”付长宁问道。

    赵安苦笑一声,“是啊。娃娃仙的事儿一出,我们家人人喊打,在五柳镇是待不下去了。当然,害了大家做人头皮球这么些年,我们也没脸再待下去。”

    付长宁神色一黯,“抱歉。”

    “抱歉”这是对赵家一家人的情状感到抱歉。若是再来一次,她依旧会揭穿娃娃仙真面目。

    “仙人说什么呢。”赵安反过来安慰付长宁,“我赵家搬出去是好事。赵家从祖上起就以织布为生,四十年前生意达到顶峰,织的布出现在五柳镇家家户户。到了我父亲那一代,便开始把布业往城里搬。如今,赵家产业大多在城里,还与锦绣楼牵上了线。是因为她执意不肯走,我才留在这里陪着她。”

    “这样啊。那就祝你们未来葳蕤繁祉。”付长宁说。

    “仙人,这块玉佩,是我赵家对您的谢礼。”赵安从怀里掏出一枚古朴的环状暗黄色玉佩,上书赵字,并一块云纹图案,“您若有需要,拿着这块玉佩到锦绣楼寻赵家布行,赵家定会报恩。”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付长宁推回去。

    庙祝走过来,按着付长宁的手又给塞了回去,“仙人,您若是不接,便是嫌弃我赵家给的不够。那我即刻重新备礼,直到仙人您收下为止。”

    付长宁一噎,哪里还能说别的,只得收下,“那就多谢你了。”

    玉佩触手生温,“这云纹图案倒是奇特,怪好看的。”

    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了,是不怎么好的回忆。

    她与聂倾寒大婚之时,喜服上绣着的就是这种云纹。

    “这是我赵家的标志,别家布行模仿不来。弄它的时候还劳动了一位金丹大能呢。”赵安笑了笑,见天色不早了,拱手行礼道,“仙人恩情赵家将永远铭记。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请。”付长宁合手收起玉佩,跟着回了一个礼。

    庙祝在儿女、夫君的陪伴下,一步一回头的上了马车。

    赵安一扬鞭,马儿嘶叫,双足一蹬,“哒”“哒”“哒”跑远了。

    路面只留下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付长宁收好玉佩,一回头,便与掌柜儿子打了个照面。

    一张涨大成皮球、五官几乎撑平的脸蓦地在瞳孔中放大。付长宁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

    掌柜儿子依旧绑在树上。如果在房间里,脑袋会顶上房梁,弄得灰头土脸。还不如绑在树上能遍揽五柳镇景色。

    儿子手勉强可以动,掌柜就给儿子换了一根软绳子,这样儿子就能手攀着软绳随心所欲地上下。

    “仙人,那玉佩真好。”掌柜儿子声带变细变脆,嗓音也比较细小,说起话来细听之下像嫩豆腐在汤锅里咕噜,“你也很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

    付长宁说,“谢谢。”

    儿子比较害羞,“仙人,那个绿衣仙人的味道就没你的好闻。”扁平的鼻子嗅了嗅,似在嗅什么可口的饭菜,怪异道,“真奇特,怎么仙人您的味道像是掺了某种诱人的香气。”

    付长宁清楚掌柜儿子心地良善,她依旧后退一步。

    妖修野性难驯,至今依旧保留着吞噬其他妖修孩子的本能。

    这诱人的香气恐怕是她腹中孩子的气味。

    付长宁打诨,“大概是你偏好我这类的女子。”

    人头皮球一拧身子,绕到付长宁身后,疑惑道,“是吗和哪一类人有关吗我觉得好像是独属于你的味道。嗯怎么有一点儿类似妖气”

    “胡说”付长宁义正言辞道,从掌柜儿子身边跳开。

    掌柜儿子的衣摆上绣着同样的云纹。

    不愧是布料出现在五柳镇家家户户里的赵家,生意做得真大。

    “掌柜儿子,你的头好了吗围着仙人做什么”远处一个声音传来,是张老头,“仙人,听说你在客栈。我一得到消息就来了。可算是找到你了。”

    张老头比大多数人幸运。他的身体变成人头皮球没几天,症状很轻。娃娃仙怨气一散,他自己就好了。

    一能动,就扛着大包小包到处找付长宁。腋下还夹着几串麻绳绑着的酒,要感谢这位小仙人。

    付长宁躲了几次,刚才下来见赵安,被逮了个正着,“蜜饯瓜果我要了。这酒老人家您拿走,我不谙此道。”

    张老头嘿嘿笑了两声,肚子上肥软的肉一颤一颤的,“我老婆子说仙人是天上来的,要守什么戒律清规,给仙人喝酒是害仙人破戒。她这一说,我哪儿敢给您送啊。”

    “那你这是”付长宁不是很相信张老头的话。

    “我找我兄弟喝几杯。原以为命到头了,道别也不过徒添伤感。谁知道突然间就不用死了,那不得约着兄弟好好庆祝一下劫后余生。”

    “芜湖,老人家您这个年纪能喝多少酒这么多酒坛子,带多了,也不嫌沉。”

    张老头说,“不沉不沉,我只担心不够。你不知道,我那兄弟可是喝酒的一把好手,没个七、八坛下不了酒场子。年轻时大碗饮酒、大口吃肉,喝得那叫一个容光焕发。老了也看着比一般人不显年纪。”

    “你兄弟在客栈做什么厨子还是花匠喝酒叙旧虽好,可这是大白天,误了时辰被扣月钱就不好了。”

    付长宁想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对着饮酒,瘪着没牙的嘴巴下口抿着肉。误了工,掌柜发现了,扣月钱。

    两人再聚在一处便抱怨边喝酒哈哈哈哈。

    “那倒不会。”张老头摆了摆手,“我兄弟就是这家客栈的掌柜。掌柜的喝了酒,哪里会扣自己的钱。”

    掌柜的还是个忘年交。

    付长宁抱着三个布包东西上了楼。

    没一会儿掌柜的出来了。握拳碰手、互拍后背,请张老头进内堂。果然是好兄弟。

    “我好像闻到瓜子的味道了。”程一叙鼻尖动了动,剑柄拨开袋子,露出里面可以饱满的瓜子。

    老妇人亲手泡水去坏种、调味、大火入锅混了椒盐炒的,味道十分好。

    付长宁抓了两把,一把给自己,一把放在辅事面前,剩下的推过去给程一叙,“给你了。”

    “你愿意”程一叙眸子倏地发亮。要是早知道她会分给他瓜子,他就不会贴一记“定仙符”给她。

    提着瓜子,程一叙语重心长对付长宁承诺,“以后我不会再对你用定仙符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

    再待下去付长宁和辅事会吃他的瓜子,不愿意让别人吃。

    程一叙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探出头来问,“辅事,你不走”

    辅事很少与人近身,却待付长宁格外不同。大抵是因为付长宁是付岐之的女儿吧。

    曾经辅事花兰青与礼乐殿殿主付岐之乃情义相许、生死之交的兄弟。

    辅事“茶未品完,留一半,就失了其味。”

    程一叙冷哼一句,“矫情。”

    付长宁还以为辅事特地留下来是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要说,结果真的只是茶未品完。喝完最后一口就起身离开。

    “辅事,妖修能嗅到我腹中种的气味儿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能遮掩一下”付长宁问道。

    辅事“理论上可以,操作上很难。”

    “怎么说”

    “修为在我之上的人才会嗅到我在你身体里留下的妖气。修为比我强,还在喘气儿的恐怕一个手都能数过来。我确定五柳镇没有这样的人。”

    付长宁心刚放下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东西。原本大量的、看似没有关联的点逐渐联系上,事情真相似乎正浮出水面。

    付长宁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辅事,我似乎知道娃娃仙背后之人是谁了。”

    辅事讶然,“怎么讲。”

    付长宁说了。

    当天晚上。

    付长宁躺在房间里休息。

    纸糊的窗户破开一个指头大小的洞。一支填了迷烟的竹管伸了进来,灰色的气体如云雾在房间里扩散开来。

    随着付长宁的呼吸渐入鼻息。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把付长宁从床上拉下来,双手扣着她腋下把她拖出房间,走过拐角处,下了楼梯,在夜深人静的古老客栈中不断穿行。

    最后停在后院的一口废水井前。

    付长宁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抬起放进水井上,边缘石块不平的地方咯着她的小腿,那人绕到身后推着她的肩膀准备送进去。

    一阵风袭来,柳树跟着摇晃,月光穿过柳树将斑驳的细碎月光投在来人平静且狰狞的脸上。

    “仙人,你同伴给你下了定仙符,害你的人是他。你要是化为厉鬼想报复,一要看清复仇对象,是他,不是我。”来人正是掌柜。

    付长宁心中有点儿急了。她作饵,她不会水,身上又没有灵力,与普通人无二。全身不能动,这么掉进去真的会死的。

    辅事

    快来救人啊

    “掌柜,佛口蛇心啊。”辅事自暗处踱步而来。明明穿了一身青色衣服,整个人也偏白皙,但就诡异地有一种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一体半分你我的错觉。

    那一双极为清亮的眸子也似是纯黑的。

    被那双眼睛一瞧,掌柜正个人都僵住了。双手顿住,付长宁身子自然顺着井口下滑。

    啊啊啊啊救人,别让她掉进去

    付长宁绝望地想,下意识开始凝神屏息,防止水进入口鼻。

    身子最先是一瞬间的失重,然后往下掉。几乎是掉的同时,身子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几分凉意。

    “作为一个临时饵,你做得很好。”付长宁听见耳边有人在轻声说道。

    若是付长宁能说话,一定会来一句我去你大爷的。

    你有求于我,我才会以身犯险、以自身为饵去诱敌深入,抓个先行。你说你对礼乐规则没有办法,但作饵这件事完全不会涉及到礼乐规则。

    辅事纯粹是在坑她、利用她。

    草,这连合作关系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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