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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灵十分矜傲地给予了保守评价。
按照清禾的聪慧, 她应该能翻译神灵这句话,正确理解他的意思。
——神灵说可以,就是好吃。
说不行, 那才是真不行。
至于好吃?
不好意思,神灵的词典里不存在这个词。尤其是在评价十分不经夸的清禾时。
然而少女此刻却像是没听懂祓神的言外之意,可怜兮兮道。
“只是有些么?看来还是我手艺太差了……不好意思……”
没听懂么?
见少女仿佛落水小狗般失望的表情, 神灵难得多吐露两个字。“尚可。”
“原来只是尚可啊。”她失望道,尾音拖得老长。
如果说祓神最初还以为少女是没听懂他的含蓄表达,可在听到这句话时,他还有哪里不懂?
“呵。”
他轻嗤, 不再理会清禾。
神灵淡淡夹起最后一颗荔枝,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品味。
然后只见他放下玉筷,平静道:“我吃好了,你且用吧。”
“您这就吃饱了?”清禾茫然抬眼,筷子还夹着根青菜。
她难以置信地数了数:“您才吃了三颗荔枝,动了不到两筷子啊。”
“真就尝尝啊?”
神灵也稍有些诧异:他居然吃了这么多么?
他已经不记得,在与清禾相遇前,自己最后一次正经用烟火餐饭是什么时候了。
人类诞生之初的上古时代,天道会走下玉座, 与人族先祖亲切交流。凡人先祖盛情款待来自云端之上的神灵, 那饱含感激祝福的烟火之味,于天道而言, 便是人间至味。
是那一声声祝福祈祷, 令天道有了眉目, 生了心眼, 立了道统, 自此庇佑人间。
却又不知自何时起,凡人日渐冰冷试探的祝福祈祷,将天道送上云端,送入天人有别的彼岸,送入万年沉沦。
因此祓神方才说,神灵不需用餐饭。
可少女执意的供奉,再度赋予神灵沾染尘世烟火的理由。
清禾却想不到这么多文艺煽情的地方,只默默嚼着菜叶子,嘀咕:“您这样显得我好像个饭桶……”
神灵言简意赅地点评:“人贵有自知之明。”
少女更委屈了:“您果然早就开始嫌弃我了。”
然而有了方才经验,神灵已然不吃她这装可怜的一套。
若再想用这招,还得等下次。
毕竟祓神大人从来都是有账当场清算,从不记仇。
清禾哼了一声,自己美滋滋地吃荔枝香辣烤鱼,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神灵倒也没有立刻煞风景的起身离开。
他只是单手按在支起的右膝上,另一手自然垂下。
是种无人察觉的,不自觉的放松姿态。
他安静地注视着清禾进餐,感受着识海里泛着荔枝香甜的浅色泡泡。
偶尔像这样随手满足某些尘世之愿……
似乎也不错。
*
清禾吃饱喝足,软软趴到在软榻上。
她再度感激起出窍期修士的体质:“吃完就躺居然也不会胖,简直太棒了。”
神灵淡淡道:“你感谢的应当是我。”
“哎呀,和您感谢之词说得太多,我实在想不出新意了嘛。”清禾从软榻上直起身,笑眯眯看过来。
“那您刚才吃得怎么样?”
“尚可。”
“那有没有缓解您的痛苦呢?”说完,清禾又自我纠正地否认,“也不说缓解痛苦,就是……嗯,让您能觉得,感知痛苦并非一无是处。”
“生活里总归是泛着甜味的。”
她话音落下后,方才那酸甜混着麻辣的滋味随着回忆,再度在神灵唇舌间萦绕,带来近乎虚幻的痛感。
密密麻麻,仿佛细微银针轻扎,却与他此前遭受的折磨迥异,却意外令人着迷。
少女亲手喂他荔枝时的甘美,供奉美食时眼中灼热的期待。
甜与辣,以他如今唯二能品尝出的滋味编织出奇异感触,令神灵对自己仅余痛楚的躯壳,稍稍有了些别样认知。
如此陌生。
神灵漫长的万年生命中,从未体验过如此……分明是痛觉,却能给人温热甜蜜的滋味。
如此熟悉。
因为,这不就是清禾于他的感觉么?
少女日益鲜明的存在感,时刻在挑战神灵敏感的神经。
她存在的本身,就是对神灵孤高凛然不可侵这句言语的挑战。
或许是品尝尘世风味所带来的体验过于奇妙,神灵并没有对少女格外刻薄。
“观你不学无术,偶尔却也能说些精妙之言。”
清禾立即反驳:“您这是污蔑我,您知道我以前学习多好么!”
高考前的模拟考试,语文满分150,她可以考146分,只作文扣4分呢。
至于高考……成绩没出她就嗝屁了,不提也罢。
神灵轻嗤,对她的过去不予置评。
清禾安静片刻,似乎在琢磨什么,最后得出结果了,这才问道:“祓神大人,这次供奉能换些奖励么?”
大概是那份愿望额度薅得羊毛太多了,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清禾决定将这个由头暂且放置几天,下次数额大了再拿出来用。
“嗯?”神灵淡淡应了声,“想要什么?”
大概又是些桌椅板凳,柴米油盐之类毫无追求的琐事吧。
“这个愿望比较抽象,我希望您能斟酌一番后,再做回应。”
神灵言简意赅:“有话直说。”
他唯独不喜欢少女同他弯弯绕绕兜弯子。
“就是,我想您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想找到北荒部洲此刻最为善良可怜之人,或者说,一批人。”
神灵眉心微沉,原本萦绕在周身有些懈怠的闲散姿态,在瞬间从神灵身上抽离。特有的冷漠冰冷,再度回到祓神身上。
吃也吃够了,玩也玩够了,清禾倒是准备继续做正经事。
然而对于这种事情,神灵素来没什么好态度。
照这样极端的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清禾需要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
与她相处,增加的是神灵的善与人性。
与尘世接触,增加的是神灵的恶与神性。
神灵淡漠道:“你想救谁,直说便好。”
清禾望着他,想了想,又摇头。
“观察北荒底层百姓生活如何,本就在我规划之内。”
事实上,在这片世界中,与天道接触最频繁的人,始终是修行者。
也即拥有灵力,处于这方世界最上层的特权阶级。
普通百姓虽然客观意义上享受了神灵带来的好处,比如永无洪水地鸣,土地丰饶。但他们不通灵力,无法直接感知天道,对神灵的信奉认知,全然通过世代相传。
或为口头传说,或为文字记载。
他们对神灵的信奉虽然广袤,却是上下互无交流,如无根浮萍,极容易被仙人、修仙者这样的中介扭曲篡改。同时尽管主观上没有伤害神灵之意,可他们积累的恶孽,始终需神灵祓除镇压。
因此神灵对凡人偏见极重,却始终没有出手尽灭众生。
“你想甄别北荒的善人与罪人?”
“不不不,”清禾摆手,“我可不是要搞什么人族消除计划。”
祓神那种冰冷陈述的口吻,说得活脱脱像是她准备搞选择性清洗似的。
那种事的后果不用想,牵扯的恶孽定然滔天,成本巨大。
“那是想让我感受人间真情?”祓神平静道,只是好端端的内容被他用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念出,便透着股说不出的讽刺。
“您不必用这种语气。”清禾叹口气,“您要我说多少遍呢?”
“天下与我无干。”
“自始至终,我想拯救的特定存在,只有您。观察北荒部洲众生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您能明白我的想法么?”
“……巧言令色。”
清禾当即明白。
嗯,这就是答应了,好耶!
神灵甚至不关心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要同意了,就一定会为她达成心愿。
这便是神灵的誓约。
而在上面听得提心吊胆的赤霄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叫特殊攻击?
这就叫特攻!
天道大人完美无缺,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清禾了吧?
……呸呸呸,岂可对天道大人不敬!
天道大人是世间至明至清的存在,怎会存在破绽?
将那小姑娘与天道大人相提并论,实在是……实在是……什么?
反正绝无可能!
*
“祓神大人,要怎么才能找到可怜且有相助之由的人呢?”
尽管祓神不关心,但出于尊重沟通的原则,清禾还是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祓神。
她想令祓神重新捡起曾经身为庇佑众生的天道的职责。
神灵不听还好,听了却不由皱眉。
“你想我救那些人?”
“您不愿意么?”
神灵淡漠道:“若是你的愿望,此次我自然可以为你达成。”
清禾忍不住露出高兴的笑容。
祓神问:“笑什么?”
“嘿嘿,因为您的回答让我很高兴。”
神灵瞥她一眼,似是嫌弃她的没出息。
为何总会因这种小事高兴?
他只是实现他的诺言。
“但是您对其他人就不会这样想,所以我是特别的,我觉得很开心。”
清禾说道:“这样即使我坚持推动您做那些事,我也不担心您会被别人抢走了。”
神灵皱眉:“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什么她的别人的?如此不敬神灵的话语也敢挂在嘴边,当真是近日天雷没劈过她,叫她放肆起来了是么?
“这就要说到我的计划了嘛。”清禾说道,“我们捋一下思路,虽然北荒部洲那些大族犯下大错,但您的根本目的,也不是想将北荒部洲夷为焦土,所有生灵一概抹杀,对么?”
那可未必。
神灵淡淡想到。
少女对他似乎总有些奇妙滤镜,总以为他是什么胸怀大道,悲悯高洁的存在。
那他是么?
至少在万年前,他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刻,他是不介意将人世间化为炼狱的。
不管最后他又用怎样的大毅力克制住了这暴戾嗜血的负面想法,但出现过就是出现过,总归是白璧微瑕。
而祓神心目中,容不得瑕疵。
他眼中所认可的一切,都必须是最完美。
连同他自己。
神灵不置可否:“或许吧。”
“对,既然不是灭绝主义,那也不能说留一半杀一半这么简单粗暴对么,这也太浪费资源了。”
“资源?”
“就是人口资源?香火资源?”清禾试图在修真界找个对应名词,可受限于知识面,还是找不到合适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祓神能理解就好了。
“倘若单纯的杀人报复,那留在幸存之人心里的,除了恐惧憎恨,什么都不会有。和他们声明那些人犯下的过错,他们也不会理解。”
“他们眼中看到的只会是古神现世,屠杀各个名门大族。”
“但如果您能什么威什么德。”语文模拟一百四十分的高材生清禾忽然想不起那个典故了。
“恩威并施,赏善罚恶。”神灵平静言道。
“哎对对对,差不多就这个意思,”清禾连连赞同,“那他们就会庆幸自己的幸存,并且感念您的仁德,然后也知道那些人一定是做了激怒您的错事才会遭遇惩戒。”
这里面还有诸多不成熟之处,但神灵知道,这个法子确实是可行的。
因为,这本就是天道所应做的职责。
所谓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便是他在上古时代定下的十桩绝无饶恕余地的罪责。
神灵能做到绝对的公平仁德,因此从无人质疑天道对错。
而清禾的描述,只是将这件事更世俗化了些。
“我早已放弃天理职责,你何必关心?”
清禾不假思索:“北荒部洲怎么说都得有千万人吧?反正我觉得不用白不用,但凡能给您多提供些正面的信仰供奉,都能缓解您的痛苦吧。”
如今会为祓神出谋划策,真心着想的人只有她,她怎会不尽心?
哪怕是狗头军师,那也多少有些能量嘛。
因此这套方案虽然草率,却也是她头秃数个日夜,方才琢磨出的试行法。
神灵淡淡望向她:“那最初为何会对这个想法感到迟疑?”
“……信仰您的人多了,那您就不是我一人的神灵了。”
清禾毫不怀疑,只要祓神愿意释怀过去,与众生和解,就一定能够再度回归曾经的荣耀崇高。
他会是众生信奉的天道。
普天之下,总归会有比她更虔诚、更善良、更温柔、更懂事的人出现。
甚至也可能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女。
那。
那她呢?
“我本来是做好忍气吞声准备的。”清禾说着说着,竟因为自己构想的场景,出现了酸溜溜情绪,“虽然明明是我先来的,但喜欢祓神大人的人那么多,我总该顾全大局,对吧?”
她其实很不喜欢分享。
只喜欢独一无二的偏爱。
可她承诺救赎祓神,就一定要让他成为最完美无瑕的神灵。
那稍微牺牲一些偏爱,也没关系。
这段时日她享受的快乐,已经比前十八年加起来都要多多了。
“这就是你方才胡言乱语的根源?”
神灵觉得少女简直不可理喻。
“休要用天下人与你相比。”
神灵冷静回答:“他们不配。”
清禾:!!!
虽然知道,这定然有祓神厌恶凡人的因素在,可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也未免太戳人了吧?
她努力压下上翘的嘴角,言不由衷地自谦:“总归有比我更可爱、更温柔、更善解人意的女孩出现……”
神灵发现她说话怎么越来越奇怪了。
“你不是总觉得自己是最可爱,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孩么?”
清禾:?
这个神能有点眼色么?
“我其实是想听您夸我。”
神灵瞥她:“什么?”
见他似乎真的有说的打算,清禾立刻来了精神,声音响亮道:“就说我是您的独一无二,不管谁来,都不会撼动我的地位,我就是您的首席信徒。”
“……”
神灵收回目光,平静道:“待你什么时候学会尊崇神灵再说。”
清禾:哎,你这个神就好过分!
她撇撇嘴:“反正我计划就是这样啦,现在就需要您先行选择出,值得扶助赏赐之人。”
一点点传播祓神的仁德,将他的形象由邪神、无名的堕神,扭转为祓除邪祟,带来清净祥和的祓神。
“最终目标,是让四大部洲,处处过年时都在门上贴倒【祓】字,意为祓到。”
“祓到?”
“通福,意为祓除邪祟,清净祥和嘛。”
这是她故国的习俗,也是她偶然间想起来可以借由祓神推广的。
若真能播撒入北荒部洲这片无神的荒土,进而吹遍四大部洲。
或许真的就会是宋诗所云之景: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让千家万户换上【祓】。
让千家万户换上【福】。
那样,纵然是异国他乡,又何尝不是身在故土呢?
她没有和祓神细说其中的渊源典故,但神灵能听出她对那一画面的憧憬,以及这一行为本身蕴含的朴实巧思,以及寄予的真诚期待与祝福。
……确实许久未曾以一个单纯为了赐福某个存在,而付出行动了。
上一次……
似乎还是大洪水席卷三界,他出手镇压之时?
似乎正是那一次的出手,才在尘世留下龙舟沉船祭水的习俗。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便试试吧。”
清禾惊讶道:“您已经找到了?”
“嗯。”
何须刻意寻找,世上欲求执念何其之多?
那些人未必尽皆知道祓神的存在,可只要他们苦求上天垂怜,那就一定能传达到祓神这里。
世人欲望之深切,几乎能化作欲海将神灵淹没。
事实上,神灵平日大半的烦恼纠缠,均是这欲海所带来的。
因此绝大部分时候,心情恶劣阴郁的祓神都会直接屏蔽那些声音对他的呼唤。
反正他们呼唤的是上天,与他祓神有什么关系?
——大概是这样任性孤僻的想法。
如今难得为清禾再入欲海,他也是熟门熟路地,从纷乱欲.念中,捞出一缕最为柔弱无害,却又最为坚韧的执念。
“便从此人开始吧。”
神灵苍白指尖,萦绕着莹蓝色半透明的絮状气丝,质地极轻盈,此刻犹如云团绕着祓神指尖缓缓转圈。
清禾盯着絮团打量,仿佛看见纤细身影上下浮沉,又像是听见潮水翻涌的哗啦水声。
“这是谁的执念?”
“北荒部洲最南端,水遗岛岛主之女,海绫罗。”祓神轻易读出执念主人的信息状态,“嗯,情况尚可,没死。”
在他辞去天道之责后,世人愿望便难以得到及时回应,偶尔神灵短暂苏醒,却往往会遇到宿主已经死亡的尴尬情况。
“啊?她愿望是什么?”
神灵平静地道出她的愿望。
“她想寻找到鲛人一族。”
“水遗岛的鲛人,早便因为当代岛主为了女儿病症,不断猎杀而死伤殆尽。”
所以是想治好自己的病?
但如果是这种单纯利己愿望,也能被天理选择,为神灵所注视么?
她无辜在何处?
清禾来了兴趣,稍稍皱眉思索,随后展颜说道:“总之,先去看看吧!”
解密北荒部洲第二阶段,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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